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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剑记》与《金瓶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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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0.19 江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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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开先《宝剑记》传奇与《金瓶梅》的密切的关系,奠定了李氏作为《金瓶梅》作者“候选人”的地位。 不是吗?

       《宝剑记》曲白在《金瓶梅》中的多次出现,经由中外学者详加论列,已成为李开先作《金瓶梅》说的最有力的证据。

       但最有力的驳议也在这里,或言李氏当时或后世的文人都有引录《宝剑记》曲文的可能,以此项理由,不足以系定作者。

则《金瓶梅》与《宝剑记》的关系究竟属于怎样的一种情况,两书是否仅仅是几段唱文或念白的相同?是应该首先搞清楚的。

在这篇论文中,笔者试图在韩南先生、徐朔方先生等学术界前辈所提供的资料基础上,对《宝剑记》和《金瓶梅》在更广阔的资料范围内进行一次再比较,

并提出一些新的证据。

经过对两书的阅读、对照与思考,笔者认为:

《宝剑记》与《金瓶梅》的关系,决不仅仅是后者抄录了前者的几支曲文,两书有共通的改编思想(都由《水浒传》改编行发)和创作意识,有近同的行

文、造语的习惯,在塑造形象、绘制意境、设置情节上更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一、《金瓶梅》引录《宝剑记》曲白述考

关于《金瓶梅》引用李开先《宝剑记》曲文和宾白的情况,虽已有海内外专家作了较深入的研究,但却得出过不同的结论,很值得进行一番新的考索。

(一)曲文的大段抄引

《宝剑记》第三十三出,写林冲在隆冬之夜值宿草料厂,饥寒交加,“将这葫芦去前村沽些酒来驱寒”。

是夜正降大雪,踉踉跄跄之际,对无限雪景,他慨叹世间贫富的悬殊,唱了两支【驻马听】。

《金瓶梅》第六十七回,西门庆与温秀才、应伯爵在书房饮酒赏雪,“教王经斟上大钟。春鸿拍手唱南曲。”所唱正是此两支【驻马听】:

寒夜无茶,走向前村觅店家。这雪轻飘僧舍,密洒歌楼,遥阻归槎。江边乘兴探梅花,庭中欢赏烧银蜡。一望无涯,一望无涯,有似灞桥柳絮,满天飞下。

四野彤霞,回首江山自占涯。这雪轻如柳絮,细似鹅毛,白胜梅花。山前曲径更添滑,村中鲁酒偏增价。叠坠天花,叠坠天花,濠平沟满,令人惊讶。

这自然是最明白不过的抄引,除个别字词微异外,全抄自《宝剑记》。然略加思索,又觉不宜简单目为与故事无关的“唱曲。”

剧中林冲唱此曲时,同此一雪,却把自己“在外当差”,“遇冷冻个死”的苦楚,与“富贵人家红炉暖阁,歌儿舞女,……偎妻抱子受用”相比较。

《金瓶梅》此处,却正是写富豪之家“红炉暖阁、歌儿舞女”的赏雪之兴。只有联系两曲在原作中的规定情景,才有可能体味到这看似与故事无关的唱曲那深层的隐喻。

这种隐喻至《金瓶梅》第七十回才稍见显明。

它在对“群僚庭参朱太尉”的排场进行一番描绘后,写五个奉召而来的戏子,“红牙象板,唱了一套【正宫、端正好】”:

享富贵,受皇恩。起寒贱,居高位。秉权衡威振京畿,怙恩恃宠把君王媚,全不想存仁义。

【滚绣球】起官夫造水池,与儿孙买田基,苦求谋多只为一身一计,纵奸贪那管越瘦秦肥?

趋附的身即荣,触忤逆命必危。妒贤才,喜亲小辈,只想着复私仇公道全亏。你将九重天子深瞒昧,致令的四海生民总乱离,更不道天网恢恢。

【倘秀才】巧言词取君王一时笑喜,那里肯效忠良使万国雍熙。你只待颠倒豪杰把世迷,隔靴空揉痒,久症却行医,灭绝了天理!

