茜雪：于无声处听惊雷

      茜雪，不知何氏之女也，这是特定历史时期的特殊现象。贾宝玉未入大观园时的大丫鬟之一。茜雪和鸳鸯、袭人、紫鹃等一拨儿进的贾府，有人认为：她因为把宝玉的枫露茶给李嬷嬷吃了，被宝玉一怒之下撵了出去，或遭贾母猜忌被逐出。此处有误，并非是宝玉撵茜雪，也与贾母没有必然的关联。此处，只能作伏笔解。类似于相声、小品的包袱。按脂评所云，“茜雪至狱神庙”，暗示贾府落败后，茜雪曾去狱神庙安慰（救助）宝玉，足见其不俗之态。由于后半部迷失无稿，茜雪成了见首不见尾的神秘人物，高鹗后40回章节中的茜雪了无踪迹。无声无息却留下了一段暗香，我们就从此为她立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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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头记是一部扑朔迷离的作品，比它还要神秘的是它的立意本旨，更令人拍案惊奇的魅力，是书中人物的内涵及其丰富多彩，茜雪，就是这样一个人物。莫非“真事隐去”的艺术手法，具有倒弹琵琶唱反调（正话反说）的寓意，耐人寻味？正如甄士隐因梦幻被一声霹雳惊醒，尘封在历史烟云里的良知，不是在永远召唤着人性的回归吗？
　　宝玉吃了半碗茶，忽又想起早起的茶来，【甲戌双行夹批：偏是醉人搜寻得出细事，亦是真情。】因问茜雪道：“早起沏了一碗枫露茶，【甲戌侧批：与“千红一窟”遥映。】我说过，那茶是三四次后才出色的，这会子怎么又沏了这个来？”【甲戌侧批：所谓闲茶是也，与前浪酒一般起落。】茜雪道：“我原是留着的，那会子李奶奶来了，他要尝尝，就给他吃了。”【甲戌侧批：又是李嬷，事有凑巧，如此类是。】宝玉听了，将手中的茶杯只顺手【甲戌侧批：是醉后，故用二字，非有心动气也。】往地下一掷，【甲戌眉批：按警幻情榜，宝玉系“情不情”。凡世间之无知无识，彼俱有一痴情去体贴。今加“大醉”二字于石兄，是因问包子、问茶、顺手掷杯、问茜雪、撵李嬷，乃一部中未有第二次事也。袭人数语，无言而止，石兄真大醉也。甲戌眉批：余亦云实实大醉也。难辞醉闹，非薛蟠纨绔辈可比！】豁啷一声，打了个粉碎，泼了茜雪一裙子的茶。又跳起来问着茜雪道：“他是你那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么孝敬他？不过是仗着我小时候吃过他几日奶罢了。【甲戌侧批：真醉了。】如今逞的他比祖宗还大了。如今我又吃不着奶了，白白的养着祖宗作什么！撵了出去，大家干净！”【甲戌侧批：真真大醉了。】说着便要去立刻回贾母，撵他乳母。
　　原来袭人实未睡着，不过故意装睡，引宝玉来怄他顽耍。先闻得说字问包子等事，也还可不必起来，后来摔了茶钟，动了气，遂连忙起来解释劝阻。早有贾母遣人来问是怎么了。【甲戌侧批：断不可少之文。】袭人忙道：“我才倒茶来，被雪滑倒了，【甲戌侧批：现成之至，瞧他写袭卿为人。】失手砸了钟子。”一面又安慰宝玉道：“你立意要撵他也好，【甲戌侧批：二字奇，使人一惊。】我们也都愿意出去，不如趁势连我们一齐撵了，我们也好，你也不愁再有好的来伏侍你。”宝玉听了这话，方无了言语，被袭人等扶至炕上，脱换了衣服。不知宝玉口内还说些什么，只觉口齿缠绵，眼眉愈加饧涩，【甲戌侧批：二字带出平素形象。】忙伏侍他睡下。袭人伸手从他项上摘下那通灵玉来，用自己的手帕包好，塞在褥下，次日带时便冰不着脖子。【甲戌双行夹批：试问石兄：此一渥，比青埂峰下松风明月如何？】那宝玉就枕便睡着了。彼时李嬷嬷等已进来了，听见醉了，不敢前来再加触犯，只悄悄的打听睡了，方放心散去。【甲戌侧批：交代清楚。“塞玉”一段，又为“误窃”一回伏线。晴雯茜雪二婢又为后文先作一引。甲戌眉批：偷度金针法，最巧。】（第八回）
　　从表面文章看来，这是一个误会。是宝玉酒醉闯的祸，茜雪无端遭牵连，在为李嬷嬷受过。没有哭闹、没有求饶、没有申诉。整个事件平淡无奇，以茜雪的消失做了了解。既然没有说什么，就意味着什么也不需要说！她要说的话，在袭人的解释里道出（见上文），先把这件事遮掩过去，一了百了，才是正经。此乃借袭人口中言，传茜雪心腹事之法。直到第十九回李嬷嬷又到绛芸轩来，跟众丫头发生龃龉，恨恨地说：“你们也不必装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为茶撵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明儿有了不是，我再来领！”袭人也怕李嬷嬷吃了宝玉特为她留下的酥酪，“又生事故，亦如茜雪之茶等事”，便设法转移宝玉注意力；到第二十回，则又通过李嬷嬷“恶人先告状”，拉住黛玉、宝钗“将当日吃茶，茜雪出去，与昨日酥酪等事，唠唠叨叨说个不清”，终于让读者明白，茜雪竟真的在那回宝玉怒摔茶杯后被撵出去了！（注）这种看似平淡却又余音不尽之处，正是她的传奇之处。只因一杯茶开罪宝玉被逐的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真比窦娥还冤。而这种冤情又是何等的普遍，又是那样的自然而然。所谓宝玉醉闹，正是对宝玉之浊与茜雪之清的真实写照。是用宝玉之浊和茜雪之清的对照，用贾宝玉的脏和茜雪的净对照，在为茜雪的高古清风搜魂摄魄。诚所谓：于无声处听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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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说，宝玉欠的最多的人，就是茜雪，不无道理。茜雪的无辜被撵，与金钏、司棋、晴雯、入画、芳官等同而不同，她是第一个被撵者，却是最后一个对宝玉施救者。脂评：“茜雪至狱神庙方呈正文，袭（人）正文标昌（目曰）‘花袭人有始有终’，余只见有一次誊清时，与狱神庙慰宝玉等五六稿，被借阅者迷失，叹叹！”。这，根本就无法用以德报怨的常理可以涵盖的了，而是描绘着至善的蓝图。谁谓无言的呐喊稍逊于甄士隐梦幻中的霹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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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目前尚无证实丫鬟被逐出主家后的风俗资料是怎样一种“政治”待遇，而从金钏、司棋、晴雯、入画、芳官等被撵的结局中，也许可以窥视端倪。这些人并非是留恋富贵，恰恰是不屈从于世俗的淫威，保持一颗清净女儿心。尽管她们可以忍受不白之冤和屈辱，却绝不会向龌龊的无良低头。雪，在石头记里，是薛宝钗的别称，难道是指宝玉“欠”她的情吗？难道不可以是“欠”女儿们的情吗？
