潘建华｜《红楼梦》详注（第二十一回）

《红楼梦》详注（第二十一回）

 贤袭人娇嗔箴宝玉  俏平儿软语救贾琏

潘建华 

话说史湘云跑了出来，怕林黛玉赶上，宝玉在后忙说：“仔细绊跌了！哪里就赶上了？”林黛玉赶到门前，被宝玉叉手（两手交叉的样子）在门框上拦住，笑劝道：“饶她这一遭（一回）罢。”林黛玉搬着手（这里指黛玉试图扳开宝玉的手。）说道：“我若饶过云儿，再不活着！”湘云见宝玉拦住门，料黛玉不能出来，便立住脚笑道：“好姐姐，饶我这一遭罢。”恰值宝钗来在湘云身后，也笑道：“我劝你两个看宝兄弟分上（面子，情分。），都丢开手（放开手。）罢。”黛玉道：“我不依。你们是一气（一伙，声气相通。）的，都戏弄我不成！”宝玉劝道：“谁敢打趣（戏耍，开玩笑。）你！你不打趣她，她焉敢说你？”四人正难分解（调和，排解。），有人来请吃饭，方往前边来。那天早又掌灯（点灯。）时分，王夫人、李纨、凤姐、迎、探、惜等都往贾母这边来，大家闲话了一回，各自归寝。湘云仍往黛玉房中安歇。

宝玉送她二人到房，那天已二更（指晚上九时到十一时。）多时，袭人来催了几次，方回自己房中来睡。次日天明时，便披衣（将衣服披在身上而手臂不入袖。）靸鞋（方言，把鞋后帮踩在脚后跟下。靸：sǎ。）往黛玉房中来，不见紫鹃、翠缕二人，只见她姊妹两个尚卧在衾（qīn，被子。）内。那林黛玉严严密密裹着一幅杏子红（像熟杏子那样的黄红色。）绫被，安稳（安静。）合目而睡。那史湘云却一把青丝（比喻黑而柔软的头发。）拖于枕畔，被只齐胸，一弯雪白的膀子撂（liào，放，搁。）于被外，又带着两个金镯子（戴在手腕上的金制的环形首饰）。宝玉见了，叹道：“睡觉还是不老实！回来（回头，过一会儿。）风吹了，又嚷肩窝（肩膀上凹下去的部位。）疼了。”一面说，一面轻轻地替她盖上。林黛玉早已醒了，觉得有人，就猜着定是宝玉，因翻身一看，果中（正好符合。）其料（猜想。）。因说道：“这早晚（这么早，这时候。）就跑过来作什么？”宝玉笑道：“这天还早呢！你起来瞧瞧。”黛玉道：“你先出去，让我们起来。”宝玉听了，转身出至外边。    

黛玉起来叫醒湘云，二人都穿了衣服。宝玉复又进来，坐在镜台（装有镜子的梳妆台。）旁边，只见紫鹃、雪雁进来服侍梳洗。湘云洗了面，翠缕便拿残水（洗过脸的水。）要泼，宝玉道：“站着，我趁势（顺便。）洗了就完了，省得又过去（回去。）费事。”说着便走过来，弯腰洗了两把。紫鹃递过香皂（用皂荚捣烂去渣加入香料制成的肥皂。）去，宝玉道：“这盆里的就不少，不用搓了。”再洗了两把，便要手巾。翠缕道：“还是这个毛病儿，多早晚（什么时候。）才改。”

宝玉也不理，忙忙地要过青盐（盐的一种。多产于西南、西北各地的盐井、盐池之中。大而青白，故称。）擦了牙，嗽了口，完毕，见湘云已梳完了头，便走过来笑道：“好妹妹，替我梳上（用在动词后。表示动作的趋向或结果等。）头罢。”湘云道：“这可不能了。”宝玉笑道：“好妹妹，你先时怎么替我梳了呢？”湘云道：“如今我忘了，怎么梳呢？”宝玉道：“横竖（反正。）我不出门，又不带冠子（指束发冠，把头发束扎在脑顶的突起饰物，多用玉或贵重金属制成。）勒子（用绸缎制作横裹在额前的带式东西，有的上绣吉祥图案，或正中钉颗珠宝装饰，可助避寒，多为冬日使用。），不过打几根散（分开的。）辫子就完了。”说着，又千妹妹、万妹妹地央告。湘云只得扶过他的头来，一一梳篦。在家不戴冠，并不总角（把头发扎成髻。），只将四围短发编成小辫，往顶心发（指头顶中央的头发。）上归了总（归总：拢在一起，把分散的归并到一处。），编一根大辫，红绦（红丝带。绦：tāo。）结（系，扎。）住。自发顶至辫梢，一路（一起，一共。）四颗珍珠，下面有金坠脚（用金饰物缀在发辫下端，使稳定不松散。）。湘云一面编着，一面说道：“这珠子只三颗了，这一颗不是的。我记得是一样的，怎么少了一颗？”宝玉道：“丢了一颗。”湘云道：“必定是外头去掉下来，不防被人拣了去，倒便宜（使得到好处。）他。”    

