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颠覆红学的惊天发现:林黛玉原来是李清照
        依我之见,《红楼梦》是个小说。  属文学
  压根儿就不是秘史、总结材料、密电码之类。
  研红者若无视它的本性,便是再自信再聪明,也必是刘姥姥闯荡大观园,“不知那一处是往那一路去的了”。没准儿因到处碰壁,“把头碰的生疼”,且闹出许多笑话来。
  怀揣着这个念想,我自1986年起,花15年功夫蹭到了红楼门前,弄了个书稿就叫“红楼叩扉”。同学李键却来了苦口良言:“你太不厚道。那么多人吃红学饭。你这一本书,把人家的饭碗都砸了。”
  我有致命的,且终生难愈的三大顽疾:太认真、太谦虚、太慈悲。
  书稿便掷进了抽屉。
  红楼之心却掷不了。遂如贾兰追赶的鹿,“箭也似的”在园子里奔。奔来奔去,《冯蜂鸣探索<红楼梦>?宝黛钗恋情内幕》便出了笼。因听到赞扬便又鼓舞起来,2010年春,翻出“叩扉”重新作弄——它在抽屉里才待了10年,我竟长大了。至于砸不砸什么饭碗,哪里还理会得许多。

  本书究是叨登些什么呢?
  红学里有“本事”,文学理论有“生活原型”。我却以为《红楼梦》原是一坛蜜,雪芹即是酿蜜的蜂子。这蜂子究是采的什么花粉?是山上的枣花,抑或河边的槐花?这便是本书要仔细正解的。
  雪芹年轻时,作得一个《风月宝鉴》。他后来心境渐高便觉不满,且又发见新的花粉正与自个心灵相契,这便拆碎《风月宝鉴》,酿入新蜜,成就了红楼。
  那新蜜,恰是红楼之精魂——黛玉、湘云、探春、妙玉、晴雯、芳官、龄官、宝琴等,气韵超绝的姣人才女。更有那代拟杏帘诗,静日玉生香,妙词通戏语,艳曲警芳心,飞燕泣残红,梦兆绛芸轩,闷制风雨词,群芳开夜宴,联诗悲寂寞……光彩照人的芳文华章。
  我干的这营生,就是为这些姣人与华章,还原出“花粉”来的。

  此间,我对红楼作者及其身世,无甚兴趣。钱钟书说过:“假如你吃了个鸡蛋,觉得不错,何必要认识那下蛋的母鸡呢?”何况,红楼作者到底是谁,亦无确定。近年的新论又似春笋遇雨,且有朋友论断红楼作者并非一人,亦有我的先祖。我诚惶诚恐之余,只有回敬谢意。我想,只知这小说是清代乾隆年间一中年男子所作,也便够了。即使他果然不叫“曹雪芹”,我越性以“雪芹”呼之,作为红楼作者之称,料也无妨。
  欲寻“花粉”,倒应留意脂砚斋、畸笏叟那些批书人。他们确为雪芹提供过些许的素材。雪芹的花粉来源,他们也的是知晓。便是个别的文笔隐意,雪芹亦是告诉了他们。譬如,太虚幻境里的茶叫做“千红一窟”,批书人当即解密说是千红一“哭”;酒叫“万艳同杯”,批书人又说是万艳同“悲”。汉文字的这种玩法,若非作者,他人是断断解不得的。
  批书人仗着这几样优势,也便潇洒起来,诸如“惟批书人知之”(甲戌),“且深知拟书底里”(庚辰)等语,也就不一而足了。然而,这些人的文学素养,却与雪芹差距过远,丝毫不可同日而语。且容举例:
  省亲的元妃赞赏小戏子龄官“极好”,遂命再作两出戏。贾蔷命唱《游园》、《惊梦》,“龄官自为此二出原非本角之戏,执意不作,定要作《相约》、《相骂》二出。贾蔷扭他不过,只得依他作了”。
  龄官执意唱的是《荆钏记》。剧情是小丫头云香手指他人,疾声厉色的污言秽骂。此刻唱与元妃,自是不宜。
  雪芹这般写,既有对皇族之蔑视,又为塑造龄官卑视权贵之高风。
  可那批书人,竟是领会得倒了个子。他说:

  按近之俗语云 “能养千军,不养一戏”。盖甚言优伶之不可养之意也……与余三十年前目睹身经之人,现形于纸上……
  庚辰

  批书人或许向雪芹提供过家养戏子的素材,便是元妃省亲的花粉,抑或是批书人经过的康熙南巡之接驾。在批书人眼里,雪芹写龄官拒演,是写龄官之“可恶”;而作家雪芹所写,恰是龄官之可敬。于批书人心中,元妃一场戏是“借省亲事写南巡”(甲戌);而作家雪芹,却分明是借南巡事写省亲。故批书人所指的花粉出处,原本可信,而一经说到雪芹酿成的蜜之韵味,他们根本就是懵然不解的。
  常人不大明白,真作家是不讲政治的。且对那皇室呵,宫廷啊,至极的腻烦。雪芹尤甚。只举微例罢:
  元妃对祖母、母亲说至自己处境,是“不得见人的去处”。
  她这贵妃常见的皇帝,不是人吗?
  北静王将一串念珠赠与宝玉时说:“此系前日圣上亲赐鹡鸰香念珠一串。”宝玉转赠黛玉,黛玉却道:“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
  皇帝和王爷,是臭男人吗?
  雪芹原是这等的意思。他怎么可能把那不是人的、臭男人的,弄到红楼里来“南巡”呢?
  倘若,今儿那些崇拜政治的,又从红楼里考出了皇宫里的人物故事呢?红楼里有这么一段:
  刘姥姥吃醉了。睡到宝玉的床上。袭人进来之后:
  “只闻得酒屁臭气满屋。”
  另有一事尚需交割。
  佛家讲,说出来的不是禅。道家说,道可道,非常道。红楼里第一件不可说不可道者,即花粉之谜。可我为何使坏,定要将其挖出来且解开来呢?
  雪芹于开张第一回里就打发“二仙师”,同着甄士隐肆意卖弄:
  “此乃玄机不可预泄者。”
  “玄机不可预泄。”
  雪芹还命批书人没完没了地聒絮:
  “甄士隐”即“真事隐”。(甲戌)
  “此书表里皆有喻也。”(庚辰)
  “余亦知此意,但不能说得出。”(甲戌)
  “万不可被作者瞒骗了去,方是巨眼。”(甲戌)
  始终呼应着雪芹的狂言傲语——“谁解其中味?”
  这可不是犀利地挑衅?
  故此,我便揪住这红楼第一大谜,大打出手了。且如晴雯开箱,“两手提着,底子朝天,往地下尽情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
  读者阅后,亦必是要说:
  哇塞!真是酱紫哩。
  然而,我这作为有失做人的敦厚,且有些狂妄。好在雪芹一旦有知,他也必是高兴的。因这“玄机”“真事”,已是隐藏了——或曰将读者“瞒骗了”——二百多年了。我若再不说得出,雪芹也必是要说:
  “我也不忍的!”
  《红楼梦》的摄受力过于强了。因此它一出世,红迷们就如遇惊艳美人,急于要获知其来历与身世,这便纷纷地索求起红楼“本事”来。种种推测臆猜,虽如元妃省亲那般热闹,却因过于荒诞,早已是“蛛丝儿结满雕梁”了。唯有两说,至今深入人心。一是江顺怡《读红楼梦杂记》中所述,“皆作者自道其生平”。后经俞平伯力推,影响渐广。唯红楼作者,此刻尚未划归曹雪芹。
  胡适遂于《红楼梦考证》中,认定曹雪芹即红楼作者,且考出一些雪芹家事,而后得出结论:

  《红楼梦》这部书是曹雪芹的自叙传。

  里面的甄贾两宝玉,即是曹雪芹的化身;
  甄贾两府即是当日曹家的影子。
  “胡说”一出,即开辟了一个新时代。依红楼小说中贾府经历,考证曹府兴衰者,有之;依宝玉情节,列出曹雪芹年谱者,有之;依捕风捉影的曹府轶事,验证红楼小说情节者,有之;依黛玉、湘云等人物,造出曹雪芹情人者,有之;以宫廷秘史对接红楼人物及其情节者,有之;甚而那史湘云也被弄成了脂砚斋,且强逼她做了曹雪芹的小老婆……这结果却是:
  抓着人家头发,下死狠地打,却不知打的是个和尚。

  若必定要说宝玉即是雪芹的“化身”,我们便看看宝玉竟是何等样人。他与写出《红楼梦》的雪芹,竟有几分相近。


  一、宝玉真是雪芹的化身吗

  倘或这宝玉,就是作者雪芹的化身
  ——他这般地恶搞自己,图什么?
  当然亦可强辩:
  雪芹并非常人,
  他以“淫人”为傲。
  就像而今有人炫富,雪芹喜欢炫性;
  而今有人飙车,雪芹喜欢飚鸟。
  个人爱好么,与他人何干?

  欲看清宝玉这位公子哥儿,先看他是如何荒淫的罢。贾琏是“成日家偷鸡摸狗,脏的臭的,都拉了你屋里去”。孙绍祖是“家中所有的媳妇、丫头,将及淫遍”。而与宝玉比,他们竟连个小巫都不及。倘或不信,我且将宝玉那性伙伴儿的名单儿,及主要的情场性事,撮其要,删其繁,分类开列一番。你可别嫌絮烦。

  一、媳妇类。

  秦可卿。
  她是宝玉性榜之首。
  宝玉在她床上睡中觉时,尽管雪芹作得至为朦胧,但二人的“儿女之事”,还是极彰显的。
  宝玉先是看到了“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可卿又“亲自展开了西子浣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调情气氛已是十足。宝玉梦中相会的女子,偏又是“乳名兼美字可卿”,“柔情绻缮,软语温存,与可卿难解难分”。这以梦写真的法子,正是雪芹的惯用伎俩。
  至此,谁还能说宝玉可卿再无爱事呢?
  可卿病故时,宝玉痛不欲生,“只觉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声,直喷出一口血来”。这却不是宝玉恋情难舍,原是“第一个”的感受,竟是深刻的。

  王熙凤。
  制灯谜时,宝玉“扯着凤姐,扭股糖似的只是厮缠”。“扭股糖”,却比拥抱还要扎实些儿。
  凤姐协理宁府时,可卿的尸首尚未入土,宝玉便见了嫂子,就忘了侄媳妇。他“便猴在凤姐身上”。这个“猴”,竟比“扭股糖”更甚。故凤姐道,“我乏的身子上生疼,还搁的住揉搓”。
  “猴”除了“扭”,还兼着揉搓揉搓。
  为可卿出殡的路上,凤姐独坐一车,寂寞了,便向宝玉笑道:“别学他们猴在马上。上来,咱们姐儿两个坐车,岂不好?”宝玉哪里听得这话,他“忙下了马,爬入凤姐车上,二人说笑着前来”。
  在凤姐心里,宝玉猴在马上,自然不及猴在她身上的好。此时繁事己过,身子也不乏了,因便搁得住揉搓了。宝玉爬入车内以后,二人说笑间,若是不扭股糖、不揉搓,那才真是奇了呢。
  我无那多经验,不知那放情揉搓的一男一女,如何避得了颠鸾倒凤的事。

