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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耒《救狂砭語》所涉廣南阮氏政權史事




潘耒《救狂砭語》所涉廣南阮氏政權史事


張 帆




十七世紀末,廣州長壽寺住持僧人大汕(俗姓徐,字石濂)應邀赴安南傳授佛法,是中越文化交流史上的一件大事。當時的安南名義上由黎朝統治,實則處於南北分裂狀態。功臣鄭氏家族挾持黎朝皇帝,盤踞於以國都升龍(時稱東京)爲中心的安南北部。另一功臣阮氏家族則以安南南部的順化、廣南爲基地[1],與鄭氏相抗衡。在鄭阮對峙時期,鄭氏因挾持黎朝皇帝而得到明、清兩朝承認,與中國維繫着傳統宗藩關係。阮氏則未能與中國建立官方聯繫,只保持一定範圍內的民間往來。其治下廣南地區的會安港[2],是當時遠東地區新興的海上貿易樞紐,中國、日本、南洋各國乃至歐洲的商船出沒於此,故而阮氏政權在文獻中往往被稱爲“廣南國”。邀請大汕前去訪問的,是阮氏政權第六代首領阮福週(後追尊顯宗孝明皇帝)。因此大汕所至,實爲阮氏所轄順化、廣南地區。大汕於康熙三十四年(乙亥,1695)春乘船南行,在順化、會安等地滯留一年半,次年秋天回到廣州。滯留期間,將在當地的活動經歷和所撰詩文編纂爲《海外紀事》六卷,回國後刊行,一時頗有影響,今天仍然受到中越關係史研究者的重視[3]




《海外紀事》問世後不久,大汕受到了著名學者潘耒的公開攻擊。大汕長期以來身居佛門,卻醉心俗務,結交官紳,聚斂錢財,引人側目。康熙三十八年(己卯,1699),潘耒將自己寫給大汕的長信加上其他一些相關資料正式刊印,名爲《救狂砭語》,揭露大汕的種種不法行爲,稍後又增刊《救狂後語》,收錄潘耒寫給大汕的第二封長信,以及寫給廣東地方官府的揭發信,還有已故學者、詩人屈大均抨擊大汕剽竊其詩作的信件,等等。用語之尖銳刻薄,更是變本加厲[4]。雖然大汕也撰寫並刊印了《惜蛾草》進行反擊,但還是爲自己特立獨行、過於招搖的行爲方式付出了代價。他被廣東地方官府逮捕並驅逐,約在康熙四十三年(甲申,1704)於遣返原籍途中客死旅次,卒年約爲72[5]。前人對於這起公案有一些評論。通常認爲大汕行事多招物議,其獲罪並不完全冤枉,但潘耒的指斥過於苛刻褊狹,未免吹毛求疵、深文周納,則當別有原因,或係敲詐未遂所至[6]




《救狂砭語》(含《後語》)刊本流傳不廣。1983年,上海古籍出版社據謝國楨先生藏本影印,收入《瓜蒂庵藏明清掌故叢刊》(與餘寶碩《金陵覽古》、陳孚益《餘生紀略》合刊)。但大汕的《惜蛾草》現已失傳。披覽《救狂砭語》一書,所攻訐以《海外紀事》首當其衝。是非姑置不論,其中一些涉及廣南阮氏政權的內容卻值得我們關注,可由以管窺十七世紀末中國士人對阮氏政權的瞭解和認識。有些內容還溢出《海外紀事》之外,當別有資訊來源,對《海外紀事》間有補充之功效。




潘耒對《海外紀事》抨擊最猛烈的,是書中稱阮氏政權爲“大越國”,稱阮福週爲“大越國王”或“大王”。《救狂砭語·與長壽院主石濂書》云:


度安南之地不過中國一省,阮氏所有又安南一隅之地,偪處洲島間,截長補狹,不過中國一大府。未修職貢,未受封爵,而輒稱“大越國王”,僭妄孰甚!……昔稱大漢、大唐,今稱大清,乃天朝大一統之稱,何得於彼亦稱“大越”?縱彼夜郎自大,或有此稱,而吾人著書,自當斟酌。春秋時吳、楚之君俱僭稱王,而聖人止書之曰“子”。就使隨時從俗,只稱“越國主”足矣。而啟稱“大王”,詩稱“大君”,甚至有“內聖外王”“堯典禹謨”之語,居然以頌揚朝廷者頌揚之!