黛玉一旁盥手，冷笑道：“也不知是真丢了，也不知是给了人镶（xiāng，镶嵌。）什么戴去了！”宝玉不答，因镜台两边俱是妆奁（女子梳妆用的镜匣。）等物，顺手拿起来赏玩（观赏把玩。），不觉又顺手拈（捏取。）了胭脂，意欲要往口边送，因又怕史湘云说。正犹豫间，湘云果在身后看见，一手掠（梳理。）着辫子，便伸手来“拍”的一下，从手中将胭脂打落，说道：“这不长进（没出息。）的毛病儿，多早晚才改过！”

一语未了，只见袭人进来，看见这般光景，知是梳洗过了，只得回来自己梳洗。忽见宝钗走来，因问道：“宝兄弟哪去了？”袭人含笑道：“宝兄弟哪里还有在家的工夫！”宝钗听说，心中明白。又听袭人叹道：“姊妹们和气（和睦融洽。），也有个分寸（适当的尺度。）礼节（礼仪规矩。），也没个黑家白日（也作“黑价白日”，意即夜晚白天。）闹的！凭人怎么劝，都是耳旁风（在耳边吹过的风。比喻听了不放在心上的话。）。”宝钗听了，心中暗忖道：“倒别看错了这个丫头，听她说话，倒有些识见（见识，见地。）。”宝钗便在炕上坐了，慢慢地闲言（闲谈，闲聊。）中套问（转弯抹角地探问。）她年纪、家乡等语，留神窥察，其言语志量（志向与度量。）深可敬爱。    

一时宝玉来了，宝钗方出去。宝玉便问袭人道：“怎么宝姐姐和你说得这么热闹（兴致正浓。），见我进来就跑了？”问一声不答，再问时，袭人方道：“你问我么？我哪里知道你们的原故。”宝玉听了这话，见她脸上气色非往日可比，便笑道：“怎么动了真气（真生气的意思。）？”袭人冷笑道：“我哪里敢动气（生气。）！只是从今以后别再进这屋子了。横竖有人服侍你，再别来支使（使唤。）我。我仍旧还服侍老太太去。”一面说，一面便在炕上合眼倒下。宝玉见了这般景况，深为骇异（惊讶奇怪。），禁不住赶来劝慰。那袭人只管合了眼不理。宝玉无了主意，因见麝月进来，便问道：“你姐姐怎么了？”麝月道：“我知道么？问你自己便明白了。”宝玉听说，呆了一回，自觉无趣（难堪。），便起身叹道：“不理我罢，我也睡去。”说着，便起身下炕，到自己床上歪下（躺下。）。

袭人听他半日无动静，微微地打鼾（打呼。鼾：hān。），料他睡着，便起身拿一领斗篷（披在肩上没有袖子的外衣，形如斗，故称斗篷。）来，替他刚压上，只听“忽”的一声，宝玉便掀过去，也仍合目装睡。袭人明知其意，便点头冷笑道：“你也不用生气，从此后我只当哑子（哑巴。），再不说（这里是责备、批评的意思。）你一声儿，如何？”宝玉禁不住起身问道：“我又怎么了？你又劝我。你劝我也罢了，才刚又没见你劝我，一进来你就不理我，赌气睡了。我还摸不着（不清楚。）是为什么，这会子你又说我恼了。我何尝听见你劝我什么话了。”袭人道：“你心里还不明白，还等我说呢！”    