  嫣红。
  即贾赦娶鸳鸯不成,遂“各处遣人购求寻觅”,花“八百两银子”买来,收在屋里的那个17岁的女孩子。
  先算个帐。赵姨、周姨、后来的袭人等,这些妾的月例是二两银子。妾是半个主子,年薪24两。嫣红的身价,竟是半个主子33年的总收入。偏又是各处遣人寻觅来的,她如何不是“水葱儿似的”漂亮女孩儿。若是比不上鸳鸯那“一概齐全的”,人家大老爷又如何肯收呢?
  其实,仅就“嫣红”这名字,便足以引出宝玉一番呆意的。刘姥姥信口开河,说了个“穿着大红袄的女孩”,宝玉都盘算了一夜,又给了茗烟几百钱,命去寻找。他在家等待时,竟“急的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如今一个叫做“嫣红”的标致女孩来到了贾府,宝玉怎甘做热锅上的蚂蚁,而不谋一会呢?
  宝玉一旦会了,猴上来揉搓揉搓,嫣红又如何拒得了。因宝玉猴上来,较那大老爷自是活力多的。因此,趁大老爷不在,宝玉赶来幽会一番,便顺理成章。
  这却不止我的推测。众姑娘填完柳絮词那时,窗外“一个大蝴蝶风筝挂在了竹梢上了”,众丫环笑道,“好个齐整风筝!不知是谁家放断了绳,拿下他来”。宝玉一看便道:
  “我认得这风筝。这是大老爷那院里嫣红姑娘放的,拿下来给他送过去罢。”
  宝玉连嫣红的风筝都认得。他建议送过去,当然是亲送。这一送,自然会送出个机会来。然他这既不深且不细的花马吊嘴,紫鹃一眼就看破了:“难道天下没有一样的风筝,单他有这个不成?”遂又颇失身份地,“我不管,我且拿起来。”这原是紫鹃最维护黛玉的爱情,竟是出心地毁坏一次宝玉的作怪呢。
  如说至此还不清楚,再看嫣红那风筝——“大蝴蝶”。蝴蝶不正是寻花问柳的使者吗?


  二、丫头类

  袭人。
  与宝玉云雨初试时,“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今后再屡屡如此,自也是礼内之事。却有红学家叫喊,宝袭此后再无床笫之事。这是尚未读懂。
  贾琏是个“独寝了两夜,便十分难熬”的人。因巧姐出天花,家里供娘娘,贾琏与凤姐隔房。除了“暂将小厮们内有清俊的选来出火”,还与多姑娘儿“宽衣动作起来”,甚至“恨不得连身子化在他身上”。便是这样,贾琏搬回的当夜,还与凤姐“新婚不如远别,更有无限的恩爱”。他去扬州那回,离家几个月。回家的当夜,却是真真的远别之后。雪芹却说:
  “一宿无话。”
  可见这样的“一宿无话”,竟是这个意思。
  宝玉在冯紫英家又是喝酒,又是唱淫曲儿,并有妓女尽意调情,“至晚方散”。宝玉回家面对袭人,如何不想那事儿。聪明的袭人“再要说几句,又恐怄上他的酒来,少不得也睡了”。
  可见袭人善解人意。雪芹接着便告诉咱们:
  “一宿无话。”
  明白了罢。
  此前的那夜里,宝袭两人说话,越说越亲昵,直至“快三更了”,这便“从新盥洗,宽衣安歇”。这回,雪芹没说“一宿无话”,说了句:
  “不在话下”。
  什么事“不在话下”?
  已经睡下了,还要起床“从新盥洗”。这是贵族人做爱前后均要洗洗的。那日,贾琏与凤姐白日做爱,就是“平儿拿着大铜盆出来,叫丰儿舀水进去”的。
  就是这一夜,宝玉竟折腾大了。“次日清晨,袭人起来,便觉身体发重,头疼目胀,四肢火热”,传医看视后确诊为“偶感风寒”。
  这是宝玉床技高超的缘故。他是经了仙人专业培训的。便是无师自通的贾琏,亦曾埋怨凤姐,“只是昨晚上,我不过是要改个样儿,你就扭手扭脚的”。想必袭人自是顺手顺脚的,所以害得自己感了风寒。
  也许,这只是宝玉的牛刀小试,所以才“不在话下”罢。
  再看宝玉与袭人怄气那回。宝玉次日醒来,“翻身看时,只见袭人和衣睡在衾上”。
  多么清楚。袭人赌气了,和衣睡在宝玉的衾上。平时,又如何不是脱衣睡在衾内的。
  再说宝袭仅有“初试”——也好,会把雪芹气得活过来呢。

  晴雯。
  读过宝玉探晴雯一节,有人竟像晴雯嫂子一般,认为宝晴平日“各不相挠”。这便错会了意思。
  晴雯也确是说过,“我虽生的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可这并不等于说,宝玉没有勾引她怎样。那回宝玉邀她一块洗澡,她确是没应,但二人一块洗澡的事,却是有的。宝玉在《芙蓉诔》中写得清爽:
  “得于衾枕栉沐之间。”
  衾是被子,枕是枕头,栉是梳头,沐就是洗澡。“得于衾枕栉沐之间”,“得”了什么?还用再说吗?
  宝玉又说了:“亲昵狎亵,相与共处者,仅五年八月有畸。”
  “亲昵狎亵”与那“警幻所训云雨之事”,竟有多少区别呢?
  若言证据,早已有之。袭人奔母丧回来那日,直接说到晴雯的当面:“我烦你做个什么,把你懒的横针不拈,竖线不动。”可是“怎么我去了几天,你病的七死八活,一夜连命都不顾给他做了出来?”这是说的晴雯病补雀金裘。接着,袭人便来了厉害的:
  “这又是什么原故?你到底说话,别只佯憨和我笑,也当不了什么!”
  向来“千伶百俐,嘴尖性大”的晴雯,此时竟不像她自己了:
  “晴雯笑着,啐了一口。”
  这是为何?“原故”是事实,晴雯不敢辨。
  不久,宝玉与平儿同天过生日。次日,晴雯对平儿说:“今儿他还席,必来请你的,等着吧。”
  这种时候,晴雯是应称呼“宝玉”的。可她与宝玉有了爱事之后,心里的感觉就不自禁地变了。此刻竟一没留神,溜出了平儿对贾琏的称呼——“他”。
  平儿又如何不知意思,这便笑道:“他是谁?谁是他?”
  结果,晴雯就“把脸飞红了”,一边“赶着笑打”,一边说道,“偏你耳朵尖,听得真”。
  再看晴雯跌折了扇子骨那回。她与宝玉斗嘴,袭人便推她道,“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原是我们的不是”。
  没承想,晴雯一听她和宝玉是“我们”,这就“添了醋意”,来了一顿夹枪带棒:
  “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教我替你们害臊了!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也瞒不过我去,哪里就称起‘我们’来了。”
  袭人与宝玉称“我们”,自是她有侍妾之实。便是这样,遭到晴雯挖苦,她尚“羞得脸紫胀起来。想一想,原是自己把话说错了”。晴雯被平儿奚落,却只恨平儿“耳朵尖”,并不以为自己说错了。这不是她自觉与宝玉的情分,原是高过袭人的么。
  实则,晴雯与袭人是一样的。她也是“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无论如何,总也“不为越礼”。

  麝月。
  宝玉为她蓖头时,晴雯很吃醋,说了两句话:
  “哦,交杯酒还没吃,倒上头了!”
  “你们那瞒神弄鬼的,我都知道。”
  “交杯酒”,大家都通。“上头”是喝完交杯酒后,新郎为新娘举行的冠戴仪式。晴雯虽是讥讽,可也是有依据的,因她知道宝麝那“瞒神弄鬼”的事。
  令晴雯想不到的是,她的“交杯酒”、“上头”说,恰恰诱发了宝玉的春情:
  “这里宝玉通了头,命麝月悄悄的伏侍他睡下,不肯惊动袭人。”
  这“不肯惊动”,不是瞒神弄鬼,是什么?“伏侍他睡下”,竟是怎么个“伏侍”法?在“不肯惊动袭人”之后,我们又看到了那四个字:
  “一宿无话。”


  碧痕。
  她那事儿,偏又是晴雯爆的料儿。
  端阳节那日,宝玉与晴雯吵了嘴,晚上又哄她,请她一块儿洗澡。晴雯摇手笑道:
  “罢,罢,我不敢惹爷。还记得碧痕打发你洗澡,足有两三个时辰,也不知作什么呢。我们也不好进去的。后来洗完了,进去瞧瞧,地下的水淹着床腿,连席子上都汪着水,也不知是怎么洗了,笑了几天。”
  一个时辰是两个小时。两三个时辰,即四至六个小时。洗海澡都用不了这么久的。可见这回鸳鸯浴,改了不少个样儿。在浴盆里“洗”了,又在地下“洗”,所以“地下的水淹着床腿”。地下“洗”了,又到床上“洗”,所以“席子上都汪着水”。
  且宝玉邀晴雯洗澡,竟那般不经意,对晴雯这番话也全无异议。这就是,他与碧痕、与晴雯、与其他丫头们共洗鸳鸯浴,倒是极随便、极平常的。

  可见,怡红院里的丫头,尽在宝玉射程之内,且无一漏网。
  宝玉对别处的丫头,亦颇有性趣。

  金钏。
  宝玉搬入大观园之前,贾政叫他。他刚刚蹭到这边来,金钏便一把拉过他,悄悄地笑道:
  “我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你这会子可吃不吃了?”
  这便是宝玉时常吃她嘴上的胭脂。
  宝玉若果以为胭脂好吃,你让茗烟买一包袱来,不拘哪里吃去就是了,必定跑到人家嘴上来作什么?
  原来吃胭脂只是幌子,亲嘴儿才是真的。金钏能够拉住他,问他还吃不吃,这般主动的女孩子,宝玉那泡妞高手,饶得了她吗?
  况宝玉跟金钏的事,袭人也是心知肚明。金钏投井自杀,袭人“先是唬了一跳”,遂又“点头赞叹”。
  赞叹是赞扬。怎么人家跳了井,她还赞扬?
  原来,在袭人这情敌的眼里,主动退出竞争的谦让,自是好的。袭人赞叹之后,又“想素日同气之情,不觉流下泪来”。
  这个“同气之情”最有趣了。极似今人说的“同情”:
  同一个学校叫“同学”,同一个情人是“同情”。

  鸳鸯。
  那次鸳鸯来怡红院:

  宝玉把脸凑在他脖项上,闻那香油气,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腻不在袭人之下,便猴上去诞皮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罢。”
  一面说着,一面扭投糖似的粘在身上。
  鸳鸯便叫道:“袭人,你出来瞧瞧。”
  二四回

  宝玉在鸳鸯这里,施展的招式倒也全面:
  凑。闻。摩挲。猴。吃胭脂。扭股糖。粘。
  鸳鸯却非但不惊,竟连半推半就都不曾有,一任他去。只是喊喊袭人,装个样子。这正是她对宝玉的“还是这么着”,早已习惯了。
  宝玉这们喜欢她,能与她仅此而已吗?
  贾赦娶鸳鸯未遂,便指斥鸳鸯,“多半是看上了宝玉,只怕也有贾琏”。
  诸君,大老爷并未说鸳鸯只看上了宝玉,鸳鸯却做贼心虚,遂于贾母面前发狠道:
  “方才大老爷越性说我恋着宝玉……我一辈子莫说是‘宝玉’,便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就完了!”
  她怎不说“琏天王”、“琏皇帝”呢?退一步讲,如是只与宝玉扭扭股糖什么的,大约也不会这般撒急,日后,也不至对宝玉恼得那样。
  许久后,老太太命鸳鸯取来雀金裘送了宝玉。鸳鸯当即撇下宝玉,来到外边,“站在地下揉眼睛”:

  因自那日鸳鸯发誓决绝之后,他总不和宝玉讲话。
  宝玉正日夜不安,此时见他又要回避,宝玉便上来笑道:“好姐姐,你瞧瞧,我穿着这个好不好?”
  鸳鸯一摔手,便进贾母房中来了。
  五二回

  设若,宝玉没有相强鸳鸯做成什么,便是大老爷说了那么一句,又与宝玉何干?而今鸳鸯见了宝玉,又是淌眼抹泪,又是摔手撒气的,犯得着吗?
  故此,鸳鸯想说的,就必是这样话了:
  人家不愿意,你一回回地强逼着。如今倒好,教大老爷都说出好话来了。我成什么人了?你却乐得逍遥,见了人仍旧诞皮笑脸的。谁稀罕?
  三、妓女类

  云儿。
  宝玉在冯紫英家喝酒那日,有薛蟠、蒋玉菡,还有这个云儿。
  薛蟠拉着云儿的手,让她把那梯已新样儿的曲子唱一个来。云儿唱的第一曲是,“想昨宵,幽期私订在荼縻架”。第二曲是:

  豆寇开花三月三,
  一个虫儿往里钻。
  钻了半日不得进去,
  爬到花上打秋千。
  肉儿小心肝,
  我不开了你怎么钻。

  这就把性事排弄得直白浅露了。然却不仅是黄曲儿。批书人于此连下两批:
  “此唱一曲,为直刺宝玉”。(庚辰)
  “双关,妙!”(甲戌)
  何为“双关”?蒋玉菡念了一句“花气袭人知昼暖”,薛蟠便跳起嚷道:“你怎么又念起宝贝来了?”接着,云儿便把袭人的事“告诉了出来”。正如批书人说的:
  “云儿知怡红细事,可想玉兄之风情意也。”(庚辰)
  这便明确了。宝玉“爬到花上”“往里钻”的,既“关”袭人,又“关”云儿。
  其实,便是不“关”,只看云儿与宝玉之密切,也知他们是何等样的了。况她还是专业的性工作者:
  “锦香院的妓女云儿”。

  四、男宠类

  秦钟。
  宝玉的风情艳史中:
  女以可卿起首;男由鲸卿开头。
  宝玉与秦钟一见钟情,当即邀他来家塾里一起念书。如愿以偿后,便有了馒头庵那出床上戏。
  秦钟正与小尼姑智能“云雨起来”,宝玉悄悄进来,突然将他二人按住,教人家猝然中断作爱,并“羞的智能趁黑地跑了”。宝玉遂又质问秦钟:“你还和我强?”
  那潜台词是,你不是说只爱我一个吗?怎又这样起来?
  秦钟还有什么可说?只得赶紧移情示爱:
  “好人,你只别唬的众人知道,你要怎样我都依你。”
  于是宝玉便笑道:“这会子也不用说,等一会睡下,再细细的算帐。”
  雪芹且将宝钟的床上戏,作了幕后处理。批书人却禁不住为之泄露一点。秦钟管智能与宝玉都叫“好人”,批书人批道:
  “前以二字称智能,今又称玉兄,看官仔细。”(庚辰)
  看官不用仔细便明白得很。秦钟与宝玉上床之后,无非是再与这个“好人”,“云雨起来”。因雪芹接着又说了:
  “一宿无话。”
  次日,宝玉又“千姐姐,万姐姐的央求”凤姐,要求再住一夜,“于是又住了一夜”。不用说,这一夜还是一宿无话的。
  蒋玉菡。
  当时的一位歌星,受雇于忠顺王府。初识时,“宝玉见他抚媚温柔,心中十分留恋”,接着又紧紧地搭着他的手,请他闲了往我们那里去。然后问他:
  “有一个叫琪官的,他在哪里?如今名驰天下,我独无缘一见。”
  蒋玉菡说“就是我的小名儿”。宝玉惊喜异常,遂“向袖中取出扇子,将一个玉玦扇坠解下来,递与琪官”。琪官自是会意,一边说为了“表我的一点亲热之意”,一边当着宝玉“撩衣”,“将系小衣儿一条大红汗巾子解了下来,递与宝玉”。琪官道:“这汗巾子是茜香国女国王所贡之物。夏天系着,肌肤生香,不生汗渍。昨日北静王给我的,今日才上身。若是别人,我断不肯相赠。二爷请把自己系的解下来,给我系着。”
  宝玉喜不自禁,连忙接了,将自己一条松花汗巾解了下来,递与琪官。
  汗巾子即裤腰带。琪官那条是“大红色”。宝玉这条是“松花”色,亦即浅黄绿。这时批书人说:
  “红绿牵巾,是这样用法。一笑。”(甲戌)
  宋人吴自牧曾写书记载过嫁娶民俗:
  婚礼之上,一条红绿彩绸,中间绾成同心结,由新郎新娘各牵一端,相向而行。
  红绿牵巾的典这样用法,岂不是说,宝玉与琪官正经是“拜堂成亲”了。
  就在二人红绿牵巾之时,薛蟠一声大叫跳了出来:
  “我可拿住了!”
  这个“拿”字,好不幽妙。
  那日黑夜里,贾瑞把贾蓉当成了凤姐,“抱到屋里炕上就亲嘴,扯裤子”,正被进屋来的贾蔷抓个正着。贾蔷道:
  “别走!如今琏二婶已经告到太太跟前……太太气死过去,因此叫我来拿你!”
  宝玉与金钏亲热时,金钏笑道:
  “……我倒告诉你个巧宗儿,你往东小院子里拿环哥同彩云去。”
  这些时候,“拿”原是捉奸的意思。
  不久,琪官便在东城郊紫檀堡购置了“几间房舍”,与宝玉混上了。这与贾琏在“小花枝巷内买定一所房子”,偷娶尤二姐,竟不是同工同曲呢。

  柳湘莲。
  这人“年纪又轻生得又美”,本与秦蒋同样美丽动人,偏又是“眠花卧柳”、“无所不为”之人。宝玉见了,又如何放得开手。
  湘莲一出场,“宝玉便拉了柳湘莲到厅侧小书房中坐下,问他这几日可到秦钟的坟上去了”。
  这是宝莲钟三个,正是“同情之气”。批书人亦知这道理,遂道:
  “所谓方(人)以类聚,物以群分也。”(庚辰)
  说过秦钟的坟,湘道又道起“你那令姨表兄”薛蟠来。薛蟠在湘莲这里,早已“又犯了旧病”。湘莲却不待见他。于是告诉宝玉。当年贾瑞追爱凤姐,凤姐也是不待见,于是就命贾蓉去整他。那贾蓉正是凤姐的情人儿。此刻,宝玉是湘莲的什么人呢?
  后来,宝玉与湘莲再次相会时,雪芹干脆来了直白的:
  “如鱼得水。”
  贾琏见了多姑娘,都“魄飞魂散”了,还只是“遂成相契”,远未“如鱼得水”呢。

  薛蟠。
  此人的龙阳之兴,是再痴狂不过的。他曾把学堂里的金荣、香怜、玉爱诸男,一网打尽。他见了柳湘莲,便“心痒难挠”,见了宝玉,又岂有心痒易挠的?
  他把男色“哄上手”的惯用法子,是用“银钱吃穿”。结果在宝玉这里,竟也使得。那回请宝玉喝酒,他说才得了几件“这么长”、“这么大”的新鲜东西儿,“要自己吃,恐怕折福,左思右想,除我之外,惟有你还配吃,所以特请你来”。
  宝玉兴奋之时,知道了明儿便是薛蟠生日,当即说道:
  “我可有什么可送的?若论银钱吃的穿的东西,究竟还不是我的。惟有我写一张字,画一张画,才算我的。”
  宝玉又给谁送过“我的”呢?便是送与黛玉的那两块旧帕子,按他的意思,也远远算不上“我的”的。
  这霎里,宝玉正对薛蟠爱得紧呢。
  宝玉挨打,本与薛蟠无干。可对宝玉知根摸底的茗烟却对袭人道:
  “那琪官的事,多半是薛大哥素日吃醋,没法儿出气,不知在外头唆挑了谁来,在老爷跟前下的火。”
  这番推测不合事实,却合情理。那薛大哥因了宝玉太花心,不知吃了多少醋了。
  宝玉的性伙伴儿这么多,有女有男,有媳妇、有丫头、亦有猖妓,有平辈的、有低辈的,亦有高一辈的。覆盖面之广,涉及人员之众,大约是足以令人惊叹的了。况那神仙姐姐还送他一个雅号,“天下古今第一淫人”。
  宝玉的性伙伴儿这么多,有女有男,有媳妇、有丫头、亦有猖妓,有平辈的、有低辈的,亦有高一辈的。覆盖面之广,涉及人员之众,大约是足以令人惊叹的了。况那神仙姐姐还送他一个雅号,“天下古今第一淫人”。
  倘或这宝玉,就是作者雪芹的化身——他这般地恶搞自己,图什么?
  当然,亦可强辩:
  雪芹并非常人,他以“淫人”为傲。就像而今有人炫富,雪芹喜欢炫性;而今有人飙车,雪芹喜欢飚鸟。个人爱好么,与他人何干?
  然却又不对符了。
  任何一个男人,得了雪芹那么多且那么水灵的女朋友,他都会骄傲的。然这骄傲必是偷着。例如那日,宝钗对黛玉道:“你跪下,我要审你。”许久黛玉方想起,“昨儿失于检点,那《牡丹亭》《西厢记》说了两句”。于是她就“不觉红了脸”,并央告宝钗:“好姐姐,你别说与别人,我以后再不说了。”说话间,黛玉早已“羞得满脸飞红”。这即雪芹那年代的人,便是看看《牡丹亭》《西厢记》,都是很丢人的事。雪芹怎么就拿来自己的性伙伴名单,疯狂爆料呢?难道他是个不知羞耻的主儿?因便不会“羞得满脸飞红”?难道他对那被做爱的女子、男子们,毫无尊重之意?甚而无天良地随意狂晒人家的隐私?
  这也仍可解得。雪芹是专为“情场忏悔”来的。便是那女朋友男同志,也情愿与之一同“忏悔”。
  可是,神仙姐姐曾是说过:“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淫滥之蠢物耳!”
  事实里的宝玉,不就是这等的“皮肤淫滥之蠢物”吗?他有如椽之笔,作得千古红楼吗?
  当然,还可诠释:
  雪芹是个逆天奇才,虽属于他蔑视的“轻薄浪子”、“淫魔色鬼”,却一面日御数女,一面文思若泉。
  好,既如此,他又对自己的家族那般仇恨,那般刻毒,做什么呢?

  二、 《红楼梦》还是雪芹的自叙传吗


  如果还要说,红楼即雪芹的自叙传,
  那么,雪芹对生他养他的亲人,
  哪来的这等深仇大恨?
  他为什么要狂晒自己家族的“每日家偷狗戏鸡”、
  “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
  还有,柳湘莲不娶贾府亲戚的因由是:
  “我不做这剩忘八!”
  雪芹这贾府中人,又是个什么呢?