【滚绣球】出你有秦赵高指鹿心,屠岸贾纵犬机。待学汉王莽不臣之意,欺君的董卓燃脐。但行动弦管随,出门时兵仗围。

入朝中百官悚畏,仗一人假虎张威。望尘有客趋奸党,借剑无人斩佞贼,一任的忒狂为。

【尾声】金瓯底下无名姓,青史编中有是非。你那知燮理阴阳调元气,你止知盗卖江山结外夷!

枉辱了玉带金鱼挂蟒衣,受禄无功愧寝食。权方在手人皆惧,祸到临头悔后迟。南山竹罄难书罪,东海波干臭未遗。万古流传,教人唾骂你!

这一套北曲,是《宝剑记》第五十出林冲的唱词。

此时,作恶多端的高俅父子已被绑缚至梁山英雄军前,跪倒在林冲的帐下,林冲怒指权奸,历教其罪状,五曲辞情畅达,充满义愤、犹如诛心之剑,直刺向

权臣与奸党。

但在《金瓶梅》中,却以此作为朱太尉庆贺加官晋秩的宴乐之曲,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然作者就这样作了处理,其用此一套曲文,把高太尉失势临刑时的可悲终局与朱太尉得宠晋升时的嚣杂场面复合为一体,借“五个俳优”的唱曲,发出讥讽

与愤憎,发出冷嘲与轻蔑,发出一声情照攸深的长啸!

这是简单地引用几支曲文吗?恐怕不是。这是一般抄录者能做到的吗?怕亦未必。

我们对于这种引录剧曲的特点,的确是应当深入思考和认真研讨的。

我觉得,这是一种创作思想(对权奸的切齿痛恨)在描写两种生活实景(权奸的得志和失势)时的不同展现;亦是此两种生活实景描写的重迭、复合。不熟悉《宝

剑记》,似无法理解抄引者良苦的用心。

同时也启示我们去思考:谁才最有可能进行这种“创作精神”的剪接呢?不正是《宝剑记》的作者李开先吗?

《宝剑记》卡通版

(二)色色入妙的人物素描

在研究《金瓶梅》抄引《宝剑记》曲白的时候,我们发现:有相当多的篇幅集中在对某些类型化、“行当”化人物的脸谱勾勒上。

此处“行当”指社会职业而言,如庸医、僧尼,媒婆,帮闲,也包括柄臣在内。

作者以素描笔法,摹写出这般人物的类的特征,其个性也在其类的规定中约略显现。

如第六十一回,记李瓶儿病重,请来赵太医诊病,这是一个“药材儿件件不知性”的庸医,作者让他如此“自报家门”:

我作大医姓赵,门前常有人叫。只会卖杖摇铃,那有真材实料。行医不按良方,看脉全凭嘴调。撮药治病无能,下手取积儿妙。头痛须用绳箍,害眼全凭

艾醮。心疼定敢刀剜,耳聋宜将针套。得钱一味胡医,图利不图见效。寻找的少吉多凶,到人家有哭无笑。正是:

半积阴功半养身,古来医道通仙道。

此处“下手取积儿妙”,不解,当以《宝剑记》第二十八出的“下手取积不妙”为是,《金瓶梅》显然在转抄中讹误。

下面写赵太医问症与下药,两书亦同一笔法。《金瓶梅》写:

那赵太医先诊其左手,次诊其右手,便教:“老夫人,抬起头来看看气色。那李瓶儿真个把头儿扬起来。

赵太医教西门庆:“老爹,你问声老妇人,我是药谁?”……那李瓶儿抬头看了一眼,便低声说道:“他敢是太医?”