正闹着，贾母遣人来叫他吃饭，方往前边来，胡乱吃了半碗，仍回自己房中。只见袭人睡在外头炕上，麝月在旁边抹骨牌。宝玉素知麝月与袭人亲厚（关系好，感情深。），一并连麝月也不理，揭起软帘自往里间来。麝月只得跟进来。宝玉便推她出去，说：“不敢惊动（打扰，麻烦。）你们。”麝月只得笑着出来，唤了两个小丫头进来。宝玉拿一本书，歪着（斜躺着。）看了半天，因要茶，抬头只见两个小丫头在地下站着。一个大些儿的生得十分水秀（水灵秀气。），宝玉便问：“你叫什么名字？”那丫头便说：“叫蕙香。”宝玉便问：“是谁起的？”蕙香道：“我原叫芸香的，是花大姐姐改了蕙香。”宝玉道：“正经（正当的。）该叫'晦气’（倒霉，运气不好。晦：huì。）罢了，什么蕙香呢！”又问：“你姊妹几个？”蕙香道：“四个。”宝玉道：“你第几？”蕙香道：“第四。”宝玉道：“明儿就叫'四儿’，不必什么'蕙香’'兰气’的。哪一个配比这些花，没的（不要。）玷辱（玷污，辱没。）了好名好姓。”一面说，一面命她倒了茶来吃。袭人和麝月在外间听了抿嘴而笑。

这一日，宝玉也不大出房，也不和姊妹丫头等厮闹，自己闷闷（郁闷不乐的样子。）地，只不过拿着书解闷，或弄笔墨（指随意写写画画。），也不使唤众人，只叫四儿答应。谁知四儿是个聪敏乖巧不过的丫头，见宝玉用她，她变尽方法笼络（用手段拉拢人。）宝玉。至晚饭后，宝玉因吃了两杯酒，眼饧耳热（两眼半睁半闭，朦胧而视，双耳燥热。形容饮酒微醉时的感觉。）之际，若往日则有袭人等大家喜笑有兴（有兴致，有情趣。），今日却冷清清地一人对灯（独自看着灯。形容形单影只的样子。），好没兴趣。待要赶（这里是前去俯就的意思。）了她们去，又怕她们得了意，以后越发来劝，若拿出做上的（当主子的。）规矩来镇唬（威胁，恐吓。），似乎无情太甚（太狠，太过分。）。说不得横心（狠心，横下一条心。横：héng。）只当她们死了，横竖（反正。）自然（当然。）也要过的。便权当（只当作。）她们死了，毫无牵挂，反能怡然自悦（安适自在，自己开心。）。因命四儿剪灯（修剪灯芯。）烹茶，自己看一回《南华经》（原名《庄子》，是先秦道家思想的重要典籍。作者庄子，名周，战国时代宋国人，曾经当过漆园的小官。唐玄宗天宝初，被诏封为南华真人。《庄子》一书，现存33篇，分内篇、外篇和杂篇。）。正（恰好。）看至《外篇·胠箧（《庄子》外篇中的一篇，主旨是宣扬“绝圣弃智”的思想和返归原始的政治主张。胠箧：qū qiè，开箱偷东西。胠：从旁边打开。箧：箱子。）》一则，其文曰：    

故绝圣弃知（抛弃聪明智巧。圣：睿智，无所不通的意思。），大盗乃止；擿（zhì，同“掷”，扔掉。）玉毁珠，小盗不起（兴起，产生。）；焚符破玺（烧掉符节，砸碎印玺。符：符节。玺：xǐ，印章。），而民朴鄙（质朴鄙陋。）；掊斗折衡（打破量斗，折断秤杆。掊：pǒu，打破。衡：秤杆，泛指秤。），而民不争；殚残（毁灭。殚：dān，尽。）天下之圣法（圣人的法则。），而民始可与论议（商议，讨论。）。擢乱六律（搅乱音律。擢：zhuó。六律：音乐术语，我国古代律制将一个八度分为十二个音阶，从低到高逢奇数的合称“六律”，逢偶数的合称“六吕”。这里“六律”泛指音律。），铄绝竽瑟（毁掉乐器。铄：shuò，销毁。竽：yú，笙类乐器。瑟：弦类乐器。这里泛指乐器。），塞（堵住。）瞽旷（即师旷，春秋时期晋国著名的盲乐师。瞽：gǔ，失明。）之耳，而天下始人含（保全。）其聪（灵敏的听觉。）矣；灭文章（同“纹彰”，指花纹。），散五采（五彩，泛指各种颜色。），胶（粘住。）离朱（也作“离娄”，古代传说中视力最好的人。《孟子·离娄》赵歧注：“离娄者，古之明目者，……能视于百步之外，见秋毫之末。”）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敏锐的眼力。）矣；毁绝钩绳（古代用来量线的工具。钩：定曲线的工具。绳：定直线的工具。）而弃规矩（古代用来画图的工具。规：画圆形的工具。矩：画方形的工具。），攦（lì，折断。）工倕（传说中尧时的巧匠。）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高明的技术。）矣。    