  据批书人点示,诸君皆知红楼中确有曹府“家事”。我加意统计,得出50余处。其中自有批书人提供的材料。亦有雪芹创作的正合了批书人阅历,批书人便自作多情,以为写的是他的。便将这些算进来,每处不过几字,多者几十字,通共不足千字。这在近80万字的八十回书里,竟占多大的份儿。便是后二十回的近20万字被雪芹裁下烧了,都未减损红楼的魅力,那几百字竟有多大效用?
  此外,红学家把贾府认作曹府,多半是因那一条极关键的批语。
  宝玉“一时只听自鸣钟已敲了四下”,批书人遂道:

  按 “四下”,乃寅正初刻。“寅”此样法,避讳也。
  庚辰

  有人考出雪芹为曹寅之孙,故雪芹即为祖父避讳。
  实则是批书人看走了眼。
  彼时,晴雯正抱病为宝玉补裘。宝玉让她“歇一歇再补”,且又是给她披衣服,又是拿拐枕让她靠着,晴雯便急了:“小祖宗,你只管睡罢……”宝玉恐她再有撒急,因胡乱倒下,仍睡不着,这时听到自鸣钟响了。
  睡觉自是熄灯的。若不是听到自鸣钟响,宝玉又如何晓得是何时辰?“敲了四下”,正是小说情境所需。绝非避讳什么“寅”字。
  我这样说,偏是有考据的。为秦可卿诊脉的张先生曾道:
  “寅卯间必然自汗。”
  若雪芹略有讳“寅”之想,写作“五更时必然自汗”,何等现成。
  薛蟠对宝玉道:
  “昨儿我看人家一张春宫,画的着实好……只看落的款,是‘庚黄’画的。”
  宝玉想了半天,取笔在手中写了,“众人看时,原来是‘唐寅’两个字”。
  画过春宫图的那么多,雪芹写谁不行,他却偏偏选中了与曹寅同名的唐寅。
  尤二姐死后,天文生对贾琏道:
  “明日寅时入殓大吉。”
  一日之中十二时,偏又选在寅时。
  如何说得雪芹竟避“寅”字?
  若雪芹想到“寅”与“曹寅”尚有关联,那便是对曹寅极不恭的。因他非但不避此字,反倒是只要“寅”了,便不是好事:
  病。淫。死。
  请问批书人,你再怎么辩?考出了雪芹为爷爷避讳的研究家们,又该说啥?

  除此而外,雪芹对他笔下的贾府,非但无有半点亲香,反而恨之入骨。你看这些雷语:
  “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
  “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
  这还是明着说的。那暗地里对付贾府的,就海了去了:
  贾琏与鲍二家的偷欢。凤姐“一脚踢开门进去,也不容分说,抓着鲍二家的撕打一顿”。贾琏拔剑便要杀她。她跑到贾母跟前胡编乱造,说贾琏与鲍二家的商议,“要拿毒药给我吃了治死我”,“我原气了,又不敢和他吵……他臊了,就要杀我”。
  凤姐说得这等血乎,贾母却当着邢夫人、王夫人便笑道:
  “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那里保得住不这么着。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都是我的不是,她多吃了两口酒,又吃起醋来。”
  这意思再明白不过:
  当年你爷爷也是馋嘴猫呢。我从小也是打这么过的。只是我不像凤丫头,多吃了两口酒又吃起醋来。
  只此一笔,宝玉的爷爷便被糟蹋了。
  宝玉的亲爹贾政,则是另外的品性。
  红楼里有两个人形同苍蝇,十分教人恶心:贾雨村。赵姨娘。
  贾雨村有两个称呼——“没天理的”。“饿不死的野杂种”。赵姨娘正也有两个——“赵不死的”。“烂了舌头的混帐老婆”。贾政却对这两个最是亲香。
  题对额那日,宝玉这小孩儿家文采斐然,出口成章。贾政却无言以对,只会叫骂“畜生,畜生”,“无知的业障”。元妃来了,贾政那番“含泪启道”,拽文嚼字,期期艾艾,直令人头皮发麻。中秋家宴上讲笑话,贾政讲的竟是舔老婆脚的故事,叫人十分作呕。
  这贾政,原是个彻底的大傻 X 呢。


  再看宝玉的亲娘王夫人。
  雪芹的白纸黑字形容她,“是个宽仁慈厚的人”,“原是天真烂漫之人”。宝钗也曾赶来说道,“姨娘是慈善人”。
  然而,王夫人发现宝玉跟金钏儿调情,当即“翻身起来,照金钏儿脸上就打着了个嘴巴子”,且指着骂:“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们教坏了。”然后就治作得金钏儿“含羞忍辱”不过,投到了井里去。
  王夫人就因看不上晴雯“那狂样子”,便叱责她,“好个美人!真像个病西施了”,即在她“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恹恹弱息”之时,命人“现从炕上拉了下来”,“搀起来去了”,直至叫她眼巴巴地病死掉。晴雯临终有个愿望,“我将来在棺材里独自躺着,也就像还在怡红院一样了”。王夫人又哪里会叫她如愿:“即刻送到外头焚化了罢。”根本就不给她躺到棺材里的机会。且在她身后再泼一盆脏水:“女儿痨死的。”
  这个又是“宽仁慈厚”,又是“天真烂漫”的“慈善人”,竟是个害掉了两条人命,比赵姨娘越发混账的“混帐老婆”呢。

  贾府的最高荣耀原是元春。雪芹又偏在她这里用心最切。
  贾琏与多姑娘柔情缱绻之时:

  那媳妇故作浪语,在下说道:“你家女儿出花花,供着娘娘,你也该忌两日,倒为我脏了身子。快离了我这里罢。”
  贾琏一面大动,一面喘吁吁答道:“你就是娘娘!我哪里管什么娘娘!”
  那媳妇越浪,贾琏越丑态毕露。
  二一回

  此前,对元春的称呼计有5种:
  “贵人”。“元春”。“贵妃”。“元妃”。“贾妃”。
  共称呼43次。
  自贾琏在多姑娘儿身上道了“你就是娘娘”之后,紧接着那贵妃也便成了“娘娘”。
  先是雪芹带头道:“忽有人报,娘娘差人送出一个灯谜儿。”
  随后小太监下谕时也道:“一齐封进宫去,娘娘自验是否。”
  换了个太监出来,亦是这般道:“前娘娘所制,俱己猜着。”“三爷说的这个不通,娘娘也没猜。”
  便是贾政的“心内沉思”,也是“娘娘所作爆竹……”
  一口一个“娘娘”,一口一个“娘娘”。竟比贾琏“一面大动,一面喘吁吁”之时,道得多得多。到底这“娘娘”,是贵妃元春呢,还是那“压到娼妓”的多姑娘儿?
  雪芹这张促狭嘴,这般含混作什么?
  然而亦有不含混的。
  元妃赐名“省亲别墅”的石牌坊,本属元妃之象。刘姥姥一见到它即当成大庙,先是“爬下磕头”,接着又“要了两张纸就解衣”,竟又当成了厕所。
  多们歹毒啊!

  雪芹就是这般地大斧劈、小刀剁、明枪捅、暗箭穿,把个贾府捣腾得真不如死了的强。而这种藏头露尾,含沙射影,一条绳地刺讽、耻笑、唾骂、诅咒之处,若逐一道出,便又大超了宝玉的风月情榜。
  至此,如果依然要说,贾府是曹府的影子,贾宝玉即曹雪芹的化身,如果还要说,红楼即雪芹的自叙传,那么,雪芹对生他养他的亲人,哪来的这等深仇大恨?他为什么要狂晒自己家族的“每日家偷狗戏鸡”、“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还有,柳湘莲不娶贾府亲戚的因由是:“我不做这剩忘八!”雪芹这贾府中人,又是个什么呢?
  故此,我倒要断言:
  红楼里的贾府,只是雪芹创作出来的“典型环境”。与他雪芹,与那曹府,断断是井水河水两不犯的。
  那么,红楼的花粉到底来自何处呢? 


  三、那么多女孩儿的名字来自何处

  这《永遇乐》,
  根本就是须溪先生为清照画的像。
  而今,黛玉、湘云、探春、晴雯、芳官等等,
  这13个大观女儿的名字,都从这里悄然而出,
  什么意思?
  难道,
  她们是从那画儿上走下来的一群小美人儿?
  难道,她们身上都遗传了清照的丰韵?

  单说易安词,以浅俗之语,发清新之思。文笔超颖不俗,且清隽灵透;情感细腻凝重,且委婉深幽。尤是她将悲凉气息如盐着水般融于词内,令人细品之后方有所感,且回味无尽。遂将汉语文字的诗化意境,推至了极致。因被称为“词国女皇”,“绝代词后”。
  若言今日有“红学”,大清国里真真是兴起了“漱学”的。且那些治漱的家伙们,又无一不是真有真文化的。此刻,便拿几例漱学的词语来看罢:
  “惟易安居士……真此道当行第一人也。”(刘体仁《七松堂词绎》)
  “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极是当行本色。”(沈谦《填词杂说》)
  “易安落笔即奇工。《打马》一赋,尤称神品,不独下语精丽也。如此人自是天授。”(王士禄《神释堂脞语》)
  “人工天巧,可称绝唱。”(王士帧《花草蒙拾》)
  “知易安居士,不独诗余一道冠绝千古。”(李汉章《黄檗山人诗集》)
  称颂之句,尚有“闺情绝调”、“奇绝”、“用字奇横”、“词家大宗”、“词中大家”……
  汉语内的褒扬之词,再有超过这“奇”、“精”、“冠”、“绝”、“天”、“神”、“极”、“第一”的,只怕再难寻觅了。

  在这推崇清照的时代大潮里,雪芹以其超人天赋,对清照及作品的领悟自是更深一层,于是,他就被600年前的这位才女迷住了。亦可说,雪芹真的爱上了她。当时的情景未敢妄断,真就是李清照这个梦中情人,摇摇地走入了雪芹的书房。雪芹说着“这位妹妹,我曾见过的”,便拉起她的手,再也不曾松开了。
  其实,天才者把清照的精神气韵拥抱入怀的事,早在雪芹之前400多年,先已有了。那即是王实甫的《西厢记》。
  为塑出崔莺莺,王实甫不厌其烦地化用清照词意,致使莺莺身上溶汇了太多的清照范儿。现举几例,略作比照。为省却文字,我便只引词句,不引篇名。今后亦沿此法。
  清照有“门外谁扫残红,夜来风”;莺莺有“风扫残红,香阶乱涌”。
  清照有“只恐双溪蚱蜢舟,载不动许多愁”;莺莺有“遍人间烦恼填胸臆,量这些大小车儿如何载得”。
  清照有“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莺莺有“虽离我眼前,却在心上有,不甫能离了心上,又早眉头”。
  清照有“天教憔悴度芳姿”;莺莺有“老天不管人憔悴”。
  清照有“泪湿罗衣脂粉满”;莺莺有“泪湿香罗袖”。
  清照有“半笺娇恨寄幽怀,月移花影约重来”,莺莺亦有半笺寄幽怀:“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清照有“人比黄花瘦”;莺莺也有一字不爽的“人比黄花瘦”。
  王实甫的法子,必是对雪芹有些启发的。不然,雪芹怎对西厢那般溺爱,以致于刻画黛玉时,大旨延续了莺莺那病恹恹、瘦弱弱的身段儿,以及总是颦着黛眉、愁泪不断的形容。且于红楼之内以明用、暗用两法,一气借用西厢之典二十余处。

