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中有人 

宁白 

　　一个“茶”字，七八岁时就会写，可是，知道“茶”中有人，却是在几十年以后了。

　　有次茶叙，朋友说，一个“茶”字，拆开解，便是人在草木中。顿时让我一怔：是呵，这个天天看到，时时在用的字，怎么就不知其构成，真所谓是熟视无睹。经朋友一解，脑海中还出现了一个画面：三二好友，闲座树丛绿阴下，坦诚聊心语，静泊悟心得，真挚交流，禅意弥漫。此时，我们不经意间，已入此画中。这让我经常思怔，不少喜茶、爱茶、懂茶的人，他总有依恋草木、心有离俗的意愿；他的入世之行，总有出世的飘逸和守道的风骨；会在自然中获取安宁，在淡泊中珍惜友情。

　　十几岁时，正赶上“文革”。我与几个同学到杭州“串连”，其实就是溜到杭州逛西湖。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正在“改造”中的父亲没有反对我的远出，还轻轻嘱咐说：杭州有西湖龙井茶，见到可以买一些带回。我不知茶，也不知龙井。现在我猜测，他让我买龙井，是心里头对茶的喜好，想满足一下呵。行走于西湖山水之间，看到茶树，朦胧间，便觉得茶叶都生长于秀丽田园中，自然之美便与茶叶有了关联。回来时，我带了一斤淡黄色草纸包的龙井茶。父亲高兴极了，特意去买了几只玻璃杯泡茶。嫩绿的三片叶子在水中张开，茶水渐渐清绿的时候，我看见了父亲久违的笑容。

　　过不了几天，工厂对作为“右派”分子的父亲批斗升级，天天晚上写检查得很晚，母亲要陪他，他不无调侃地说：有西湖龙井陪伴就行。难道有茶，父亲就能抵御欺人之压？不知他在喝着茶时，心境有否平静一些，他闻到西湖山水间草木的气息了吗？

　　父亲去世后，小弟选一盒龙井茶和一组微型茶具随葬。让父亲在长眠偶醒时，仍能饮呷，让他感知草木之中，人的洒脱。

　　我有一位朋友，取号仁寿山人。爱茶之后，日渐悟道，不仅认识了茶中有人，还特别珍惜茶饮友人间的那份真诚的心灵相交。他想要留下物件来纪念朋友间的情谊。年近六十的他，压缩了在山野摄影、屋内篆刻的时间，决然要学做紫砂茶壶。他找了年过八旬的制壶名师学艺，制坯、烧火、刻画，每个环节一丝不苟。师严教厉，让这位老徒弟领教了学艺之艰，功夫却学得扎实。那天，在良渚文化村，他说，我想对朋友说的话，会刻于壶上，那时，把壶饮茶于山水之间，该是何等乐事。

　　一年后，一方一圆两把紫砂茶壶制成，形拙朴、有古风，送给我和另一位热衷于“中庸”研究的朋友。送给我的圆壶上刻有“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八字，并符一尺宣纸，写了“不拒江湖汇成海、有容乃大胸襟宽”，是处友感受，也是处世之悟。置身于山水，胸襟如江海，只有与自然相谐、不深陷物欲之人，才能有如此领悟。仁寿山人感慨道：每一次与朋友的茶聚都是一个节日。人存于世，还有什么节日，可以与山野田园中的临风饮茶、心灵相叙、在草木禅意中洗涤烦杂相比呢。尘世之节，皆为人造，而他的节日，却以心魂安然为需。

　　有时想，真正懂茶的人，其实是悟透了这个“茶”字中的人，悟透了人与自然、人与草木关系的人。把人放在自然之间、草木之中，人便坦然、豁达，心存高远。否则，再爱茶、嗜茶，也不过是品其味、迷其效而已，算不上茶的知己者。

　　真应该感谢先人，留了一个“茶”字给我们，留下了他们对人与这个世界关系的认识。让他们的后人，永远记住，要对自然世界存有本真的期待和敬畏。人的所有行为，都不能抛弃这样的期待和敬畏。否则，人会异化，世界会变形。因此，中国人以有茶为幸，也以有“茶”字为荣。

　　茶，有禅，也有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