看至此，意趣洋洋（满满的样子。），趁着酒兴（酒后的兴奋状态。），不禁提笔续曰：

焚花散麝（毁灭袭人、麝月那样的丫头。焚：烧。花：指花袭人。散：吹散。麝：指麝月。），而闺阁始人含其劝（劝勉，箴规。）矣；戕（qiāng，残害，毁掉。）宝钗之仙姿（仙人般的风姿。形容清雅秀逸的姿容。），灰（碎裂，毁损。）黛玉之灵窍（慧心。），丧减（失去，减少。）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相同。）矣。彼含其劝，则无参商（比喻不和睦。参：shēn。）之虞（担心，忧虑。）矣；戕其仙姿，无恋爱（眷恋，贪恋。）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思（才华，文思）之情矣。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张开她们的罗网。）而穴其隧（挖好她们的陷阱。穴：这里作动词用，挖。隧：地道，这里引申为陷阱。），所以（用来。）迷眩（迷惑，使失去本性。眩：xuàn。）缠陷（缠扰陷溺，使落入圈套。）天下者也。（点评：从庄子的《胠箧》中，贾宝玉悟出一个道理，只有弃绝不顾，才能摆脱感情上的烦恼，为后来“悬崖撒手”作铺垫。）    

续毕，掷笔就寝（上床睡觉。）。头刚着（zháo，挨上。）枕便忽睡去，一夜竟不知所之（不知到哪里去了。这里形容睡得很沉的意思。之：往，去。），直至天明方醒。翻身看时，只见袭人和衣睡在衾上。宝玉将昨日的事已付与度外（意即已经忘记，没有放在心上。度：考虑，打算。），便推她说道：“起来好生睡，看冻着了。”

原来袭人见他无晓夜（不分白天黑夜。）和姊妹们厮闹，若直（直接。）劝他，料不能改，故用柔情（温柔的感情。）以警（告诫。）之，料他不过半日片刻仍复好了。不想宝玉一日一夜竟不回转（回到平时状态。），自己反不得（没有。）主意，直（整整。）一夜没好生（没有好好地。）睡得。今忽见宝玉如此，料他心意回转，便越性不睬他。宝玉见她不应，便伸手替她解衣，刚解开了钮子，被袭人将手推开，又自扣了。宝玉无法，只得拉她的手笑道：“你到底怎么了？”连问几声，袭人睁眼说道：“我也不怎么。你睡醒了，你自过那边房里去梳洗，再迟了就赶不上。”宝玉道：“我过哪里去？袭人冷笑道：“你问我，我知道？你爱往哪里去，就往哪里去。从今咱们两个丢开手（放开手，不再纠缠。），省得鸡声鹅斗（比喻彼此不和，吵吵闹闹。），叫别人笑。横竖那边腻（厌烦。）了过来（回来。），这边又有个什么'四儿’'五儿’服侍。我们这起东西（这些东西，含有厌恶的情感。起：些，批。），可是（实在是。）'白玷辱了好名好姓’的。”宝玉笑道：“你今儿还记着呢！”袭人道：“一百年还记着呢！比不得你，拿着我的话当耳旁风，夜里说了，早起就忘了。”宝玉见她娇嗔满面（形容嗔怪时脸上流露着撒娇的神色。），情不可禁（情感不能控制。），便向枕边拿起一根玉簪来，一跌（摔。）两段，说道：“我再不听你说，就同这个一样。”袭人忙地拾了簪子，说道：“大清早起，这是何苦（用于反问句，表示没有必要。）来！听不听什么要紧，也值得这种样子。”宝玉道：“你哪里知道我心里急！”袭人笑道：“你也知道着急么！可知我心里怎么着？起来洗脸去罢。”说着，二人方起来梳洗。    