  然而,仅是王实甫这般化用清照词的法子,雪芹又感不足。因清照的诗、词、文、论、赋,神韵之丰厚,内涵之深广,实实的远非于此。故雪芹便想踏着王实甫的肩膀,放情逞才,挥洒一番了。大约是偏在此时,刘辰翁的一首词,又教雪芹如同释迦,睹明星而悟道了。
  刘辰翁,字孟会,号须溪,南宋绍定五年(1232)生。他的文章,卓然秦汉,巨笔凌厉。他的词,悲咽沉痛,情辞跌宕。有《须溪集》100卷传世。
  清照曾于南宋都城临安(今杭州),作过《永遇乐》。那词哀怨凄苍,词意并工,被喻为宝马一般驰入大雅之林。不想,那词越过百年烟尘之后,竟如重锤击顶,轰得须溪神魂驰荡。须溪只得依清照之韵,摩作一首。又不承想,须溪这《永遇乐》,竟成了雪芹作红楼的由头。
  故此,我须将这两个《永遇乐》,从头抄录出来。为便于阅读,我于句下附作翻译。此后所引诗词,凡我以为必要者,亦将这般制作。

  先看清照词:

  落日熔金,
  (灿灿的落日,犹似熔化的黄金)
  暮云合璧,
  (暮云连合成洁净的白玉)
  人在何处?
  (如今我在哪里呢)
  染柳烟浓,
  (浓郁的柳色,宛若烟云所染)
  吹梅笛怨,
  (《梅花落》的笛声,倾诉着幽怨)
  春意知几许?
  (谁知春意有多少)
  元宵佳节,
  (又是一个元宵佳节)
  融和天气,
  (看上去,似是风和日暖的天气)
  次第岂无风雨?
  (难道接下来,便再无冷风凄雨吗)
  来相召,
  (恰有人来邀请我呢)
  香车宝马,
  (驾着香车,赶着宝马)
  谢他酒朋诗侣。
  (我却谢绝了这些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
  (在青州时那繁华的日子)
  闺门多暇,
  (闺中女子颇多闲暇)
  记得偏重三五。
  (记得那年闰正月,正有个重复的元宵节)
  铺翠冠儿,
  (人们戴起泛绿柳条编成的帽子)
  捻金雪柳,
  (把雪柳捻成柳哨儿)
  簇带争济楚。
  (一个比一个穿戴得漂亮齐整)
  如今憔悴。
  (如今我已憔悴衰老了)
  风鬟雾鬂,
  (头发蓬乱,两鬂染霜)
  怕见夜间出去,
  (最怕在这欢庆之夜出去)
  不如向帘儿底下,
  (不如藏到帘子后面)
  听人笑语。
  (只听人家的说笑呢)

  当时北宋已亡,清照流落临安。佳节元宵之夜,欢歌笑语之中,清照唯感惨淡凄楚。因国事家事,无一可堪回首。她欲泣无泪,唯有长歌当哭。这就怨不得,与她同等意绪的须溪于南宋覆灭之后,每至元宵节便不由得想起这词。每至诵读,又总是浊泪长流。
  于是,须溪便禁不住提笔挥洒了:

  璧月初晴,
  (雨后的圆月如同璧玉)
  黛云远澹,
  (深绿色的云彩淡淡飘过)
  春事谁主。
  (这么好的春色属于谁呢)
  禁苑娇寒,
  (令人想起临安那轻寒拂罩禁苑的日子)
  湖堤倦暖,
  (湖堤上已经感到微微的暖意)
  前度遽如许,
  (春光来得极快)
  香尘暗陌,
  (香尘遮暗了道路)
  华灯明昼,
  (花灯把黑夜耀成了白昼)
  长是懒携手去。
  (在这景致之中,实在懒得离去)
  谁知道,
  (谁想好景不长)
  断烟禁夜,
  (如今是宵禁杜绝了焰火)
  满城似愁风雨。
  (满城的愁绪如同浓风密雨)

  宣和旧日,
  (清照怀念着宣和年间在青州的日子)
  临安南渡,
  (她南渡来到临安之后)
  芳景独自如故。
  (风景未变,却已山河易主)
  缃帙流离,
  (清照的珍卷古器,业已散失殆尽)
  风鬟三五,
  (元宵节哪还顾得梳理零乱的鬓鬟)
  能赋词最苦。
  (不能赏景却要作词,这是最苦的事)
  江南无路,
  (眼前的江南,无路可走哇)
  鄜州今夜,
  (正是杜甫说的“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此苦又谁知否。
  (如此伤痛,谁能知解)
  空相对,
  残缸无寐,
  (我空空地面对一盏残灯,彻底难眠)
  满村社鼓。
  (只听到那不知忧愁的满村社鼓之声)
  《须溪词》

  本来,和一个清照的词,原属常事。或许那令雪芹惊叹的,是须溪词前的小序:

  余自乙亥上元,诵李易安《永遇乐》,为之涕下。
  今三年矣,每闻此词,辄不自堪。
  遂依其声,又托之易安自喻,虽辞情不及,而悲苦过之。

  须溪竟为这清照词,一哭便是三年。偏又匠心独运地“托之易安自喻”,哭成他的词。并言“虽辞情不及,而悲苦过之”。多半是这情景,似一股骤风推开了雪芹的心扉。雪芹的神思,也便与须溪、清照、三点连为一线起来。简直就是,雪芹得到了清照的联系号码。于是,他就要来个大制作了。
  他年轻时作的那个《风月宝鉴》,情节极好。如今就将它做个基础,再给那贾府里添个园子。园里,就住进一批由清照神韵里走来的小美人,叫她们在花影香风里如鱼儿畅游、花儿怒放……要不了多久,清照的丰韵也便光彩照人了。
  有了这个念头,雪芹干脆就用须溪词里的雅字,为他的主人公命名了
  璧月初晴——璧:宝玉。妙玉(璧是中间有孔的玉)。
  月:麝月。
  晴:晴雯。
  黛云远澹——黛:黛玉。
  云:湘云。
  春事谁主——春:元春。迎春。探春。惜春。
  香尘暗陌——香:香菱。
  断烟禁夜——烟:岫烟。
  芳景独自如故——芳:芳官。

  除宝钗、袭人外,大观园里那主要的便齐全了。且雪芹一经取定这名字,即再无改易。其他名字倒时常更换,如紫鹃曾为鹦哥,茗烟曾为赔茗等等。这就表明,雪芹对这个命名是极满意的。
  这《永遇乐》,根本就是须溪先生为清照画的像。而今,黛玉、湘云、探春、晴雯、芳官等等,这13个大观女儿的名字,都从这里悄然而出,什么意思?难道,她们是从那画儿上走下来的一群小美人儿?难道,她们身上都遗传了清照的丰韵?
  反正,人物名字既定,红楼好戏也便开场了。

  四、 红楼总纲是怎么来的


  清照那里有“到头一梦,万境归空”,
  雪芹便有“梦幻泡影”,“终于一空”;
  清照道了“有聚必有散”,
  黛玉就说“人有聚就有散”;
  清照有个“散为云烟”,
  神仙姐姐的歌声里又有了“春梦随云散”……
  因而那“散”字,便贯彻了通部红楼。
  难道,雪芹的红楼总纲,
  原是与清照无缝隙衔接的么。

  欲作兴出巨制,须有个总纲。
  总纲相当于主题、主线、立意、倾向性等等的汇总。红楼的总纲则必得清照来定。
  赵明诚自幼即酷爱研究古器,遂以毕生精力撰著《金石录》,然至去世,书稿也未杀青。清照便笔削其间,为之修编,并于卷后题跋《金石录后序》。

  清照《后序》前半部,详记她与明诚青年时的优雅时日。后半部,洒泪记叙她与明诚苦苦搜求方得的珍贵古物或被烧,或遭抢,或遇盗,终至“散为云烟”。彼时,明诚墓前的树业已两手合围那般粗,唯明诚书稿“手泽如新”。清照“忽开此书,如见故人”。因就忆起了当日的典赡博雅,锦瑟芳华,且慨叹那金石典籍“得之艰而失之易”。遂又抒发了她的明见卓识。明人曹安,品评后序时曾道:
  “有识如此,丈夫独无所见哉!”(《谰言长语》)
  祝允明亦道:
  “有此文才,有此识见,亦闺阁之杰也!”(《古今文致》)
  清照那“丈夫独无”,“闺阁之杰”的“识见”,即篇尾所言:

  然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

  明人朱尔绣,于《后序》评论中又说:

  聚散无常,盈虚有数。达见者如富贵福泽,亦当如是观。
  《古今女史》

  这便把清照的“有”、“无”、“聚”、“散”之识,一并延扩到了“富贵福泽”之中。
  还有更要紧的,是宋时一位无名氏的见地:

  尝见其为乃夫作《金石录后序》,使后之人叹息而已。
  以见世间万事,真如梦幻泡影,而终于一空而已。
  《瑞桂堂暇录》

  红楼第一回,石头恳求二仙师,“携带弟子得入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二仙师一齐憨笑道:
  “善哉,善哉!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又乐极生悲,人非物换,究竟到头一梦,万境归空……”
  批书人于此宣告:

  四句乃一部之总纲。
  甲戌

  这“四句”是,“乐极生悲,人非物换”,“到头一梦,万境归空”。那无名氏批《后序》止有三句,“世间万事”,“梦幻泡影”,“终于一空”。两者的意思,竟是如此划一。
  晓得了红楼总纲的来源,我便越性猜道——“四句乃一部之总纲”,原本就是雪芹说的。

  然那雪芹始终忘不了清照的识见——“有聚必有散”。故此,黛玉也便要说了——“人有聚就有散”。
  甚而,清照因了生命的感受,时常证悟那“必散”的“散”字。雪芹也因此得了真传。清照说“散为云烟”,太虚幻境里便有“云散高唐”。清照说,“绮筵散日,谁人可继芳尘”,秦可卿就托梦告诫凤姐:“万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语。”结果,这主子懂得的,丫头们居然也谙熟了。小红对佳蕙道:“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司棋也跟鸳鸯说:“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
  于是,这沉甸甸的“散”字,就在红楼的每一个时节里,都要跳出来敲敲人心:
  红楼的大门刚刚开启,神仙姐姐就首先唱道:“春梦随云散。”
  鲜花着锦的“非常喜事”到来之先,秦可卿到梦里告诉凤姐的还有:千万别应了那“树倒猢狲散”。
  那个很是红火的元宵节里,元妃制了个爆竹的灯谜,贾政看后沉思:“此乃一响而散之物。”
  贾母也制灯谜:“猴子身轻站树梢。”谜底是荔(离)枝。明明也是“树倒猢狲散”的意思。
  贾府里,乌眼鸡的内斗开场之后,癞头和尚“长叹一声”,最后吟道:“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
  繁华尚存的时日里,宝玉怄气向晴雯说道:“你不用忙,将来有散的日子!”
  贾府走上了下坡路的那个元宵节,凤姐道:“咱们也该‘聋子放炮仗——散了’罢。”
  下世的光景现出来之后,来吃夜宴的群芳们又说:“也都该散了。”
  末了,园子里的“香藤异蔓”,“忽比昨日好似改作凄凉了一般”,宝玉“悲感一番,忽又想到”:“去了司棋、入画、芳官等五个;死了晴雯;今又去了宝钗……大约园中之人,不久都要散的了。”
  随后,他便在《芙蓉诔》里说:“仙云既散”。“鸟惊散而飞”。
  接着,迎春就被接出园子备嫁去了。宝玉再来紫菱洲,所见的“蓼花苇叶”,“翠荇香菱”,“也都觉摇摇落落,似有追忆故人之态”,宝玉“领略得如此寥落凄惨之景”,随即吟道:
  “吹散芰荷红玉影。”
  连影儿都被吹散了。通贯了“散”字的红楼大诗,也便到了结束的时候。