赵先生道:“老爹,不妨事,死不成,还认的人哩。”西门庆笑道:“赵先生,你用心看,我重谢你。”

一面看视了半日,说道:“老夫人此病,休怪我说:据看其面色,又诊其脉息,非伤寒则为杂症,不是产后,定然胎前。”

西门庆道:“不是此疾。先生,你再仔细诊一诊。”先生道:“敢是饱闷伤食,饮馔多了?”

西门庆道:“他连日饭食通不十分进。”赵先生又道:“莫不是黄病?”西门庆道:“不是。”

赵先生道:“不是,如何面色这等黄?”又道:“多管是脾虚泄泻。”西门庆道:“也不是泄疾。”

赵先生道:“不泄泻,却是甚么?怎生的害个病,也教人摸不着头脑!”坐想了半日,说道:“我想起来了,不是便毒鱼口,定然是经水不调匀。”

西门庆道:“女妇人,那里便毒鱼口来?”……先生道:“我有一妙方,用着这几味药材,吃下去管情就好。听我说:

甘草、甘遂与钢砂,藜芦、巴豆与芜花,姜汁调着生半夏,用乌头、杏仁、天麻,这几味儿齐加。葱蜜和丸只一挝,清辰用烧酒送下。

何老人听了便道:“这等药吃了,不药杀人了?”赵先生道:“自古毒药苦口利于痛,若早得摔手伶俐,强如只顾牵经。”

这是《宝剑记》中相同场面的搬演,试比较:

(净白)大叔,赵大医来见,试抬起头来我看。(小外白)我也不须抬头。

(净白)医家先观气色,次诊脉息,然后才下药。你不抬头,我知道你是甚么病。

(小外抬头介)(净白)你认的我么?

(小外白)我认的,你是赵太医。

(净白)不妨,死不了,还认的人哩!(末白)你用心看,大叔重赏你。

(净白)大叔,再抬头来我看。(唱)

【忆多娇】觑了你面皮,(将左手来,)诊了你脉息。伤寒杂症难调理。

(小外白:你怎知道我是伤寒病?净白:你的病,我岂不知道! 小外白:我也不是伤寒。)

(净唱,)却是胎前产后疾。

(末白:你看错了,这是妇人病。净白:不是妇人,那个男儿干出这等事!)

(唱)敢是奶饱伤食夜卧惊啼?

(末白:胡说,这是小儿疾。净白:不是小儿,那个大人君子干出来!我晓的了。)

(唱)多管是中结、中结漏蹄。……(末白)合药与大叔吃!(净白)有药大叔你听我说这药材。(唱)

【朱奴儿】甘草、甘遂、砧砂,黎芦与巴荳、芜花,人言调着生半夏,用鸟头、杏仁、大麻齐加。药丸儿一挝,用烧酒清晨送下。

(末白)这药不药杀人了?

(净白)不药杀这歪骨头,要他做甚么!

无可怀疑,《金瓶梅》中的赵太医形象是《宝剑记》中同名人物的翻版,其唇吻口角绝无二致;其场景设置,行文习惯,笔底机趣亦毫无二致!

整段文字如同那一“捧”一“逗”的相声。

《宝剑记》中赵太医与末(高府家人)相配合。以高衙内患病为题目;《金瓶梅》中赵太医与西门庆搭当,以李瓶儿患病为对象。

前者把高衙内诊成“胎前产后”的妇女病;后者把李瓶儿判为“便毒鱼口”的男子症。

文字上虽有变易、却正在于要保留其滑稽戏谑的特点。

值得指出的是:这段讥讪庸医的文字恰恰说明了作者对医道的通晓,李开先恰深明此道。

李氏因本人和家人多病,与医士多有交往,其《闲居集》收录的赠与医者的诗文,不下十余篇之多。

他赞美医术高明、医德高尚者,亦抒写对庸医的鄙夷和憎恶:

间有延医脱俗者,病名药性一无知。反畏劫和颠倒用,医来即是鬼相随。[[1]]

近来医道废,不免达人忧。重利惟轻义,大言实寡谋。症难分表里,脉不辨沉浮。故托命无教,非干药不投。人危犹不去,颜厚不知羞。[[2]]

在他赠送医友的这些篇什中,可以明显看出他对庸医的痛愤到了无法遏止的地步!

