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想写一点关于这位鬼才的文字，直到最近和一个朋友谈论起来，经对方的提议，决定写下这几段文字，一为怀念，二为向老友交一份作业。
今天是黄霑去世7周年的日子。7年前的今天，我在网上第一次知道了先生。也就是在那时，我才惊讶地发现，原来《沧海一声笑》《男儿当自强》《上海滩》《倩女幽魂》《我的中国心》等等这些歌曲，竟然都出自这个老男人之手。想想这些歌曲，自己曾一度觉得那得多大的手笔才写的出。
这个老男人，世人称其为霑叔。
追溯起来，最早对霑叔词句产生感觉的，是在初中时第一次听到那首为梁祝做的词“无言到面前，与君分杯水……”是时正在读杜牧诗句“多情却似总无情，未觉樽前笑不成……”相同的离别，相似的意境，同样的哀婉缠绵，把跨越千年的美丽一同呈现在面前，使我好不喜欢。直到今天我依然执著地认为，黄版的这首梁祝，是所有梁祝填词中唯一能够和作曲站在同一高度的。
几乎在同一时期，接触到了霑叔为《黄飞鸿》系列电影作的《男儿当自强》。这首歌的曲子改自古曲《将军令》，却又赋予了古曲更多的激昂杀伐之气，配合霑叔自己作的词，金鼓齐鸣，弦瑟萧杀，使当时的我年轻的热血久久为之沸腾。
之后便是《倩女幽魂》里的人间路，多岐途，常带风与霜，一唱自然眼前就浮现起张国荣那一路泥泞仓惶奔向兰若寺的影像来。而午马那疯道人一首除魔天地间，我自求我道的《道道道》，又把大俗大雅演绎得这般狂放不羁，定格成为我心中永远的经典。更莫说《青蛇》里的《流光飞舞》、《人生如此》更是空灵幻灭得不似人间，看浮生如斯，抱一身春雨绵绵，什么千帆过尽，什么沧海桑田，都不过如此，不过如此。
霑叔作品中最令我为之倾倒的，当属那首绝世之作《沧海一声笑》。这首深得中国传统文化精髓的作品，将道家的超脱逸世和释家的包容万象演绎得淋漓尽致，也展示了霑叔的作词谱曲的绝代风华。人言大乐必易，最最动听的乐声有时恰恰是以最简单的音符表现出来的，这首便是这样。霑叔自己也说，这首曲子创作时是突发奇想，将中国古典音乐最简单的音阶“宫商角徵羽”，反其道而行之，按“羽徵角商宫”的次序弹奏出来的，旋律却是出人意料地好。歌词的创作，霑叔自己说那个感觉是萦绕在自己心中很多年的。或许万语千言难以尽书，然而最后终于吐露出来时，却只有短短的几行字。
第一次听这首曲子同样是在中学时，听的许冠杰版，然后便一下子爱慕难舍。后来生日时室友在广播站为我点了不太动听却表现力十足的任贤齐版本，依然让我感动得一塌糊涂。上大学后才接触到的霑叔和徐克罗大佑合唱版，是我至今听到的最有味道和感染力的版本。唱这首歌的时候，霑叔已经病得很重，未来对于他已经是时日不多。徐罗二人深夜抱着录音机跑到霑叔家去。除罗大佑外，黄徐唱歌都不专业。但这又有什么呢？三个破锣般嗓音的老男人，对着录音机，把沧海桑田的感慨，把高山流水的相知，声嘶力竭地吼了出来。特别是霑叔，他的声音略显苍老而激越依旧，分明是将一生的爱恨情仇，一笑了之；分明是将对老友的深情，以及一世的豪情柔情，都尽付于斯，尽付于斯了。
听这段音乐的那个早上，我一个人静静坐在图书馆后的石凳上，半晌无语。
霑叔以沧海苍天的万里豪情，成就了徐克的光影江湖。江湖如何笑傲？不计成败，何论恩怨，只须一壶浊酒，纵情唱。李白的诗是这个味道，苏东坡的词是这个味道，古旧的东西总是多些苍凉和悲郁。徐克的戏，霑叔的词，我们每个人心中的感动，这才是江山淘尽，万古长空，英雄余留了一襟的晚照。
