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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花阴》:意象的高密度排列组合,字词的斟酌考究,实乃佳作

《醉花阴》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李清照

问世间愁为何物?让人目断神痴,迷离恍惚;让人孤枕独,彻夜不眠;让人身心交瘁,凄神寒骨。一腔愁绪推损了青春姿容,也摧损了肝肠肺腑。易安居士用凝血带泪之笔,饱蘸浓情,多方铺写了人生离恨哀愁。全词言愁,字字相思,句句悲凉。

一天的生活从清晨开始,以黑夜作结。愁苦如薄雾浓云,似瑟瑟秋风,充盈天地,萦绕心头。词人开篇点“愁”,言情定调,统摄全篇。而且,此“愁”非同一般,不是清闲散淡之愁,不是落花流水之愁,不是山河破碎之愁。愁随薄雾起,愁随浓云深,从早到晚,从昼到夜,映入词人眼帘的是蒙蒙云雾、沉沉烟霭,萦绕词人心头的是千头万绪、一团乱麻。“永昼”是漫长白天,给人以度日如年、永无止境之感。

李清照在《声声慢》中曾如此描写:“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可见词人愁重如山、愁深似海、愁浓如云、愁多如雾,推排不尽,驱散不得。“永昼”换成“昼夜”或是“白昼”,均不能传达那种愁苦无边、忧心如焚之感。“薄雾浓云”亦不能换成“丽日晴空”或“碧草春花”之类的词语,后者光明亮丽、生机无限,与词人内心忧愁不协调;前者阴阴沉沉、不清不楚,吻合词人烦乱心境。景语皆情语,云雾都带愁。室内,空空荡荡,冷冷清清,唯见金兽香炉青烟袅袅,香灰泛漫。

无人陪伴,无可交流。“消”字,有的版本又作“销”字,二者均含动态过程,但情意有别。后者是指瑞脑焚烧,燃尽成灰;前者是指青烟飘散,消失殆尽。后者更凄婉,给人心灰意冷、万念俱空之感;前者则轻盈有余,沉痛不足。室外室内,满天满地都是愁,都是恨。今天是个什么日子呢?词人点示,“佳节又重阳”。重阳佳节,衣历九月初九,家人团聚,相携登高,佩戴茱萸,驱邪消灾,畅饮菊酒,欢度佳节。

唐代诗人刘方平写过一首诗《月夜》:

“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

此“透”写虫声,声声悦耳,生意无限。“透”进纱窗的不止是虫声,还有新春的生机和生命的欢乐。李清照用“透”写秋凉,透窗透纱,透身透心,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两位诗人,心境不同,体险不同。“初”字若改为“已”则不见多愁善感,只见受凉惊心。上片写愁,从早到晚,从昼到夜,从外到内,从天到地,从起居到入睡,多方铺排,全面烘染,愁满重阳,愁漫天地,愁绕心间。

下片特写黄昏饮酒赏菊镜头,抒发词人的沉痛感慨。饮酒赏菊是古人过重阳节的一项重要内容,词人心绪不佳,大概在屋子里闷了一整天,到黄昏的时候,才勉强出来敷衍一下。也想借酒浇愁,她没有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闲情逸致,满园菊花反倒触发了她的离愁相思。“黄昏”是一个美好温馨的词语,让人联想到古老的画面:“日之夕矣,牛羊下来。”家人团聚,共享天伦,其乐融融,幸福无比。可是,这个重阳节的“黄昏”,词人只有孤独相伴!

“西风”系秋风,吹动帘子,吹动秋菊,瑟瑟有声,凛凛生寒,冷花冷人,冷身冷心。花瘦人瘦,两相比较,意味深长。说花瘦,是拟花为人,伤花惜花,怜惜花枝纤弱,花瓣飘零,怨恨秋风无情,秋风凄冷。说人瘦,源于内心相思愁苦,柳永有词云“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说人比花瘦,同病相怜,形影相吊,生动形象,凄惨至极。人和花一样瘦,人比花更瘦,对花兴叹,怜花亦自怜,好不悲凄!

全词写愁,意象纷纭。薄雾、浓云、瑞脑、金兽、佳节、重阳、玉枕、纱厨、东篱、美酒、西风、黄花,无一不凄凉,无一不愁苦。全词写愁,锤字炼词。“永昼”永无尽头,茫茫纷乱;“销”字慕情状态,惟妙惟肖;“又”字平中见奇,意蕴丰厚;“凉”字一语双关,烘托愁苦;“卷”字状西风无情、人心冷落;“瘦”字点化全词,呼应开篇:无一字不精当,无一词不传神。意象的高密度排列、组合,字词的斟酌考究、打磨雕琢,使这首词呈现出一种愁云笼罩、情深意长的艺术氛围,给人身临其境、心领神会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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