宝玉往上房去后，谁知黛玉走来，见宝玉不在房中，因翻弄案上书看，可巧翻出昨儿的《庄子》来。看至所续之处，不觉又气又笑，不禁也提笔续书一绝（一首七绝。）云：

无端（平白无故。）弄笔（舞文弄墨。）是何人？作践（糟蹋。）南华（南华真人的省称，即庄子。）《庄子因》（阐释《庄子》的书，作者为清代康熙时的林云铭。）。不悔自己无见识，却将丑语（恶语，难听的话。）怪他人。（点评：黛玉在诗中讥讽宝玉没有见识，无端责怪他人，真是作践了庄子的《南华经》以及阐释《南华经》的《庄子因》。）    

写毕，也往上房来见贾母，后往王夫人处来。

          

谁知凤姐之女大姐（即后文的巧姐。）病了，正乱着请大夫来诊脉。大夫便说：“替夫人、奶奶们道喜，姐儿发热是见喜（指出痘疹，也叫长天花。旧时天花为险疾，忌讳直说，又因痘疹发出后可望平安，故称“见喜”。）了，并非别病。”王夫人、凤姐听了，忙遣人问：“可好不好？”医生回道：“病虽险，却顺，倒还不妨。预备桑虫、猪尾（当时治疗痘疹的民间偏方。桑虫：或指桑蚕，为阴寒湿毒之虫，虽可发痘，但副作用很大。猪尾：指猪尾血，据说出痘时，取一二盏猪尾尖血入药，可开泄腠（còu）理，通达内外。）要紧。”凤姐听了，登时忙将起来：一面打扫房屋供奉痘疹娘娘（又称“天花娘娘”，是民间传说中司痘疹的女神。出痘疹时，人们把痘疹娘娘的画像供在室内，希望能得到保佑。），一面传与家人（指仆人。）忌煎炒（痘即豆，故古人忌讳。一说，出天花的小孩易便秘，煎炒的东西不易消化，所以忌食。）等物，一面命平儿打点铺盖（铺的和盖的被褥。）、衣服与贾琏隔房（指夫妻禁忌房事，须分房睡。），一面又拿大红尺头（指红布。通过穿红衣服来祛除病魔，这种方式也叫“冲喜”。尺头：布料。）与奶子（指奶妈。）、丫头亲近人等裁衣。外面又打扫净室（清静、干净的屋子。），款留（殷勤挽留。）两个医生，轮流斟酌诊脉下药，十二日不放家去。贾琏只得搬出外书房来斋戒（在祭祀或举行重要典礼之前，沐浴更衣，不饮酒，不吃荤，夫妻不同房，严守戒律，以示虔诚庄敬。），凤姐与平儿都随着王夫人日日供奉娘娘（指痘疹娘娘。）。    

那个贾琏，只离了凤姐便要寻事，独寝了两夜，便十分难熬，便暂将小厮们内有清俊（清秀俊美。）的选来出火（发泄性欲。）。不想荣国府内有一个极不成器（没出息。）破烂（这里是废物的意思。）酒头（好酒糊涂，被欺而不自知的人。）厨子，名叫多官，人见他懦弱无能，都唤他作“多浑虫”（比喻糊涂，不明事理的东西。浑虫：糊涂虫。）。因他自小父母替他在外娶了一个媳妇，今年方二十来往（左右，上下。）年纪，生得有几分人才（漂亮的相貌。），见者无不羡爱。她生性轻浮（随便，不庄重。），最喜拈花惹草（比喻挑逗、勾引异性，到处留情。拈：捏。惹：招惹。），多浑虫又不理论（理睬，过问。），只是有酒有肉有钱，便诸事不管了，所以荣、宁二府之人都得入手（上手。）。因这个媳妇美貌异常，轻浮无比，众人都呼她作“多姑娘儿”。

如今贾琏在外熬煎，往日也曾见过这媳妇，失过魂魄（形容非常痴迷的样子。），只是内惧娇妻，外惧娈宠（即男宠。娈：luán。），不曾下得手。那多姑娘儿也曾有意（有心思，有念头。）于贾琏，只恨没空（没机会。）。今闻贾琏挪在外书房来，她便没事也要走两趟去招惹。惹得贾琏似饥鼠一般，少不得和心腹的小厮们计议，合同（会同，共同。）遮掩谋求，多以金帛（黄金和丝绸。泛指钱物。）相许。小厮们焉有不允之理，况都和这媳妇是好友（这里指有私情的人。），一说便成。是夜二鼓人定（晚上九到十一点，指夜深人静的时候。），多浑虫醉昏在炕，贾琏便溜了来相会。进门一见其态，早已魄飞魂散，也不用情谈款叙（亲切叙谈。），便宽衣动作起来。    