　　无论在多么恶劣的环境里，从不向势利的风俗人情，暗度款曲，闲抛媚眼。无论在何等的艰难困苦中，也不向势利的风俗人情寻求任何保护。她之所以用情于宝玉，既非旧情难忘，也与儿女私情无关。只为了一颗清净女儿心而芬芳，盖因宝玉的灵魂深处，以通灵宝玉为根本，所谓青埂峰之“情根”。这，难道还不够神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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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该恨谁？是李嬷嬷、还是贾母、宝玉？按常情，凡与本案相关人员，皆为可恨之人。而茜雪却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怨恨。仿佛对这些一概忽略不计，她采取的是一种漠视的态度，她深深的知道，该恨的不是她们，而是势利的风俗人情。在那个真假是非颠倒的世道，一旦遭遇不测，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漠视才是一种最大的抗击，无言才是最大的怒吼。惟漠视以在战略的高度对庸俗实施打击，围观只能在客观上助长歪风邪气的肆虐。茜雪的无声无息在证实着一个非常情：用一种不媚俗的人生态度，表达着一种不屈。
　　所谓不同凡响，与俗迥异，不在于惊天动地，而在于不媚俗。正如在本地被推为望族的甄士隐不媚俗，仍不免倾家荡产、流落他乡的命运，更遑论茜雪这样一个毫无社会地位的弱女子了，她或许和金钏、司棋、晴雯、入画、芳官等众丫鬟一样或抗争而遭受灭顶之灾，或任由命运的支配，得过且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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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茜雪则不然，她的无声无息所带给世间的天籁之音，“若非个中人，不知其中之妙”，亦难“深明此调”。所谓：此曲何止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她的品性堪与三十三天外的甘露灌溉相辉映。如果说，绛姝仙草下世为人“眼泪还债”只为“酬报“石头的“甘露灌溉之德”而来，那么，作为演示“通灵宝玉”的贾宝玉又是怎样对待女儿们的呢？
　　作者自云：何堂堂须眉，诚不若彼一干裙钗？实愧则有余，悔则无益之大无可奈何之日也。作者为什么会这样痛心疾首？负心、负情、负义、负德？羞愧难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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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甄士隐于穷困潦倒时，顿悟到离恨天上的“甘露灌溉之情”（详见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作为补天未用的石头，就不能从“闺阁闲情”中感悟到茜雪的那份清净吗？石头之所以开卷即高叫“惭愧”（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盖因在“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美之日”有负这份天上人间的“闺友闺情”。故，脂评“石兄真大醉也。”这一醉之负，成为石头永久的悔、愧。正是这种悔、愧，反证着“眼泪还债”之德及茜雪们不计任何嫌隙，誓将清净进行到底的决心。而这种决心用不媚俗的人生态度具体体现出来。与之相对应的石头却在富贵场中、温柔乡里迷失了本性（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栊昼夜困鸳鸯。第二十五回），两相比较，一个是苏世独立，一个是随波逐流。难不成那“儿女是水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只是一句空话？
　　从这种角度出发，一部石头记大抵在于悔、愧。在花草是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在石头则是有负重托。报恩是泪，负恩也是泪。也不知是用惭愧的泪在为还债的泪鸣冤招魂，还是用还债的泪演示悔过的泪。反正都是泪，表里都是泪。
　　不媚俗，绝非是不食人间烟火，而是一种不同流合污的人生态度，恰似晴雯那宁死不屈，茜雪，更具有一番坚韧。由此，可以得出一个具有人类历史意义的原理：生活中的弱者，品格上的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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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空道人之所以会把《石头记》抄录下来问世传奇，也许正是因了茜雪们的女儿情不同于那种“风月笔墨”的低俗。正如石头自述所云：
　　历来野史，或讪谤君相，或贬人妻女，【甲戌侧批：先批其大端。】奸淫凶恶，不可胜数。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涂毒笔墨，坏人子弟，又不可胜数。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蒙侧批：放笔以情趣世人，并评倒多少传奇。文气淋漓，字句切实。】亦如剧中之小丑然。且鬟婢开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话。（第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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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悄无声息的走了，正如她悄无声息的来。她挥一挥红袖，添上一抹香痕，不带走一丝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