  再絮叨一遍吧。清照那里有“到头一梦,万境归空”,雪芹便有“梦幻泡影”,“终于一空”;清照道了“有聚必有散”,黛玉就说“人有聚就有散”;清照有个“散为云烟”,神仙姐姐的歌声里又有了“春梦随云散”……因而那“散”字,便贯彻了通部红楼。难道,雪芹的红楼总纲,原是与清照无缝隙衔接的么。
  总纲既定,雪芹这蜂子就可扑入林子,博采花粉了。
  清照的笔墨及其经历,自是雪芹的首选。然那存疑的清照篇什、借托的清照故事,雪芹也自视为珍贵,一并用作酿蜜来了——我猜,雪芹必是担心有人异议的,这便请林妹妹与大嫂子来为他制度了:
  宝琴作了“自然新巧”的怀古诗,“众人看了,都称奇道妙”。宝钗遂反驳道:
  “前八首都是史鉴上有据的;后二首却无考,我们也不大懂得。不如另作两首为是。”
  这即是只认那史鉴上有据的,对那无考的便不待见。
  黛玉当即驳斥:

  “这宝姐姐也忒胶柱鼓瑟,矫揉造作了。”

  接着,李纨又拿关夫子的坟倒见了三四处,引出一理:

  “自然是后来人敬爱他生前为人,
  只怕从这敬爱上穿凿出来,也是有的。”

  这就极明了了。仅是拘拘于有据可考的,那便是胶柱鼓瑟,矫揉造作。便是从那敬爱上穿凿出来,也是合于理数的。
  据此制度,雪芹无论怎样放手穿凿,也便不必瞻前顾后了。

  前已说过,雪芹的红楼,是以《风月宝鉴》作底本排场起来的。恰似利用且改观一片山水,起造一处园林。这新起的“园林”里,几乎是无不沁入着清照的光影,而原属《风月宝鉴》的人物、故事,自与清照全无干系。譬如,锦香院的妓女云儿,便是《风月宝鉴》里挪就来的。因宝鉴时期无有湘云。湘云是雪芹套了刘辰翁之后,方才有的。可雪芹忘了为那妓女改名,竟叫她与湘云重了名,都叫“云儿”。
  以清照花粉酿红楼之蜜,便是我,亦会首先想到化用清照事迹的。只是雪芹这蜂子忒不寻常,过于非凡,他一方面拿来清照的故事,用诗笔狂酿,一方面又将其酿制得叫人寻不到花粉的影儿。也正是这个因由,二百多年来的读者及红学家们,方一遭地被雪芹蒙骗了,且骗得很惨。


  一、黛玉为什么要替宝玉作诗


  清照替人作这种“颂圣”的诗,
  黛玉也便要代笔了。
  “妹辈”都作七言时,
  偏黛玉与清照一般地作五言。
  且黛玉的杏帘诗,
  又与清照的贴子词使了同一道韵辙。
  便是黛玉诗的辞法,
  竟也与清照诗极尽一致……

  元妃省亲那日,命妹辈各题一匾一诗。并为当面试过宝玉的竟知题咏,遂命他为潇湘馆、蘅芜苑、怡红院、浣葛山庄四大处,各赋五言律一首。迎、探、惜、纨、钗、黛,随即作成。元妃含笑称赏:
  “终是薛、林二妹之作与众不同,非愚姊妹可同列者。”
  黛玉又想替代宝玉作弄两首,也省他些精神不到之处:

  想着,便也走至宝玉案旁,悄问:“可都有了?”
  宝玉道:“才有了三首,只少《杏帘在望》一首了。”
  黛玉道:“既如此,你只抄录前三首罢。赶你写完那三首,我也替你作出这首了。”
  说毕,低头一想,早已吟成一律,便写在纸条上,搓成个团子,掷在他跟前。
  十七、十八回

  至于黛玉诗里隐着的内涵,后文再叙。却说黛玉那《杏帘在望》混入宝玉诗作,一并呈上之后:

  贾妃看毕,喜之不尽,说:“果进益了!”又指“杏帘”一首为前三首之冠……
  同上

  这番情景,在清照那里原是两件事。
  宋高宗绍兴十三年(1143),皇上命众臣向宫中献诗。《皇纲岁时杂记》中说:“端午节前一日,撰皇帝、皇后、夫人阁门贴子……用罗帛制造,及期进入。”
  当时清照正在京城。《癸巳类稿》中又说:“易安亲族,有为内夫人者,代进贴子。”
  这便是清照为亲族代拟贴子词的事迹。清照的贴子词是:

  莫进黄金簟,
  (不要送来金箔编的凉席了)
  新除玉局床。
  (检朴的皇上,已把曲腿的玉床撤掉了)
  春风送庭燎,
  (春风已经送来明亮的大烛)
  不复用沉香。
  (不用再燃烧沉香用以照明了)

  清照替人作这种“颂圣”的诗,黛玉也便要代笔了。“妹辈”都作七言时,偏黛玉与清照一般地作五言。且黛玉的杏帘诗,又与清照的贴子词使了同一道韵辙。便是黛玉诗的辞法,竟也与清照诗极尽一致:
  清照说,因了“新除玉局床”,所以“莫进黄金簟”;因了“春风送庭燎”,所以“不复用沉香”。黛玉又说,因了“盛世无饥馁”,所以“何须耕织忙”。

  再说元妃看过宝玉的诗,一面赞赏,一面“又指‘杏帘’一首为前三首之冠”。这故事出在清照那《醉花阴》上。那词最末一段,原属千古佳句:

  莫道不消魂,
  帘卷西风,
  人比黄花瘦。

  元人伊世珍在《琅嬛记》里说:
  “易安以《重阳?醉花阴》词,函致明诚。明诚叹赏,自愧弗逮。”
  清照是“函致明诚”。黛玉那诗也并未递于宝玉,原是“搓成个团子,掷在他跟前”的。偏宝玉也似明诚般地“叹赏”——“宝玉打开一看,只觉此首比自己所作的三首高过十倍,真是喜出望外”。
  明诚的“弗逮”便是不及。宝玉的比自己“高过十倍”,也就是“自愧弗逮”了。
  伊世珍随之又说明诚见词之后:

  务欲胜之。一切谢客,忘食忘寝者三日夜,得五十阕,杂易安作,以示友人陆德夫。
  德夫玩之再三,曰:“只三句最妙。”
  明诚诘之,答曰:“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正易安作也。

  宝玉没有如明诚一般“务欲胜之”,只是将黛玉诗与己作掺和一处,稍与明诚相仿。然元妃所评,就与陆德夫之言一般无二了:
  元妃指黛玉那诗,赞之——“为前三首之冠”;
  陆德夫由五十多阕中,单挑出清照那词,赞之——“只三句最妙”。

  二、 宝黛看西厢为何连饭也不想吃


  这等的可卯可榫,一丝不错,
  接下来居然还有:
  明诚与清照欣赏《楞严经》时,
  是“犹不欲寐”,觉都不想睡了。
  宝黛没有不欲寐,却是“连饭也不想吃呢”。
  这是明诚、清照、宝玉、黛玉四个人合起来,
  方才算得“废寝忘食”么。

  三月中浣那日早饭后,宝玉携了一套《西厢记》,坐在园子里细细地赏鉴起来。
  一会儿,黛玉来了。因其“肩上担着花锄,锄上挂着花囊,手内拿着花帚”,批书人便道:

  真是韵人韵事。
  蒙府

  真巧。明人陶宗仪曾说清照:

  韵事奇人,两垂不朽矣。
  《说郛》

  清照是“韵事奇人”,黛玉是“韵人韵事”呢。
  “韵”是风韵雅致。现就看这接下来的韵事罢。
  黛玉问宝玉看的什么书,他“藏之不迭”,遂道:“不过是《中庸》、《大学》。”
  黛玉便笑了:“你又在我跟前弄鬼。赶早儿给我瞧瞧,好多着呢。”
  宝玉这才说了实话。黛玉接过书来看完,便笑道:“果然有趣。”
  宝玉遂道:“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这是《西厢记》上,张生与莺莺热恋时的爱语。
  黛玉顿时“微腮带怒,薄面含嗔”,且指着宝玉道:“你这该死的胡说!好好的把这淫词艳曲弄了来,还学了这些混话来欺负我。我告诉舅舅、舅母去。”
  宝玉这便着了忙:“好妹妹,千万饶我这一遭!原是我说错了。若有心欺负你,明儿我掉在池子里,教个癞头鼋吞了去,变个大王八,等你明儿做了一品夫人,病老归西的时候,我往你坟上替你驮一辈子的碑去。”
  黛玉又“嗤的一声笑了”,且笑出了泪来,遂“一面揉着眼,一面笑道”:“呸!原来是苗而不秀,是个银样镴枪头。”这是莺莺向张生说的爱语。
  宝玉便笑道:“你这个呢?我也告诉去。”
  黛玉当即来了一句更妙的:“你说你会过目成诵,难道我就不能一目十行么?”
  如此美妙的故事,雪芹究是怎么鼓捣出来的呢?
  先看林妹妹这个自夸罢。当年,清照如是说:
  “余性偶强记。”
  我的天性具有强盛的记忆力。
  清照这一卖弄不要紧,林妹妹就成了“一目十行”的。
  至于我获知这共读西厢的来历,原是得了批书人的启发。只是那批语,200多年来无人解得:

  开《楞严》之密语,
  阐法界之真宗。
  戚序

  “《楞严》”是佛教经典《楞严经》。“法界”是事物本质。“真宗”是真缔。
  单这解释,仍属云山雾罩。因少有人知,《楞严》是清照的一则趣事。
  唐代诗人白居易(字乐天),曾手书全篇《楞严经》。乐天的墨迹传至清照那时,已历300年,自属珍宝。
  彼时,明诚于淄州做太守。一日他去乡下,行至水清林茂处,偶遇隐士邢有嘉。交谈后意气相投,邢有嘉竟不厌明诚是为官之人了。明诚再次造访时,邢有嘉“遂出乐天所书《楞严经》相示”。明诚得到珍宝,便“上马疾驱归”,回至归来堂清照身边,“与细君共赏”:

  酒渴甚,烹小龙团,相对展玩,狂喜不支。两见烛跋,犹不欲寐,便下笔为之记。
  《云自在龛随笔》

  于清照那极少的事迹记载中,这是至为珍贵的一例,且是明诚亲笔记于白居易手书的经卷上。雪芹哪里忍得割舍。
  且说明诚与清照回归青州,“屏居乡里十年”期间,夫妻二人饮酒赋诗,品花斗茶,真就是怡然的。这个十年过后,明诚就别了清照,做官、纳妾,高乐去了。于是,清照独居归来堂又十年,却是入住了“酒意诗情谁与共”的寂寥里。此刻,因了白居易这手迹,明诚竟同着清照又回到了初至青州的岁月:
  先喝酒,直至“酒渴甚”,这是酒意诗情相与共了。
  再“烹小龙团”(小龙团是宋时的名茶),这是明诚与清照品味那赌书斗茶的香韵罢。
  过去他们曾立下规约,欣赏书画彝鼎,“夜尽一烛为率”,此刻却燃尽了两支蜡烛仍无睡意。
  雪芹得了这多的意思,便发挥起超凡的想象,笔下生花来了。于是,归来堂里的《楞严经》,就到大观园里化身了《西厢记》,且化出一段韵事来:
  先是黛玉“越看越爱看”,“自觉词藻警人,余香满口,虽看完了书,却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的记诵”,接着便是二人的“妙词通戏语”,又是“多愁多病”,“倾国倾城”,又是“苗而不秀”,“银样镴枪头”,尤是黛玉模仿莺莺的那个“呸”字——这可不就是明诚所言,“共赏”之时的“狂喜不支”——喜得放肆了,撑不住了。
  明诚在那跋文里还说,他得到《楞严经》的去处,是“丘地平弥,水林晶淯”,有小山,还有弥漫的水域,水光花影以其辉泽养育着那里,更有“院中繁花正发”。
  宝玉捧读《西厢记》的所在,恰是这般的景致:
  “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曲折泻于石隙之中。再进数步,渐向北边,平坦宽豁……俯而视之,则清溪泻雪”,诸君细想,这与明诚看到的“丘地平弥,水林晶淯”,还有些微的不同吗?
  宝玉在“沁芳闸桥那边桃花底下一块石上”,“正看到‘落红成阵’,只见一阵风过,把树头上桃花吹下一大半来,落得满身满书满地皆是”。宝玉便“兜了那花瓣”,“抖在池内”,眼见得“那花瓣浮在水面,飘飘荡荡,竟流出沁芳闸去了”。这么如诗如画的一场,你不觉得,就是明诚那“院中繁花正发”之后,结出的果实吗?
  这等的可卯可榫,一丝不错,接下来居然还有:
  明诚与清照欣赏《楞严经》时,是“犹不欲寐”,觉都不想睡了。宝黛没有不欲寐,却是“连饭也不想吃呢”。这是明诚、清照、宝玉、黛玉四个人合起来,方才算得“废寝忘食”么。
  平日里雪芹言至读书,总是说“看”:黛玉“这日饭后看了二三篇书”;宝玉“便想起《牡丹亭》曲来,自己看了两遍”,“倚在床上,拿着本书看”,“看了一回《南华经》”……
  唯独宝玉读《西厢记》不是“看”。是“细玩”。
  因明诚说他与清照共赏《楞严经》,是“展玩”,故此,宝玉也便要“玩”了。“玩”是欣赏、玩味。
  又因明诚是“展玩”的,宝玉也便要先“展”后“玩”:
  “展开《会真记》,从头细玩。”

  这会子,咱们就该晓得批书人的意思了:

  展现清照明诚共赏《楞严》之密语;
  阐发黛玉宝玉细玩《西厢》之真宗。

  三、黛玉题帕也有来历吗


  多么好看啊,
  清照在帕子上“书”了一首词;
  黛玉在帕子上“走笔”了三首诗。
  清照是书词之后赠帕于明诚;
  黛玉是宝玉赠帕之后题诗。
  清照赠帕,因了明诚就要与她离别;
  黛玉受赠,因了二人的情心走至了一起。
  此外,尚有两处更有趣的……

  赠帕题诗,是宝黛情爱的转折处。往日,二人相互猜疑,相互试探。而今宝玉挨打之后,他终于看透了林妹妹与宝姐姐情愫之不同。
  宝钗来看他,是“手里托着一丸药走进来”。这宝姐姐,分明是把宝兄弟挨打看作天赐良机,教她得以表现的。你看那手托丸药招摇过市的行止,哪里还见得些许的闺秀风范,早已是老于世故的商人,为获利而张扬的广告了。
  黛玉却是悄悄走来,“两个眼睛肿的桃儿一般,满面泪光”。全无宝钗的挥洒自如。且黛玉一听凤姐来了,便“三步两步转过床后,出后院而去”。
  一个唯恐人不知,一个只怕人知道。谁是虚情假意,谁是真心挚爱?宝玉屁股上青紫生疼,眼睛却未受伤,心里也极明。于是,他便记挂着真心疼他的黛玉,先是支走袭人,然后吩咐晴雯去看林姑娘:

  晴雯道:“白眉赤眼,做什么去呢?到底说句话儿,也像一件事。”
  宝玉道:“没有什么可说的。”
  晴雯道:“若不然,或是送件东西,或是取件东西,不然我去了怎么搭讪呢?”
  宝玉想了一想,便伸手拿了两条手帕子撂与晴雯,笑道:“也罢,就说我叫你送这个给他去了。”
  晴雯道:“这又奇了。他要这半新不旧的两条手帕子?他又要恼了。说你打趣他。”
  宝玉笑道:“你放心,他自然知道。”
  三四回

  经这一番铺垫,帕子终于送来。黛玉却不解。待她听说是“家常旧的”,便“越发闷住”,及至细心搜求,思忖半日,方才“大悟过来”。
  你用过的,再叫我用。于这帕子上,又如何分得出你我呢?何况,明人冯梦龙收集到的《山歌》里还说:

  不写情词不写诗,
  一方素帕寄心知。
  心知接了颠倒看,
  横也丝(思)来竖也丝(思)。

  也许是因此,黛玉方“不觉神魂驰荡”,“一时五内沸然炙起”,由不得“向案上研墨蘸笔,便向那两块旧帕上走笔”,一气做得三首绝句。


  四、宝玉与明诚居然异床同梦


  宝玉与明诚,皆是“昼寝”,
  皆是梦兆婚姻,皆是不直言其事,
  只说一些“芝芙草拔”、
  “木石姻缘”之类的趣词儿……
  如此异床同梦之一致,自是不必说的了。
  令人尤感有趣的,
  恰是那些儿不一致……

  这是宝黛钗三角恋情的戏眼儿。
  此刻,宝黛爱情经赠帕题诗之后,己如众姊妹搬进了大观园的一般,入主了新天地。宝钗的婚事在她看来,有元妃的庇护,有王夫人的父母之命,虽尚欠媒妁之言,也是胜券在握的了。只是宝玉的心神尚未全然收复,于是她便既紧锣密鼓,又不动声色地变弄起来。
  这日中午天气酷热,大家都睡中觉。宝钗口上说要去藕香榭,实则撇开黛玉独自行来,一径进了怡红院:
  “不想一入院来,鸦雀无闻,一并连两只仙鹤在芭蕉下都睡着了。”
  你看,连仙鹤都睡了,宝钗一位姑娘家,竟要到爷这里来作什么?
  她进房后,“袭人不防”,直“唬了一跳”。宝钗是做贼心虚,鬼鬼祟祟地摸进来的罢。
  此刻,宝玉早己睡熟。袭人坐在床边,为宝玉绣那“白绫红里的兜肚。上面扎着鸳鸯戏莲的花样,红莲绿叶,五色鸳鸯”。
  这个“鸳鸯”,却是有来历的。
  宝钗摸入怡红院之前,王夫人刚刚地当着薛姨妈的面,把袭人提为姨娘的级别,且王夫人又含泪说道:“你们哪里知道袭人那孩子的好处。”
  王夫人己是直称袭人为“孩子”了。这便是袭人与宝玉的“鸳鸯”关系,已得上头的确认。那兜肚上绣的又是“红莲绿叶,五色鸳鸯”。偏这袭人又姓花。她绣的偏偏又是“红”、又是“绿”、又是“五色”的,正是很“花”呢。
  袭人与宝钗轻声说了一会儿话,然后道是“今儿做的工夫大了,脖子低的怪酸的”,这便让宝钗在这里略坐一坐。她就出去走走去了。
  如今,屋里只有睡着的宝玉了。宝钗内里的欲火,也便温柔敦厚地吐出了火蛇来。她先是一蹲身,“刚刚的也坐在袭人方才坐的所在”。这正是她睡里梦里都盼着的——坐上袭人那般的“鸳鸯”位子。然而,这薛大姑娘也忒令人啧舌了:
  夏日午睡时节,一位爷“穿著银红纱衫子,随便睡着在床上”,一个姑娘家偏生坐在人家床边上来弄零距离,——诸君一定见过不害臊的,但你见过这等不害臊的吗?
  且说宝钗又“不由的拿起针来”,绣起了“鸳鸯戏莲”。其实,这跟那妓女云儿演唱“荳蔻开花”、“肉儿小心肝”之类,原本就是无差别的,都是“叫春”的意思。
  然而就在此刻间,风云突变,石破天惊:

  这里宝钗只刚做了两三个花瓣,忽见宝玉在梦中喊骂说:“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
  薛宝钗听了这话,不觉怔了。

  谁都知道,金玉姻缘指宝钗与宝玉,木石姻缘是黛玉与宝玉。
  这番梦呓太残酷了。叫薛大姑娘太崩溃了。因王夫人选定袭人为宝玉之妾,己经做成。王夫人择定的娶宝钗为二奶奶,难道是为时还远的。此刻,薛大姑娘肚里正装着火辣辣的定心丸,又费了那多的心机,在仙鹤都睡了的时候甘愿荒废午觉,先骗黛玉说去藕香榭,遂又小偷儿似地溜到这里,遂又窑姐儿似的坐到爷的床前,遂又猫儿叫春般为你宝玉绣鸳鸯——人家容易吗?你倒好,竟“喊骂”出这等该死的话来!
  谁不知,有所思方有所梦。宝玉这两句促狭词儿,比醒着时泼口大骂竟要狠毒多少倍呢。这不是成心要叫薛大姑娘“怔”得石化起来么。
  诸君,这场戏雪芹作得如何?然这又是源自明诚与清照的:

  赵明诚幼时,其父将为择妇。明诚昼寝,梦诵一书,觉来唯忆三句云:“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以告其父。
  其父为解曰:“汝待得能文词妇也。言与司合,是‘词’字,安上已脱,是‘女’字,芝芙草拔是‘之夫’二字,非谓汝为‘词女之夫’乎?”
  后李翁以女女之,即易安也,果有文章。
  元·伊世珍《琅嬛记》

  宝玉与明诚,皆是“昼寝”,皆是梦兆婚姻,皆是不直言其事,只说一些“芝芙草拔”、“木石姻缘”之类的趣词儿……如此异床同梦之一致,自是不必说的了。令人尤感有趣的,恰是那些儿不一致:
  明诚把梦说于父亲听,宝玉却喊与宝姑娘听。这宝姑娘,恰是非嫁宝玉不可的痴心种。宝玉梦中所言,又恰是冲着宝姑娘,大骂宝姑娘,且坚爱宝姑娘的情敌——这弦外之音的效验,便较那花粉的韵味,厚墩得多了。