谁知这媳妇有天生的奇趣，一经男子挨身，便觉遍身筋骨瘫软，使男子如卧绵上，更兼淫态浪言（淫荡的神态。），压倒（超过。）娼妓，诸男子至此岂有惜命者哉！那贾琏恨不得连身子化在她身上。那媳妇故作浪语（淫荡的话。），在下说道：“你家女儿出花儿（出天花，出痘。），供着娘娘，你也该忌（禁戒。）两日，倒为我脏了身子。快离了我这里罢。”贾琏一面大动，一面喘吁吁答道：“你就是娘娘（女神。）！我哪里管什么娘娘！”那媳妇越浪（放荡，放纵。），贾琏越丑态毕露（丑陋的神态完全暴露出来。毕：完全。）。一时事毕，两个又海誓山盟（男女之间发誓永远相爱的话。），难分难舍，此后遂成相契（这里是臭味相投的意思。）。

一日大姐毒尽癍回（指出天花后身上的瘢痕消退。癍：皮肤上的斑点。），十二日后送了娘娘（痘疹的病程一般为十二天。迷信说法十二天后要举行“送娘娘”仪式，即把痘疹娘娘的画像在院内焚化，送她回天庭去。），合家祭天祀祖（祭祀祖宗。），还愿（得遂所愿后，要按照当初求神的许诺来谢神。）焚香，庆贺放赏（发赏钱。）已毕，贾琏仍复搬进卧室。见了风姐，正是俗语云“新婚不如远别”（指夫妻久别相聚，比新婚时还要恩爱。），更有无限恩爱，自不必烦絮（啰唆。）。

次日早起，凤姐往上屋去后，平儿收拾贾琏在外的衣服铺盖，不承望（没想到。）枕套中抖出一绺（liǔ，束。）青丝（指女子的黑发。）来。平儿会意，忙拽（yè，携。这里是藏的意思。）在袖内，便走至这边房内来，拿出头发来，向贾琏笑道：“这是什么？”贾琏看见着了忙（着忙：着慌的意思。），抢上来要夺。平儿便跑，被贾琏一把揪住（抓住，扭住。揪：jiū。），按在炕上，掰手（用力分开对方的手。掰：bāi。）要夺，口内笑道：“小蹄子（骂年青女子的话。这里含亲昵之意。），你不趁早拿出来，我把你膀子撅折（用力折断。撅：juē。）了。”平儿笑道：“你就是没良心的（指忘恩负义的，这里带有亲昵之意。）。我好意瞒着她来问，你倒赌狠（发狠，耍横。）！你只赌狠，等她回来我告诉她，看你怎么着。”贾琏听说，忙陪笑央求道：“好人（恳求对方时的称呼。），赏我罢，我再不赌狠了。”    

一语未了，只听凤姐声音进来。贾琏听见松了手，平儿刚起身，凤姐已走进来，命平儿快开匣子，替太太找样子（花样，式样，多用纸剪成。）。平儿忙答应了找时，凤姐见了贾琏，忽然想起来，便问平儿：“拿出去的东西都收进来了么？”平儿道：“收进来了。”凤姐道：“可少什么没有？”平儿道：“我也怕丢下一两件，细细地查了查，也不少。”凤姐道：“不少就好，只是别多出来罢？”平儿笑道：“不丢万幸（非常幸运。），谁还添出来呢？”凤姐冷笑道：“这半个月难保干净（没有发生事情。），或者有相厚（相好。）的丢下的东西：戒指、汗巾（束在腰中的长巾。）、香袋儿，再至于头发、指甲，都是东西。”一席话，说得贾琏脸都黄了。