久病者为良医,李开先大概也由此而明于医道:“奇方吾亦有,”“采药成金鼎”[[3]]“采药当今代踏青”[[4]]。

他劝诚医士吉迁:“百药其间多有毒,从今切莫加罂粟。[[5]]”

李开先在文集中记述了发生在文选司郎中任上的一件事:首辅夏言与礼部尚书霍韬情同水火。

霍韬疏辞“太子少保”之封,称“大臣受禄不让,晋秩不辞”为当世大害,语意在指劾夏言。诏

下吏部参看,更经霍韬追问,开先乃仓皇具稿, 曰:“所辞似宜难允,所劾似当免究”,照应双方。

后开先“同四司谒公(霍韬)及夏公(言),问及此事,因口诵以应之,两公皆揖谢。同列问予(开先):'何以得此’?予戏答曰:'客有表里俱热者,用双解

散’。众大笑日:'乃以医道作文选矣。’[[6]]”

则李氏通晓医道,以医道巧为笑谑,在其居官时即已如此了。

《宝剑记》舞台剧照

再如对僧尼形象的描写,两书都给以彻底的否定。《宝剑记》第五十一出:

(净扮尼姑上白)脸是尼姑脸,心还女子心。空门谁得识?就里有知音。……

【清江引】口儿里念佛心儿里想:张和尚、李和尚、王和尚。着他堕业根,与我消灾障。西方路儿上都是谎。

(末打白)好出家人,专想和尚!

(净白)休打!休打!打坠了胎。佛说:“法轮常转图生育,佛会僧尼是一家。”

(末白)出家人,也说这风月的话!

(净白)风月风月,随心堕孽。后墙上送生,前门里接客。

(末白)好尼姑,你也接客??

(净白)短寿命的!我接的都是香客。

(末白)香客,不往东岳庙、城隍庙去,他来这里做甚么?

(净白)世上有这等好事的人:小门闺怨女,大户动情妻。姻缘成好事,到此会佳期。……

这种描写与该剧主旨无涉,大约一是为了排场的热闹,一是看对世间吃斋念佛的“佛会僧尼”确有了解。

此后更写到他(她)们之间的淫乱行为。《金瓶梅》作者亦如此,其借用《水浒传》中文字,对僧道的丑行极尽鞭挞,如第八回写道:

古人云:一个字便是“僧”,两个字便是“和尚”,三个字是“鬼乐官”,四个字是“色中饿鬼”。

苏东坡又云:不秃不毒,不毒不秃;转毒转秃,转秃转毒。此一篇议论,专说这为僧戒行。

住着这高堂大厦,佛殿僧房,吃着那四方檀越钱粮,又不耕种,一日三食,又无甚事萦心,只专在这色欲上留心。……

第六十八回李瓶儿丧事,王姑子和薛姑子为主持断七念经争风吃醋,作者又是一通议论:

看官听说:似这样缁流之辈,最不该招惹他。脸虽是尼姑脸,心同淫妇心。

只是他六根未净,本性欠明;戒行全无,廉耻已丧;假以慈悲为主,一味利欲是贪;

不管堕行业轮回,一味眼下快乐;哄了些小门闺怨女,念了些大户动情妻;前门接施主檀那,后门丢胎卵湿化;姻缘成好事,到此会佳期。有诗为证:

佛会僧尼是一家,法轮常转度龙华。

此物只好图生育,枉使金刀剪落花。

文字虽与《宝剑记》不尽相同,但却是最明白不过的套改,其讥嘲僧道淫乱的写作意图,当是一脉相承的。

《金瓶梅》第七十回有一段对朱太尉形象的描写,更是对《宝剑记》第三出高太尉形象的照搬,引录如下:

