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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宝玉的婚配人选看荣府的决策机制

——贾府的权力格局和运行机制漫谈之七

荣府的主子们在决策方面最典型、最艰难、耗时也最长的一件事,应该是宝玉的婚配人选一事。这件事几乎贯穿了红楼故事的全过程,前八十回没有解决,到八十回之后才有了结果。虽然红学家们认为后四十回的补作多有不合情理之处,但只从决策的角度去探讨宝玉的婚事是如何确定的,仍然有可圈可点之处。

在分析荣府对其最后作出决策之前,我们先大致梳理一下前八十回,荣府的主子们对宝玉的婚事都是如何看待的。

首先看看宝玉对自己婚事的态度。在前八十回里,宝玉与黛玉从一见钟情到相濡以沫,最后达到了高度默契甚至私定终身的程度,可以说宝玉对自己婚事的态度是非黛玉不娶,黛玉也似乎是非宝玉不嫁。但现实情况是,封建时代的儿女们对于自己的婚事是无权做主的,必须听从父母的安排。虽然宝黛都欣赏《西厢记》中自由婚恋的故事,但让他们俩学张生、莺莺私定终身乃至私奔,应该是没有任何可能。

其次看看贾政夫妇对于宝玉婚事的态度。未清楚地看到贾政在前八十回对宝玉的婚事究竟持何态度,但在这件事情上,贾政基本上是会听从王夫人的意见的。王夫人为宝玉选定的对象是宝钗,这不光是因为宝钗的母亲是其亲姊妹,更重要的是宝钗各方面的条件都让她十分中意,因而王夫人便与薛姨妈一唱一和,以所谓老天安排的“金玉良缘”为由头,为宝玉和宝钗将来成为一对制造舆论。由于宝钗常常劝宝玉走仕途,而这一点和贾政的期许是一致的,因而贾政在宝玉的婚姻上应该倾向于宝钗,而不是与其意相违的黛玉。 

与王夫人的态度一致的,还有一位重要的人物,这个人便是贾家的招牌人物贾元春。第二十八回贾元春颁赐端阳节礼,很明显地表达了将宝玉和宝钗看为一对儿的意思,此事当时就引起了黛玉、宝钗的惊讶和猜想,贾家的家长们对此自然也是心知肚明的。

再次看看贾母对于宝玉婚事的态度。以贾母丰富的人生阅历和过人的精明,她老人家肯定是明了宝黛之间时常发生的纠葛是怎么回事,而且也肯定是听到过所谓“金玉良缘”的说法,但是在前八十回里,她究竟是中意黛玉还是中意宝钗,从头至尾一直没有明确表过态。从她评论宝黛“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说法来看,她似乎是默许宝黛之间的感情交流,这一点应该也被善于察言观色的王熙凤看在眼里,因而王熙凤才会和黛玉开玩笑说:“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但贾母默许宝黛的想法似乎只是在脑海里闪了一下,就很快销声匿迹了,她后来既对宝黛心心相印的局面视而不见,也对“金玉良缘”的舆论充耳不闻,而是把目光投向了黛玉、宝钗俩人之外。无论是在第二十九回张道士向贾母提亲,还是在第五十回贾母曾有意于薛宝琴,都表明了黛玉、宝钗并不在贾母的考虑之中。也就是说,在整个前八十回里,贾母对宝玉究竟应该娶谁,一直没有一个明确的主意,能肯定的只是黛玉、宝钗都非她中意的人选,而她一直在这俩人之外寻觅着她认为合适的人。

最后看看王熙凤对宝玉婚事的态度。虽然王熙凤是王夫人的内侄女,但是在现实中却唯贾母马首是瞻,她有可能是揣摩到贾母当初有成全宝黛的意图,加上从内心里排斥宝钗成为自己潜在的竞争者,因而她在第二十五回开黛玉的玩笑,清楚地表明她是倾向于宝黛的。虽然王熙凤在这件事上并没有决定权,但建议权她还是有的,她的意见会影响到决策者对这件事最后的定夺。

从以上梳理可以看出,在前八十回里,宝玉的婚事虽然已经被提上议事日程了,但在实际运作中却陷入了马拉松式的漫长过程。宝玉是当事人,一直在经营着自己和黛玉的爱情,却无权作出决定;王夫人中意宝钗,一直在制造着“金玉良缘”的舆论,却顾忌贾母的意见,迟迟不敢作出决定;贾母可以拍板,但她既不中意黛玉,又不中意宝钗,一直在黛玉、宝钗之外搜寻着,实际上采取了拖延的策略。以上三方对于这件事各怀心思、莫衷一是,就这样一直僵持着,谁也不捅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

直到第八十四回续书中,这种躲猫猫的游戏似乎再也演不下去,而红楼故事也翻过了三分之二,贾母也自度来日无多,终于有一天把这件事摆到桌面上了:

贾母又道:“提起宝玉,我还有一件事和你商量。如今他也大了,你们也该留神看一个好孩子给他定下。这也是他终身的大事。也别论远近亲戚,什么穷啊富的,只要深知那姑娘的脾性儿好模样儿周正的就好。”贾政道:“老太太吩咐的很是。……”

老太太终于把这件事提出来了,而且还又一次重申了她的选人标准,贾政自然要积极响应,只是他一直担心宝玉学业上没有长进,日后混不上功名,耽误了人家女儿。于是他又仔细考查了宝玉一番,感觉还差强人意,又与门客在闲谈中说起“张大老爷家有一位小姐”,而且这张家“是邢夫人的亲戚”,于是他便让王夫人从邢夫人那里打听一下。谁料王夫人、邢夫人和贾母说起这张家女儿时,得知张家并不愿意嫁出女儿,而是要招入赘女婿的,这自然不符合宝玉的条件,于是贾母作出结论说:“这张家的亲事是作不得的。”