贾琏在凤姐身后，只望着平儿杀鸡抹脖（用手在脖子上比划。形容心里着急而无法可想的神态。）使眼色儿。平儿只装着看不见，因笑道：“怎么我的心就和奶奶的心一样！我就怕有这些个，留神搜了一搜，竟一点破绽（漏洞。）也没有。奶奶不信时，那些东西我还没收呢，奶奶亲自翻寻一遍去。”凤姐笑道：“傻丫头，他便有这些东西，哪里就叫咱们翻着了！”说着，寻了样子又上去了。    

平儿指着鼻子，晃着头笑道：“这件事怎么回谢（答谢。）我呢？”喜得个贾琏身痒难挠（形容举止失态的样子。），跑上来搂着，“心肝肠肉”（比喻最宠爱的人。）乱叫乱谢。平儿仍拿了头发笑道：“这是我一生的把柄（可作交涉或要挟的凭据。）了。好就好，不好就抖露（揭露。）出这事来。”贾琏笑道：“你只好生收着罢，千万别叫她知道。”口里说着，瞅（chǒu，看。）她不防，便抢了过来，笑道：“你拿着终是祸患，不如我烧了它完事（完结，了事。）了。”一面说着，一面便塞于靴掖内。平儿咬牙（紧咬牙关，表示极端愤怒。）道：“没良心的东西，过了河就拆桥（比喻达到目的后，就把帮助自己的人抛开。），明儿还想我替你撒谎！”

贾琏见她娇俏（娇美俏丽。）动情（这里是动人的意思。），便搂着求欢（要求鱼水之欢。），被平儿夺手（将手抽开。）跑了，急得贾琏弯着腰恨道：“死促狭（缺德，爱捉弄人。）小淫妇！一定浪（这里是勾引的意思。）上人的火来，她又跑了。”平儿在窗外笑道：“我浪我的，谁叫你动火（指激起欲火。）了？难道图（贪图。）你受用（享受。）一回，叫她知道了，又不待见（讨厌，不喜欢。）我。”贾琏道：“你不用怕她，等我性子（脾气。）上来，把这醋罐（比喻在男女关系上嫉妒心很重的人。）打个稀烂，她才认得我呢！她防我像防贼的，只许她同男人说话，不许我和女人说话，我和女人略近些，她就疑惑，她不论小叔子、侄儿，大的小的，说说笑笑，就不怕我吃醋（比喻在男女关系上产生的嫉妒情绪。）了。以后我也不许她见人！”平儿道：“她醋（嫉妒。）你使得（可以。），你醋她使不得（不可以。）。她原行得正走得正（形容为人作风正派。）；你行动便有个坏心，连我也不放心，别说她了。”贾琏道：“你两个一口贼气（邪恶的声气）。都是你们行得是（做得对。），我凡行动都存坏心。多早晚都死在我手里！”    

一句未了，凤姐走进院来，因见平儿在窗外，就问道：“要说话两个人不在屋里说，怎么跑出一个来，隔着窗子，是什么意思？”贾琏在窗内接道：“你可问她，倒像屋里有老虎吃她呢。”平儿道：“屋里一个人没有，我在他跟前作什么？”凤姐儿笑道：“正是没人才好呢。”平儿听说，便说道：“这话是说我呢？”凤姐笑道：“不说你说谁？”平儿道：“别叫我说出好话（这里是反语，指难听的话。）来了。”说着，也不打（揭，掀。）帘子让凤姐，自己先摔（甩开。）帘子进来，往那边去了。

凤姐自掀帘子进来，说道：“平儿疯魔（精神失常的样子。）了。这蹄子认真（当真。）要降伏（制服。）我，仔细（小心。）你的皮要紧！”贾琏听了，已绝倒（形容纵情大笑，前仰后合。）在炕上，拍手笑道：“我竟不知平儿这么利害，从此倒服她了。”凤姐道：“都是你惯（纵容，放任。）得她，我只和你说！”贾琏听说忙道：“你两个不卯（不合。卯：mǎo，卯眼，木器上安榫头的孔眼。），又拿我来作人（这里是作践人、拿人出气的意思。）。我躲开你们。”凤姐道：“我看你躲到哪里去。”贾琏道：“我就来。”凤姐道：“我有话和你商量。”不知商量何事，且听下回分解。正是：    

淑女（温顺贤淑的女子。这里指平儿。）从来（一向。）多抱怨，娇妻（年轻美貌的妻子。这里指王熙凤。）自古便含酸（吃醋。）。（点评：这一回末联，写王熙凤与平儿妻妾之间的关系和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