官居一品,位列三台。赫赫公堂,昼长铃索静;潭潭相府,酒定戟杖齐。

林花散彩赛长春;帘影垂虹光不夜。芬芬馥馥,獭髓新调百合香;隐隐层层,龙纹大篆千金鼎。 被拥半床翡翠,枕欹八宝珊瑚。时闻浪珮玉叮咚,待看传灯

金错落。

虎符玉节,门庭甲仗生寒;象板银筝,魂礧排场热闹。终朝谒见,无非公子王孙,逐步追游,尽是侯门戚里。雪儿歌发,惊闻丽曲三千,云母屏开,忽见

金钗十二。

铺荷芰,游鱼沼内不惊人;高挂笼,娇鸟帘前能对语。那里解调和燮理,一味趋谄逢迎。端的笑谈起干戈,吹嘘惊海岳。

假旨令八位大臣拱手,巧辞使九重天子点头。督择花石,江南淮北尽灾殃;进献黄杨,国库民财皆匮竭。当朝无不心寒,列士为之屏息。

正是:辇下权豪第一,人间富贵无双。

《金瓶梅》中此段文字,比原作稍有变动,这主要是为体现朱勔的形象特征。虽为同朝太尉,然“提督神策御林军”的高俅同“提督金吾卫”的朱勔不同。

增“督择花石,江南淮北尽灾殃;进献黄杨,国库民财皆匮竭”句,正揭出朱勔太尉的职司特点,是很必要的,这是与一般抄引有所不同的。我们看到,

《金瓶梅》作者为刻画人物形象,从《宝剑记》中拈取成例,再略加变化,使之为塑造新的人物形象(应指出:新形象与原形象是属同类人物的。)服务。

这种借用非一些人所称的抄录、照搬,它统属于摹写人物的需要,显得丝丝入扣,色色入妙。

皋鹤堂本

(三)积习难“隐”的情景处理

《金瓶梅》中相当一些有关情景的描写,是取自《宝剑记》的,如前面引文所表现的“赏雪”、“诊病”、“庆贺”,这里再列举如下:

(1)圆梦

《宝剑记》第十出林冲“夜做一梦不祥”,请来相士圆梦,写道:

(净白)请老爷说贵造来。

(生白)乙亥年、壬午月、乙丑日、丙子时。

(净作恰算科)其论往年休咎,且评今后行藏。八岁行运,三十三岁正在东方卯运。运入比肩,号日昔路逐马。有四句断语不好:命犯刑星必主低,身轻煞重有

灾危。时日若逢真太岁,就是神仙也皱眉。

(生白)命既如此,再把我梦中详细断一断。

(净白)请老爹说来。

(生白)我梦见鹰投罗网,虎陷深坑;损折了雀画弓,跌破了菱花镜,

(净白)鹰投罗网,恐有牢狱之灾;虎陷深坑,难免奸谗之害;雀画弓折,勋业一朝虚废;菱花镜破,夫妻指日分离。此梦总然不好。

(生白)有解处么?(净白)白虎当头拦路,丧门鬼怪生灾,神仙也无解,太岁也难捱。造物已定,神鬼莫移。

这里问梦者是禁军教师林冲,他要弹劾权奸,又不免为恶梦惊惧,圆梦的结果是一连串的灾难(牢狱之灾、奸谗之害、勋业虚废、夫妻分离)在等着他。

至《金瓶梅》中,则处理为请吴神仙为濒临死限的西门庆算命,兼为吴月娘圆梦。当然,算命)与圆梦,也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试比较:

吴神仙掐指寻纹,打算西门庆八字,说道:“属虎的,丙寅年戊申月壬午日丙辰时。今年戊戍,流年三十三岁算命,见行癸亥运。……三戊冲辰,怎么当的?