宝玉的婚事已经正式提上议事日程了,但直到现在,荣府的主子们对于婚配人选却还在继续捉迷藏。王夫人不仅在贾母面前,甚至在贾政面前也绝口不提“金玉良缘”的事,似乎她料定无论是张家女儿、还是李家女儿,最终都不过是过眼云烟,没有什么人选会被她心中早已认定的宝钗更合适。于是她便一直顺着贾母、顺着贾政瞎忙乎,不动声色地等待着水到渠成的那一刻。那一层接近透明的窗户纸终于被王熙凤捅破了。

贾母接着因把刚才的话告诉王熙凤。王熙凤笑道:“不是我当着老祖宗太太们跟前说句大胆的话,现放着天配的姻缘,何用别处去找。”贾母笑问道:“在那里?”王熙凤道:“一个‘宝玉’,一个‘金锁’,老太太怎么忘了?”贾母笑了一笑,因说:“昨日你姑妈在这里,你为什么不提?”王熙凤道:“老祖宗和太太们在前头,那里有我们小孩子家说话的地方儿。况且姨妈过来瞧老祖宗,怎么提这些个,这也得太太们过去求亲才是。”贾母笑了,邢王二夫人也都笑了。贾母因道:“可是我背晦了。”

从上文看,贾母的态度发生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由以前对宝钗不闻不问,变为任何理由都没有,就欣然接受了王熙凤的提议。无论从生活情理,还是从小说故事发展来看,这一重大的转变都显得十分突兀,让读者明显地感到续书的作者功力不逮。但从决策的角度来看,贾母总算是同意宝钗这个人选了。

而到了第九十回,荣府的女主子们说起黛玉的病情时,贾母还讲了她选宝钗不选黛玉的理由:

贾母道:“我正要告诉你们,宝玉和林丫头是从小儿在一处的,我只说小孩子们,怕什么?以后时常听得林丫头忽然病,忽然好,都为有了些知觉了。所以我想他们若尽着搁在一块儿,毕竟不成体统。你们怎么说?”……贾母皱了一皱眉,说道:“林丫头的乖僻,虽也是他的好处,我的心里不把林丫头配他,也是为这点子。况且林丫头这样虚弱,恐不是有寿的。只有宝丫头最妥。”王夫人道:“不但老太太这么想,我们也是这样。但林姑娘也得给他说了人家儿才好,不然女孩儿家长大了,那个没有心事?倘或真与宝玉有些私心,若知道宝玉定下宝丫头,那倒不成事了。”

故事发展到这里,应该说有关宝玉婚配人选的决策也就尘埃落地了,后面为了应付宝玉的病情,而不惜使用牺牲宝黛俩人感情的所谓“掉包计”,只是这次决策在实施过程中的一个重大环节,对决策本身没有构成任何影响。我们梳理一下荣府本次决策的全过程,会发现有如下一些特点:

一是有关宝玉婚配人选的议题最终由贾母提出。贾母虽然在家庭事务管理上退居幕后了,一些具体的家庭事务不再过问,但宝玉的婚配由于涉及到荣府未来的发展,因而贾母从头至尾都没有对这件事放过手。贾母心有余而力不足,一直在黛玉、宝钗之外寻觅着,但她并未获得其他人的鼎力支持和配合,结果找来找去一无所获。无可奈何之下,她只好不再一意孤行,而是将议题摆在桌面上,让其他人也充分发挥作用。

二是在贾母正式提出本次议题之后,出现了一位张家小姐。这位张家小姐是按贾母预先设定的标准提起的,但她家中希望入赘的要求又显然不符合宝玉的情况,因而最后不得不由贾母自己亲口否决。贾母对此人选的否决再一次表明,限于荣府自身的根本性要求,贾母在宝钗之外选择的想法其实是行不通的。

三是荣府主子们绕了一大圈,最后仍然回归到宝钗身上。这个结局看似是一种无可奈何的选择,其实基于家族长远利益而并不取决于感情的婚姻,最后只能是这样一个必然的结果。正是王夫人算定了宝玉只能选宝钗,所以她一直不动声色,自始至终都在表面上应付着贾母,内心却在静待水到渠成的那一刻到来。王夫人是宝玉的母亲,如果贾母不插手,谁来做儿媳妇自然由她说了算;但偏偏贾母要插这个手,而且手中握着拍板权,于是她只好忍耐。所以,当王熙凤将宝钗亮出时,几乎没有任何分歧,大家就都一下子接受了这个人选。

四是为了保证家族的长远利益,不惜牺牲宝黛的感情。无论黛玉、宝玉还是宝钗,都是封建家庭制度的牺牲品。林黛玉获得了宝玉的感情,却失去了和宝玉的婚姻;宝钗获得了和宝玉的婚姻,然而却没有应有的感情;而宝玉想得到的最终未能得到,得到的却不是自己想要的,造化弄人,阴差阳错,读者不禁和作者一起,为三位红楼主人公的命运洒下一掬清凉的泪。

五是尽管续书作者以“掉包计”的策略来处理宝玉、黛玉、宝钗三人之间复杂的关系,红学家们和读者都认为这样安排违背了曹雪芹的原意,但从荣府主子们对此决策的角度来看,经过漫长的酝酿、筛选和论证,最终选定宝钗作为宝玉的配偶应该是无可非议的。只是红学家们大致都认为,让宝钗代替黛玉与宝玉成婚的策略实在太拙劣,这肯定不是曹雪芹的原意。而比较合理的故事应该是,黛玉因病提前去世,宝玉在不会伤害黛玉的情况下,才和宝钗成婚。但无论怎么说,荣府有关宝玉婚姻的决策过程,还是比较暗合现代企业的决策机制和特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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