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所有的经济学家，都有他需要面对的时代症结。
01 亚当·斯密：讲一个创世纪的故事
在写《国富论》之前，斯密是一个哲学教授，写了一本《道德情操论》。
当一个哲学教授要去写一本政经书籍时，他用的是一种抽丝剥茧的方式，由此及彼，层层嵌套。从一个制针业的比喻开始，去讲分工的原因，市场的范围，商品价格与资本利润。然后转过身来，点破那个时代最鲜明的特征，资本主义的萌芽与发展，并在观察各国经验后，总结出一套相对完整的政治经济学知识体系。他讲了一个创世纪的故事，后世几乎所有的经济学论题，都在他的框架里。
此后的250多年，大部分经济学书籍都有一定的门槛，马克思的哲学纵深，凯恩斯的神神叨叨，熊彼特的晦暗不明，以及弗里德曼的博士论文，读他们写的书，即使读到心烦气躁，也不敢说已经读懂了几分。但是斯密的书，却是友好而真诚的，几乎没有阅读门槛，像是听了一个优美的故事。
或许斯密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的书会像一副药引子，此后工业革命席卷欧洲，一个崭新的纪元由此到来。相对于《国富论》，斯密心心念念的却是《道德情操论》，他花了一生的时间去修改。
现代经济学的大厦，在斯密这里已经初见雏形，这栋大厦很快吸引来了一群能工巧匠，他们在大厦里完成了第一次大型装修。萨伊的市场定律，马尔萨斯的人口原理，还有李嘉图的比较优势和数量分析。在古典经济学时期，人们关心的都是一些朴素而关键的问题，这一点和后世有很大不同。
02 马克思：没错，我就是来掀桌子的
阅读马克思是有难度的，如果没有一些知识准备和积累，很容易败下阵来。
要理解马克思，最重要的两个点，是理解他的雄心与反骨。马克思的雄心来自他的家族和老师，因为家族的渊源，他可能注定要去做一个伟大的拉比，而不是一个满嘴猪油的食利商人，同时他最重要的老师是黑格尔，西方哲学的珠穆朗玛峰，所以也奠定了资本论的基调，要回到哲学的底层。
但马克思要反对的，并不是斯密，恰恰相反，他很尊敬斯密。他要反对的，是斯密的理论被异化之后的现实，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明明把人们从教皇的手里解放出来，但是忽然之间，人们又住进了一个新的笼子里。马克思内心的悲悯，让他无法忍受这种苍生的疾苦，而他为之奋斗了终生。
在《资本论》第一版的序言里，马克思写了这么一段话，“分析经济形式，既不能用显微镜，也不能用化学试剂，二者都必须用抽象力来代替。这种抽象力主要是逻辑思维能力，是运用历史的、现实的和数量的逻辑进行分析的能力。”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资本论》正是这样一场抽象的思辨。
商品，劳动，价值和货币，是《资本论》的四块基石，从这四块基石出发，马克思提出了剩余价值论，是第一卷的核心。从第二卷的开始，马克思便开始了对资本的抽象建模，严谨，清晰，但是缺了一点完整性。不是马克思做不到，而是他没有时间了，只留下三卷资本论。这本书其实还在一直写下去，比如列宁的《国家与革命》，就是在资本论的基础上，进一步探讨国家资本的可能性。
马克思的《资本论》，让西方经济学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理论危机，危机的余波至今仍然存在。它开启了20世纪的社会主义革命，也促使西方资本主义在真正意义上开始自我改良和纠偏。
03 马歇尔：熟悉而又陌生的安徒生童话
边际革命之后，马歇尔写了《经济学原理》，为古典自由主义写下了happy ending的终章。
对于出生在20世纪末，或者21世纪初的年轻人来说，马歇尔的语言是熟悉的，这一代人最流行的经济学教科书，讲述的其实还是马歇尔总结的理论，比如供给与需求，比如静态均衡。但你若是跟着经济学的脉络，从前往后阅读时，就会觉得马歇尔的语言是陌生的，是一种全新的叙事逻辑。
马歇尔的《经济学原理》，有两个重要的变化，一个是完成了现代经济学的剥离和独立，因为斯密所构建的，其实是一个政治经济学体系，马克思的《资本论》，副标题也是政治经济学批判，到了马歇尔这里，经济学就此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另一个变化在于，经济学的叙事方式，开始进入到一种精密的微观视角，人们不再直接谈论生产与消费，而是开始讨论供给，需求与一般均衡。
不得不说，马歇尔的文笔真的很漂亮，有一种直指人心的力量，因为你不需要像阅读马克思一样，去提前积攒知识储备，也不需要哲学的方法论，微观经济学更像是从心理学的视角出发，去构建一个优美的数学模型。马歇尔的《经济学原理》，如同一个安徒生童话，几乎没有破绽的美丽。
可惜历史并不是一个安徒生童话，童话的背后，是挥之不去的阴影与痛苦。马歇尔的书其实也是AB面，A面是正文，是美丽的童话，B面则是注释，里面藏着现代经济学的谜底，和时代的症结。
04 凯恩斯：见天地，见众生
所有的经济学家里，最喜欢的是凯恩斯，这一点可能很久都不会变化。
在通论的最后一段文字里，凯恩斯写到，“要实现这样的思想是否只是空想呢？它会不会成为深入人心的原动力？这种思想所要压制的，是否要比其服务的，具有更明显的性质？”他在1935年底写下这段文字，然后在10年后离开人世，没有机会看到他的思想如何开枝散叶，熨平了彼时苍生的疾苦。