霑叔走后，徐克才华散尽，再无惊世作品问世，香港武侠电影的黄金时代亦随之结束。我想，也许这个世界上，某些天才，是为另外一种天才而生的，二者不能相识，相识没有摩擦碰撞，才华就显现不出。而二者摩擦碰撞的过程，亦必是刀来剑往直至双方都遍体鳞伤的过程。霑叔说自己“最好最流行的作品，几乎都是和他吵闹、给他迫、给他蹂躏才跑出来的，但过程非常痛苦”。《笑傲江湖》被改了7遍稿，《男儿当自强》也是不停地被驳回，以至于后来发牢骚说“我给他气死，真的想捏死他。”徐克也说自己受霑叔影响很深，后来拍的《通体帝国》里的片尾曲《相忘于江湖》就是霑叔的风格，只是再没有霑叔那种自然的洒脱与率性。
霑叔作品之外，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不羁的性格，是他的真性情。
记得霑叔曾经在媒体面前，当着王祖贤的面，称对方是自己性幻想对象！有此胆气的名人，世上能有几个？张国荣在演唱会上当歌迷的面称呼他为咸湿悲，他笑嘻嘻地接受了。他一个老头子，兼词界泰斗之尊，又毫无顾忌地称呼张国荣为哥哥，把俗世看重的年岁地位，统统弃置不顾。在张国荣辞世时，又悲悲戚戚地历数张的种种好品质，叹息世人再难超越，这才是真的爱才、惜才，所谓英雄识英雄。
霑叔性情率真，口无遮拦，看不惯的事情，张口就骂出来。成龙与吴绮莉扯出“小龙女”的事件，他说成龙比他有资格讲风流下流；金庸为成龙辩护，他说金庸太少女人，只用脑子写东西，也没资格谈风流下流；他说周杰伦捡了黑人音乐中的垃圾；说Twins换气都没学好就出唱片；说刘德华写的词狗屁不通，一辈子拿不到大奖；后来看到华仔勤奋上进，又写了一大通话来狠狠夸奖了一番；他做《笑傲江湖》时被徐克逼急了，直接就在稿子上画了个亢奋的男生殖器发了过去。
值得一提的还有霑叔的婚姻，霑叔性格不羁，爱情婚姻亦叛经离道。但这种叛经离道，在我看来是他一生中最大的缺憾。1976年，霑叔离开相守多年的妻子华娃和一对儿女，和出身名门且才貌双全的林燕妮恋爱了。这段被坊间传为佳话的爱情，带给双方的却是不断的伤害。黄向林数次求婚不成，二人最终走向彻底决裂。此时正赶上黄投资的电影公司失败，万念俱灰的黄差点跳楼一死了之。而林亦心灰意冷，专心写作。一直到黄离世，甚至问候都没表示过。这个世界上也许有一种爱情，像是一种浑身长满刺的植物，谁去培植它，便会被刺得满身伤痕，直到再也无法忍受，踉跄离去。而黄林爱情同时被深深伤害到的，还有华娃和黄的一双儿女。霑叔晚年曾深以为憾，对妻儿抱有深深的内疚。看来不羁如霑叔者，也有身自惋惜的时候。这，亦是真性情。只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这个道理，世间又有几人真正体会得到。
霑叔年轻时做过老师，却还写了一本讲性笑话的《不文集》；他遇到不喜欢的就痛骂，却同时能压着性子到天主教堂讲解圣经；作为词坛泰斗的他，又能跑去做午夜成人节目……六十多岁时，他又去读博士，而且比年轻学生都刻苦。他就是这么一个看似复杂的人，复杂的背后，是他不羁与率真的性格。在我眼中，他更像一个历经岁月风霜侵蚀却棱角依旧的顽石，事业受挫，情场失意没能让他改变。他留给后人的，是一个不为俗世低头，不羁而潇洒地活在世界上的身影。
还是学着霑叔的样子，潇洒地说一声“千山我独行，不必相送”，背上行囊，迎着风雪，飘然远行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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