又云:


安南……乃天朝之陪臣。阮氏乃安南支郡,又陪臣之微者,在中國不過一土司一長官耳。聞……其主自稱“安南國主”,國人稱之曰“主”,稱諸外方人曰“吾國主”,外方人稱之曰“德主”,是彼未嘗肆然稱“王”稱“大越”也。


潘耒的上述意見可以概括爲兩點:一是對阮氏政權只能稱“越”,不能稱“大越”[7];二是對其首領只能稱“主”,不能稱“王”[8]。按自十世紀以來,越南歷代王朝多以“大越”爲國號。阮氏雖偏居一隅,然其所居廣南之地在中國古籍中曾是蠻夷“越裳氏”所在,故亦以“越”爲名號。康熙四十一年(壬寅,1702),阮福週遣使至廣東求貢,上表即以“海外越國草莽臣”自稱[9]。後來建立阮朝時,亦請以“南越”爲國名。阮福週在位期間還鑄有印信“大越國阮主永鎮之寶”[10]。可知當時阮氏確曾以“大越”自命[11],僅在對清交往時省去“大”字而已。至於“主”的稱謂,亦係阮氏政權早期首領通用稱號。鄭阮對峙局面形成以後,安南人普遍稱鄭氏首領爲“鄭主”,阮氏首領爲“阮主”。其中,阮氏第一代首領阮潢又被稱爲“仙主”,二至五代首領分別稱佛主、上主、賢主、義主。阮福週即位後,“敕令並稱‘國主’”[12]。可知潘耒云“聞……其主自稱‘安南國主’”,雖“安南”二字不確,“國主”一詞卻是有根據的。又云“外方人稱之曰‘德主’”,未見其他資料印證,不知有無來歷。據越南史書所載,阮氏直至第八代首領阮福濶始稱王號[13]。不過,此前也未必絕對沒有王稱。例如阮福週爲順化國恩寺題寫的對聯,即云“國王天縱道人御題”[14]。他爲天姥寺所作鐘銘,亦署“大越國王”[15]。總的來說,潘耒斷言“彼未嘗肆然稱‘王’稱‘大越’”,不盡確切,而“夜郎自大,或有此稱”的說法更近實際。他在這方面對大汕的指責,只是體現出“天朝”士人頑固的等級名分觀念而已。








《救狂砭語·與長壽院主石濂書》還提到了阮氏政權的其他一些資訊。例如說:


其主阮姓,上世廣州人。仕安南,守此土,遂據而有之。


按阮氏祖先出自中國一說,似不見於越南史書,但在清朝頗爲流行。《清朝通典》卷九八《邊防二·廣南》:“廣南,古南交地,王阮姓,本中國人。”《清朝文獻通考》卷二九六《四裔四·廣南》所載略同。其餘私人著述也有類似記載,惟或泛言中國人,或指爲福建人,獨潘耒稱其爲廣州人。[16]潘耒的說法大約屬於傳聞,因此當後來遇到大汕質疑時,不能拿出證據,只好強詞奪理地說:“安南既即交趾地,阮氏之先即非廣州人,亦交州人。此何必辨!”[17]




又云:


聞彼主所居稱府,出入止用四人肩輿、二雨傘。文書止朱批,無印璽,用安南年號。


阮氏政權的統治中心順化道,下轄先平、肇豐二府[18],則潘耒“聞彼主所居稱府”大體屬實。“用安南年號”沒有問題。上文提到的“大越國阮主永鎮之寶”印信鑄造於康熙四十八年(己丑,1709),事在《救狂砭語》成書十年之後,故“文書止朱批,無印璽”或許也是準確的。“出入止用四人肩輿、二雨傘”,不見他書記載,可爲考史者之助。


又云:


《紀事》一書,無非誇己才略之長、文辭之富、福報之隆,自贊亦云至矣。卷首復假彼國主一序,以贊所未贊。彼國與我言語不通,文字不類,詩、詞、四六,皆閩廣作客者爲之。所謂狀元者,明歷數之人而已。其主沖年,閱我土書劄,須點斷乃能讀,豈辦作文?彼中人捉刀,亦無此明順。其爲座下自作或座下幕客代作無疑。