  若是袭人、鸳鸯、平儿求宝钗教诗,她自是爽快的。教香菱无益,化不来。所以便不曾含糊地拒绝道:“我说你是得陇望蜀呢!”接着又说,“我劝你今儿头一日进来,先出园东角门,从老太太起,各处各人你都瞧瞧,问候一声儿……回来进了园,再到各姑娘房里走走。”
  这就是说:诗那劳什子最没用的,还是学学攀缘,来点实惠的要紧。
  香菱只得舍近求远,去找黛玉。学起来了,宝钗又讽她“自寻烦恼”,“学不成诗,还弄出病来”,“你本来呆头呆脑的,再添上这个,越发弄成个呆子了”,并两次说道:
  “都是颦儿引的。”
  这个“引”字,可是厉害的。
  王熙凤骂贾琏时说道,“没家亲引不出外鬼来”。贾母对探春说那赌钱的婆子是,“引贼引盗”。黛玉教香菱作诗,也是“引”呢。
  香菱做出第一首,宝钗开口便道:“这个不好,不是这个作法。”全盘否定之后又说,“你别怕臊,只管拿了给他瞧去”。合着作诗是该害臊的。合着黛玉也不再是“林姑娘”,而是“他(她)”了

  又一日,香菱“嘟嘟哝哝直闹到五更”,方作出第二首。宝钗看后便更加恶毒:“原来诗从胡说来。”
  因了香菱学诗,宝钗除了辱骂还兼着斥责:“一个女孩儿家,只管拿着诗作正经事讲起来,叫有学问的人听了,反笑话不守本分的。”
  现就叫人明白了——诗是“胡说”,弄诗不是“正经事”,叫人“笑话”,既“自寻烦恼”,又“不守本分”……难道不正是这些东西侵害了孙小姐,而后方冒出了“才藻非女子事”的。

  此外还有一个结儿,雪芹是必得要解开的:孙小姐“幼有淑质”,香菱如何呢?
  “淑质”却不仅是善良的品质,它来自《后汉书》里的“淑质英才”,原是涵着才华的。所以,清照才要拉拢孙小姐来做学生。
  香菱若有了黛玉的“诲人不倦”,即便成了诗人,那也算不得“淑质英才”之流。实则是她推车上山时,宝钗除了拉横套,就是拉倒车,要么给她使绊子。香菱正是顶着这些个,把那“新巧有意趣”的律诗作出来的,且惊得众姊姐都说,诗社一定请她。
  诸君,香菱此刻的“淑质”,跟孙小姐还不相当吗?
  然那一句“才藻非女子事”,又不免令人生疑:孙小姐这们俗吗?难道是老天生她,虚赋了情性?
  于是,宝玉对香菱的称赏,便含上了以正视听的意思:

  “这正是地灵人杰,老天再不虚赋情性的。我们成日说他可惜这么个人竟俗了,谁知到底有今日,可见天地至公。”

  尤是“到底有今日”这句,多像“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若清照、孙小姐、陆游在天有灵,他们不是也会这么说吗?只是他们该夸“雪芹至公”。

  学诗这时刻,香菱与孙小姐已是有些重合了,黛玉如何走近清照呢?看看这番对话:
  香菱道:“如今听你一说,原来这些格调规矩竟是末事,只要词句新奇为上。”
  黛玉道:“正是这个道理。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做‘不以词害意’。”
  二人所言,道出了清照一贯的两个定理:先是“格调规矩竟是末事”。
  若拿来《词律》与清照的词作个比照,便知她是怎样的目无法纪了。该用仄声处,她直用平声;该用平声处,照用仄声。合该一句三字时,她一句四字;该当一句四字时,她一句三字……什么“格调”,什么“规矩”,算得上“末事”就不错了。
  再是“连词句不用修饰”。
  早在宋时,张端义就说清照“皆以寻常语度入音律”(《贵耳集》)。其实,这是无人不晓的易安词本色。明人杨用修又评清照:“以其寻常语度入音律,殊为自然。”(《古今词话》)另一个明人茅暎,论清照词说得最直:“出自然,无一字不佳。”(《词的》)原来,清照度入来的“寻常语”,是出于“自然”的。所以黛玉讲诗,也就必得要力推那“连词句不用修饰”了。
  然这“不用修饰”,既是清照不变的准则,也是黛玉一贯的主张。后来,黛玉与湘云凹晶联诗,她夸赞湘云的“寒塘渡鹤影”是:“何等自然,何等现成,何等有景!且又新鲜,我竟要搁笔了。”
  “有景”“新鲜”,这是很多人的评诗之则。唯有那“自然”“现成”,却是黛玉的也是清照的特有的尺度。

  其实,化用清照与孙小姐故事之初,雪芹已将这秘密透露过了。就在向黛玉拜师之后,香菱接着笑道:

  “我只爱陆放翁的诗。”

  历代那么多诗人,那么多诗,“只爱”陆游的——这无疑是孙小姐之情结,她是陆游的夫人嘛。
  如今的香菱竟也这样了。

  这节需由陆游说起。
  陆游的一任夫人是唐婉,二任是孙氏。孙氏离世后,陆游亲撰墓志铭。铭内写道:

  夫人幼有淑质,故赵建康明诚之配李氏,以文辞名家,欲以其学传夫人。
  时夫人始十余岁,谢不可,曰:“才藻非女子事也。”
  《渭南文集》

  明诚曾任建康(今南京)太守,陆游即以当时习惯,呼之“赵建康明诚”。“以文辞名家”的“李氏”,便是清照了。
  陆游夫人孙小姐十余岁时,清照发见她“幼有淑质”,即想教她写诗作词。清照自来就是奉行才藻即女子事的,而今喜遇才女欲传其学,却被清照至为不齿的“才藻非女子事”折蹂了心愿。清照的伤感哀叹,亦便可想而知。
  孙小姐嫁与陆游之后,自也爱起才藻事来。但此时,清照已然去世。孙小姐的痛憾,也便彻腑地深切起来。于是就无休止地向夫君絮叨,以致她去世之后,陆游由其生平事迹中单单择出这一桩,刻上了墓碑。
  王羲之因有卫夫人传授书法,遂为书圣。孙小姐若受学于清照,中国或将再出一词圣的。想至此,谁不惋惜。或许雪芹亦有此想,于是便以背面傅粉的法子,为清照与孙小姐以及陆游,补却这缺憾来了。
  此即香菱学诗。

  香菱首先对黛玉笑道:“好歹教我作诗,就是我的造化了。”
  黛玉便道:“既要作诗,你就拜我为师,我虽不通,大略也还教的起你。”
  香菱赶忙笑道:“果然这样,我就拜你为师。你可不许腻烦的。”说着便要下跪。
  这极像当年孙小姐的遗憾,如今就变了“造化”。至于当年她缺少这造化的缘由,雪芹也忘不了揭挑一番。
  且说香菱搬进园子,住在蘅芜苑。按说宝钗来教香菱,大略也是教得起的。且香菱又是先求的她:“好姑娘,你趁着这个工夫,教给我作诗罢。”

  七、难道妙玉是不害羞的


  妙玉明明是声称,“到底还该归到本来面目上去”,
  不能“丢了真情真事”,尤是不能“失了咱们的闺阁面目”。
  如今这妙黛湘尽是女孩儿家,妙玉又是出家人,
  可她除了“嫠妇”,便是接二连三的“衾”、
  “空帐”、“闲屏”、“文凤”、“彩鸳”
  ——尽是内室、床笫以及夫妻之类,
  近乎于今人的“上床”“做爱”等语——
  难道,这就归到了她们的“本来面目”?
  这就是她们的“真情真事”、“闺阁面目”?
  弄出这般的字样儿来,
  妙玉竟不心跳,黛玉湘云竟不脸红?



  世所公认,大观女儿之中,黛玉的诗才冠盖群芳。八十回书里,黛玉独作诗词21首,为宝玉续偈一次,参与联诗两回,共得256句。真可装卷芸签。
  黛玉的历次作诗,其择韵、构思、起稿、润色等一应过程,我们终未见过。便是有,也仅是“说着,提笔一挥而就”,“一时黛玉有了,写完”等等。当然,这是雪芹为表现黛玉维思敏捷所计,此外却另有一意:
  为凹晶联诗预留地步。
  且说仲秋月夜,黛玉湘云来至凹晶馆,坐在了湘妃墩上:

  只见天上一轮皓月,池中一轮水月,上下争辉,如置身于晶宫鲛室之内。微风一过,粼粼然池面皱碧铺纹,真令人神清气爽。
  七六回

  这原本就是一片诗境的。再听着那悠扬起来的笛韵,两位诗人如何不得作诗呢。欲作诗,本是低头一想,即可吟成的,偏湘云横生枝节,提问“限何韵?”
  黛玉便胸有成竹地笑道:

  “咱们数这栏杆的直棍,这头到那头为止。他是第几根就用第几韵。若十六根,便是‘一先’起。这可新鲜?”
  同上

  当然是极其新鲜了。怨不得湘云笑道:
  “这倒别致。”
  “于是二人起身,便从头数至尽头,止得十三根”。故此,“偏又是‘十三元’了”。
  联诗也便开始,二人争先恐后,竞奇斗妍,且时常地插科打诨,嘻笑怒骂,唇枪舌剑,竟把个联诗作弄得摇曳多姿,风情万种。更有情景交融,诗画互汇,湘云“因弯腰拾了一块小石片,向那池中打去,只听打得水响,一个大圆圈将月影荡散复聚者几次。只听那黑影里嘎然一声,却飞起一个白鹤来,直往藕香榭去了”。
  仙鹤助人。湘云因便有了“寒塘渡鹤影”,黛玉亦有了“冷月葬花魂”。
  这番故事,直若溪流出山,浪花回旋,且汩汩有声。以往的多次作诗,哪有这般的韵致?
  原来,这正是清照故事的花粉使然。

  宣和辛丑(1221)这年,明诚正在莱州做太守。八月十日,清照由青州前来探望。明诚的公务过于繁忙,终日为酒和银子两件大事所缠绕,实难脱身去与发妻作陪。清照独坐一室,连个说话的人儿也不见,就连琴画书史这往日的伴友,竟也无处寻觅。实在百无聊赖了,那便作个诗罢。
  恰好桌上有本《礼韵》,这是论述科举程式的书。过去,清照断不会理会的,今儿却派上了用场。她与自己约好“信手开之”,第一眼看到什么字,便以什么字作韵脚。结果,她“偶得‘子’字,因以为韵,作《感怀》诗”。
  清照翻书,黛湘数栏杆。书与栏杆,均为眼前现成之物,韵脚也同是清照说的“偶得”。这又如何怨得黛玉称“新鲜”,湘云呼“别致”呢。
  依我之见,黛湘这称赏,竟是雪芹的自夸呢。因清照那翻书择韵的法子,雪芹曾是不新鲜、不别致地套过一回。那是诗社开端之时,众姊妹决议要作海棠诗了:

  迎春道:“既如此,待我限韵。”说着,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诗来,随手一揭,这首竟是一首七言律,递与众人看了,都该作七言律。
  迎春掩了诗,又向一个小丫头道:“你随口说一个字来。”
  那丫头正倚门立着,便说了个“门”字。
  迎春笑道:“这是门字韵,‘十三元’了。头一个韵定要这‘门’字”。
  三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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