虽发财换发福,难保寿源。有四句断语不好。”说道:

命犯灾星必主低,身轻煞重有灾危。

时日若逄真太岁,就是神仙也皱眉。”

月娘道:“命中既不好.....请先生替我圆圆梦罢。”

神仙道:“请娘子说来,贫道圆。”

月娘道:“我梦见大厦将颓,红衣罩体,攧折了碧玉簪,跌破了菱花镜。”

神仙道:“娘子莫怪我说:大厦将颓,夫君有厄;红衣罩体,孝服临身;攧折了碧玉簪,姊妹一时失散;跌破了菱花镜,夫妻指日分离。此梦犹然不好,不

好。”

月娘道:“问先生有解么?”

神仙道:“白虎当头拦路,丧门魁在生灾,神仙也无解,太岁也难推(当为“捱”字之讹)。造物已定,神鬼莫移。”

月娘见命中无有救星,于是拿了一匹布,谢了神仙。打发出门,不在话下。正是:

卦里阴阳仔细寻,无端闲事莫关心。

平生作善天加庆,心不欺贫祸不侵。

这最后四句是《宝剑记》此出的下场诗,其把“心不欺天”改作“心不欺贫”,自是因所指由林冲换成了西门庆所致。

整段文字作了较大改动,亦是由于主人公和事件有异而变。此处问梦者是西门庆正妻吴月娘,圆梦者告诉她的是另一种厄运——夫君有厄,孝服临身,姊妹

失散,夫妻分离。这是一种化用的借鉴手法。

《宝剑记》舞台剧照

(2)宣卷

在《金瓶梅》第七十四回中,叙写薛姑子到西门庆家,对吴月娘和众女眷宣卷:

“盖闻法初不灭,故归空,道本无生,每因生而不用。由法身以番八相,由八相以显法身。朗朗惠灯,通开世户,明明佛镜,照破昏衢。

百年景赖刹那间,四大知身如泡影。每日尘劳碌碌,终朝业试忙忙。岂知一性圆明,徒逞六根贪欲。

功名盖世,无非大梦一场;富贵惊人,难免无常二字。风火最时无老少,溪山磨尽几英雄。

我好十方佳句偈。人有会坛场,救大宅之蒸煞,发空门之龠纶。偈曰:富贵贫穷各有由,只缘分定不须求。未曾下的春时种,空手荒天望有秋。……

正是:净扫灵台好下工,得意欢喜不放松。五浊六根争洗净,参通玄门见家风。

又:百岁光阴瞬息回,此身必定化飞灰。谁入肯问生前悟,悟却无生归去来。

又:人命无常呼吸间,眼观红日坠西山。宝山历尽空回首,一失人身万劫难。……(唱)

【一封书】生和死两下,相叹浮生终日忙。男和女满堂,到无常只自当。人如春梦终须短,风若长灯不久常。自思量,可悲伤,题起叫人欲断肠。

《宝剑记》第四十一出写张贞娘追荐自缢而死的婆母,亦请来僧人宣卷。虽未点出名称,其为薛姑子所讲的《黄氏女宝卷》自无疑问。

或《金瓶梅》直接引自原著,然两书同引录一部宝卷的近同部分,亦是值得注意的。

(3)自尽

《宝剑记》第四十五出写高朋逼亲,锦儿代主母往嫁高府,在“高梁上自缢身死”。死后被高府丫环发现,有这样一段描写:

(净、丑跪白)奴奉命来看,新娘还睡里。

(小外白)你唤他起来欢会。

(净唤,白)新娘起来了,在床前打秋千耍里。

(小外白)胡说!再叫一个看。

(丑看介)新娘学提偶人耍里。(小外白)叫院子再看。

(末看)呀,吊死了!