而在将近一个世纪后，在今时今日，凯恩斯的疑问其实早已有明确的答案。是的，他做到了。
凯恩斯的《通论》，有一个清晰的框架，因为面对大萧条，要解决就业的问题，引导出了有效需求的讨论。又因为彼时的经济学在一些问题上模糊不清，所以凯恩斯亲自下场，做了一套研究宏观经济的工具，定义了国民收入，储蓄和投资的概念。接着就提出了他的三大定律，边际消费递减，边际投资递减和流动性偏好，以及提出了货币与财政政策的方法论，这是《通论》的整体框架。
《通论》的框架是清晰的，但也仅此而已。如果你再多问一句，这本书为什么是这样的框架？每个段落里的内容讲了一些啥？可能这个问题就无解了。因为《通论》的阅读门槛真的很高，一个段落里面，每个字都认识，看来看去，看到心烦意乱，就是不知道凯恩斯说的是啥，为什么要这么说。
或许这也是凯恩斯的孤绝与苦心，你知道他的框架是什么，他说的是对的，但你不知道他这个逻辑是怎么形成的，他的立场到底在哪里。他从不谈意识形态，只谈问题和解决方法，他是对的。
这样的人，我们称之为务实的理想主义者。能把务实和理想主义融合的人，始终是少见的。
05 弗里德曼：金融的天空之城
历史的进程，从来都不是线性的，它确实有一个main trend，但整个过程却是反复的，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翻过来一次。在古老的中国王朝里，《管子》和《商君书》是东方经济思想的两极，人们在这两种思想里来回翻转，像一场不断重启的王朝游戏。西方经济学的命运，好像也是如此。
战后的繁荣让人们逐渐忘记了大萧条的痛苦，凯恩斯完成了他的历史使命，但不可避免的是，和他的前辈们一样，凯恩斯的理论，也很快被异化了。20世纪70年代的滞胀，让凯恩斯的理论第一次面临各种诘难。历史走到这里，又翻了个身，新自由主义的纪元由此开启，这是弗里德曼的时代。
弗里德曼写了《美国货币史》，专业，冷静，条理清晰，更像一篇博士论文。凯恩斯的书之所以这么晦涩，是因为他不想谈立场，想解决问题；弗里德曼也是如此，但他是因为有些话不能明说。
要如何去解释1970年之后这半个世纪的历史，似乎找不到一个准确的词汇，不管是大缓和时代，金融自由化，信息革命和智能革命，好像都只是这半个世纪的一块拼图。硅谷的科技新贵在崛起，铁锈带的工人却在下沉；灯塔国不断地给自己续命，外面的世界却洪水滔天，不断被金融危机洗刷。
可能历史就是这个样子，明明都是当下真实的发生，但却看不清楚，说不明白，可能需要在十年甚至几十年的时间过去后回望，才能给出清晰的总结。即便是凯恩斯这样的天才，都在《通论》的结尾袒露出自己的困惑，而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其实也只能这样安静地观望这段历史的前进。
低通胀，稳定的增长，弗里德曼构建的大缓和时代已走到终章，一个山呼海啸的时代来临了。
06 西美尔：世纪末的无聊消遣
翻读这些经济学的圣经，读到最后，是西美尔说出了我内心的那种感觉。
西美尔在19世纪末写《货币哲学》，带着一种世纪末的感伤情绪，一种幽雅的寂静主义的厌倦感，预言了20世纪的结局，几乎没有偏差。在20世纪这100年里，人们做了那么多的努力，无数的革命和独立运动，一度以为就此将开出自由而美丽的鲜花，但是到头来好像还是没有大的变化。
文艺复兴好像没有复兴，启蒙运动好像没有启蒙，20世纪这些热烈而吵闹的运动，最后也没有带来一个永恒的故事，它确实有过鲜美的时刻，但终究是短暂的。而人对于生命的感觉却在丧失，感受事物的差异的细腻能力，逐渐地被抹平，因为在资本和金钱的天空之城里，这些都不是生产要素。
马克思的想法太过高远而艰深，人们还跟不上他的节奏；凯恩斯的理论是有效的，但不可避免还是被异化了，并开始面临各种诘难；在这种情况下，也只好去相信韦伯的《新教伦理和资本主义精神》，他说“人类是悬挂在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上的动物”，而我们如今所身处的，资本主义的这张网络，它的历史还可以继续推进。既然已经悬挂其上，无法逃脱，不如也参与一些编织的工作。
或许直到历史的深处，“玫瑰还是生活在自我欢娱的美丽中，以令人欢欣的漠然对抗所有变迁。”
07 资本主义晚期症候
在21世纪的第三个十年，翻读这些经济学的圣经，从亚当·斯密在1776年写完《国富论》，现代经济学已经走过了250个年头，多亏了这样一群能工巧匠，让这栋经济学大厦已不可同日而语。
如今历史再一次走到了岔路口，08年金融危机的余震还在继续，问题并没有得到彻底的纠偏，而在治疗的过程中，诱发出了更多的，更严重的问题。不禁想起了斯密在《国富论》中所写的，“社会处于进步状态时，所有人都是快乐的，兴旺的，社会静止是呆滞的状态，社会退步是悲哀的状态。”
在资本主义的晚期症候里，其实真正需要的是凯恩斯，我们也确实看见了一些凯恩斯背景的人在提出新的理论，进行社会实践，但前景并不明朗。除此之外，就像西美尔的文字所写的那样，这个世界有太多的发生是让人失望的，它们一如既往地轮回往复，重复着一场欢乐而痛苦的历史游戏。
或许这也是历史的四季。希望在寒冷的冬季之后，我们会身处在鲜花盛开的春天。
历史的四季
暗夜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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