《海外紀事》卷首有序四篇,其中一篇題爲阮福週作。潘耒認爲這篇序出自大汕偽造,不少人接受了這一看法[19]。作爲論據,潘耒分析了阮氏政權使用漢語文的問題。“言語不通”屬於常識。“文字不類”當指字喃而言,也基本正確。“詩、詞、四六,皆閩廣作客者爲之”,“所謂狀元者,明歷數之人而已”,似乎對當地人的漢文水準估計稍低。阮氏政權早在十七世紀前半葉即已開科取士,考試內容包括四六文、詩賦和策[20]。如此則其狀元多少也會有一點詩文寫作能力,應該不僅僅是“明歷數之人”。不過,除華人以外,阮氏治下能用漢文寫出較高水準詩文者確係鳳毛麟角。順治十四年(丁酉,1657),時值鄭、阮雙方開戰,阮氏政權爲了撰寫書信檄文,不得不在會安港搜索華人通文墨者應役,著名明朝遺民、學者朱舜水被捉拿承擔了這一工作[21]。關於當地人的漢文閱讀能力,大汕在《海外紀事》中曾經一再提及,他與阮氏君臣無法直接進行語言交流,但可以筆談。至於阮福週是否“閱我土書劄,須點斷乃能讀”,大汕並未明言,從情理推斷可能性是比較大的。在此潘耒提到阮福週正值“沖年”,下文還曾明確補充說“彼主年僅二十二三”,這個資訊相當準確。阮福週生於康熙十四年(乙卯,1675),而那篇序文所署寫作時間爲康熙三十五年(丙子,1696),其時阮福週適爲二十二歲。





潘耒是江蘇吳江人,寓居廣東的時間並不算長,更未到過安南。他關於阮氏政權的知識,應當是從一些從事海外貿易的華商那裏聽來的。《救狂砭語》中的片段內容可以間接說明這一點。


《與長壽院主石濂書》云:


剃除鬚髮,方稱比丘。而座下蓄發不剪,自稱頭陀。……聞座下所謂“大越國王”者問:“老和尚何以不剃發?”座下答云:“此發曾經康熙皇上御手握過,故不敢剃。”閩、廣商人,傳以爲笑。


這個故事顯然來自“閩、廣商人”。它具有惡謔色彩,未必真實,大汕本人亦矢口否認[22]


《救狂後語·致粵東當事書》:


律禁略賣人口,而彼(按指大汕)將良家子女買作優伶,節次售之(按指賣給阮氏政權)。更聞其偽爲當事送禮於交人,每次所獲厚報,悉幹沒入己。此皆閩、廣商人所共見聞者。


這是潘耒在向廣東地方官府揭發大汕罪狀時,引“閩、廣商人”爲證。可以想見,閩、廣商人爲潘耒寫作《救狂砭語》提供了大量資料。


關於“將良家子女買作優伶,節次售之”,不見於《海外紀事》等書,尚可略作補充。初次刊印的《救狂砭語》,尚未以此事作爲攻擊大汕的口實,說明當時潘耒還不了解這一情況。但在《救狂後語》中,此事已成爲潘耒新的一件重磅武器。《再與石濂書》:


且汝先以優伶一隊號“祥雪班”者送彼國,復將歌童二人送彼主,彼主嫌價重遣還,現在汝方丈內唱曲侑酒。今復遣汝徒至蘇州買優童十二人送往。略賣人口,律有明條,況將中國之子女,作交人之奴隸,此非他人通洋僅以貨物貿易者可比。……彼主少年富貴,慕道或有之,苦參則未確。……既付之法,尤當以道德相砥礪,何故爲彼購優伶,選奇麗,惟以聲色玩好蠱惑之?爲人師者,當如是乎?


根據文義,大汕向廣南販賣優伶,應當是他回國以後的事。如果說潘耒給大汕羅列的許多罪狀時有誇大不實之處,那麼這條罪狀大約是比較可靠的。除閩、廣商人的見聞外,一位名叫李公亮的士人也向潘耒提供了線索。《救狂後語·李萊圃來書》:


去年粵饑,制府恐無良之徒乘困急販賣良家子女,禁民無得帶人口出嶺。而石濂多買少女爲優伶,送之安南,顯抗憲禁,慘不畏法。


潘耒顯然在上述情報的基礎上作了進一步調查,才能在給大汕的信中將相關細節一一陳述,甚至說出“現在汝方丈內唱曲侑酒”這樣證據確鑿的話。大汕愛好昆曲,曾經多次在長壽寺裏舉辦昆曲演出[23]。訪問廣南期間,當地表演戲曲作爲招待,阮福週親自“槌鼓爲節唱之”,但在大汕看來,“聲調既殊,舉止蹊徑復異”。因此儘管“彼中人看之津津”,他卻覺得索然無味。[24]這一經歷很可能啟發了他向廣南販賣中國優伶的想法。對於生財有道的大汕來說,販賣優伶的主要動機應當是牟利,所以才出現“彼主嫌價重遣還”的情況。學者或云:“大汕把‘祥雪班’伶人送到廣南,……在客觀上,也使中國的昆曲藝術爲廣南(今越南)人士所認識,從而擴大了中國文化的影響。”[25]這種“客觀”的結果是不能用來爲大汕的劣行開脫的。當然,此事的確反映了清朝與廣南之間文化交流的一個側面。






[1] 黎朝中期,將其境內劃分爲十三道,順化、廣南均爲南方道名。見(越)陶維英《越南歷代疆域》,鐘民岩譯,商務印書館,1973年,第217218頁。


[2] 位於今越南峴港市南約30公里。


[3] 參見中華書局點校本《海外紀事》前言,餘思黎點校,1987年;陳荊和《十七世紀廣南之新史料》,中華叢書委員會(臺北),1960年;戴可來、於向東《釋大汕及其越南之行》,載中國中外關係史學會編《中外關係史論叢》第4輯,天津古籍出版社,1994年。


[4] 例如《救狂砭語》所載《與長壽院主石濂書》尚稱大汕爲“座下”,而到《救狂後語》所載《再與石濂書》中就毫不客氣地呼之爲“汝”了,甚至還罵他是“人妖”。


[5] 參見陳荊和《十七世紀廣南之新史料》。


[6] 參見方東樹《援鶉堂筆記》卷四六《雜識二》,胡昌基《續槜李詩系》卷三九《釋大汕》,鄧之誠《清詩紀事初編》卷三《釋大汕》。


[7]《救狂後語·再與石濂書》對此又強調說:“今嶺南稱‘南越’,閩中稱‘閩越’,江浙稱‘吳越’,未聞海外別有越國也。而彼稱大越,豈中國之越乃‘小越’,而彼爲‘大越’乎?”


[8] 針對潘耒的抨擊,大汕辯解認爲“主”也是僭稱。潘耒在《再與石濂書》中反駁說:“‘主’之與‘王’,尊卑不等。‘王’乃人臣封爵中最貴者。‘主’則上下通稱,家有家主,縣有縣主,府有府主,國有國主,豈便與中朝之稱‘主上’同例?”


[9](越)黎貴惇《撫邊雜錄》卷五,轉引自孫宏年《清代中越宗藩關係研究》,黑龍江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4頁。


[10] 參見(越)陳重金《越南通史》,戴可來譯,商務印書館,1992年,第247頁。


[11]《海外紀事》卷首有阮福週序,首稱“大越彈丸,負山環海”,末署“大越國王”。但這篇序文很有可能是大汕假託阮福週之名而作(詳下),因此不能作爲阮氏政權自稱“大越”的直接證據。


[12]《大南實錄》前編卷七癸酉年條。


[13] 參見(越)陳重金《越南通史》,第254頁。


[14]《大南一統志》卷二《承天·寺觀》。按“天縱道人”是阮福週的別號。


[15](越)黎貴惇《撫邊雜錄》卷一,轉引自戴可來、於向東《釋大汕及其越南之行》。


[16] 參見張秀民《安南王朝多爲華裔創建考》,載氏著《中越關係史論文集》,文史哲出版社(臺北),1992年。


[17]《再與石濂書》。


[18] 參見(越)陶維英《越南歷代疆域》,第254255頁。


[19] 參見中華書局點校本《海外紀事》前言,以及張秀民《清人著述中有關安南史事各書解題》,載氏著《中越關係史論文集》。


[20] 參見(越)陳重金《越南通史》,第238頁。


[21] 參見陳荊和《朱舜水〈安南供役紀事〉箋注》,載《香港中文大學文化研究所學報》第一卷,19689月。


[22]《再與石濂書》:“‘御手握過’之語,汝謂海外無對證,可抵賴。然長髮現在汝頭。”


[23] 參見《石濂大汕與澳門禪史》,上海:學林出版社,1999年,第246248頁。


[24]《海外紀事》卷三。


[25] 勤《石濂大汕與澳門禪史》,第24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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