同样的情景,在《金瓶梅》中得以重演。第九十二回,西门大姐忍辱不过,在丈夫陈经济家“悬梁自缢”。其写道:

重喜儿打窗眼内往里张看,说道:“他起来了,且在房里打秋千耍子儿哩。”又说:“他提偶戏耍子儿。”只见元宵瞧了半日,叫道:“爹,不好了!俺娘吊在床

顶上吊死了。”

此类情景的借用,大都在略不经意的具体描写中,非关键之笔;其借来的文字、意境,又大都溶化在新的情节结构和语言环境中,毫无生硬不谐之憾。

如果我们不把这一现象理解为简单的借用,而设想他可能出自同一位作者那难以尽行隐蔽的写作习惯,该是不无道理的吧?现实中,我们常会发现某作家的

不同作品中出现近似的情景设置;亦会从那熟悉的写情绘事文字中揣测到出自某作者的笔下。这点,大约是古今一例的。

《宝剑记》舞台剧照

(四)《金瓶梅》抄引《宝剑记》小议

首先说明,“抄引”二字是不甚妥当的。

对于《宝剑记》曲文、宾白,《金瓶梅》中抄引者为少,化用者属多。且抄引也是为了化用,为本书塑造人物,设置情景而用。

经过以上的引证和对照,应不难看出:

(1)《金瓶梅》抄录《宝剑记》曲文、宾白,与其抄录一般戏文杂剧不同:全书涉及的十余种剧作,包括《西厢记》在内,其曲、白被抄引的次数、数量都

不如《宝剑记》之多;

其它剧作曲文的被抄引,多注意曲文的流畅,韵节的美听,此则不强调其观赏价值,而使借抄的文字、情景自然地溶化在情节发展中,其它剧作多以名曲被

抄引,唯借用《宝剑记》处多属一般平淡的曲文。

(2)被如此频繁引录、借用的《宝剑记》)传奇,却被隐去剧名,从未提及。

以引录者对《宝剑记》的熟悉程度,怎会不知剧名和作者呢?此亦两书可能是同一作者的参证。

(3)其借用《宝剑记》中的故事情节,如周钧韬同志所指出的,“在《宝剑记》中均属次要情节,在《金瓶梅》中亦无关紧要,也就是说,可借用也可不借

用。”

然如上文举证,作者借用了,而且还很频繁。

(4)《金瓶梅》抄引《宝剑记》,是为了其塑造形象,结构故事,设置情景服务的,基于此,作者才对原文多加改动,使之成为《金瓶梅》全书中有机的组

成部分。

(5)《金瓶梅》与《宝剑记》的相同之处,应视为是同一创作手法在不同作品中的互见;虽有意而为,却又随手拈来。

二、两书近同说

除却《金瓶梅》对《宝剑记》曲文、宾白的大量大段地抄引,更重要的,是两书在行文造语、设事绘情方面的近同。

这“近同”贯串在全书始终,表现在那不易觉察的微末之处,对此,就更应引起我们的注意。

(一)如脱一模的人物、事件描写

首先,两书在有关人物事件的描写上,可见出许多相近的例子:

(1)两夫人进香

《宝剑记》第二十六出,林冲夫人张贞娘来到东岳庙进香一一

因为婆婆多病,曾许下每岁三月三日敬赴岳庙烧香乞祐。近因丈夫不幸,发配沧州,杳无音信,伏乞尊神保祐婆母病好,丈夫及早还乡。

《金瓶梅》第八十四回,亦专写了西门庆正妻吴月娘到岱岳庙进香之事——

吴月娘请将吴大舅来商议,要往泰安州顶上与娘娘进香,西门庆病重之时许的愿心。……到了岱岳庙,正殿上,进了香,拜瞻了圣像,庙祝道士在傍宣念了文书;……

两夫人进香,原是各为其夫:张贞娘是祈祷流配远方的丈夫“无难无灾”,吴月娘则是为了丈夫在天之灵的安息。

她们都在庙中遇到无耻之徒的纠缠乃至强暴,但却侥幸未至失身。

拦截张贞娘的是“高太尉螟蛉子”高衙内;企图强奸吴月娘的是“知州高廉的妻弟”殷太岁。

这两个白昼横行的色狼都得到了庙祝道士的帮助:剧中道士拦住香客,让高朋等隐藏殿后,窥视美貌女子;书中“道士石伯才,专一藏奸蓄诈,替他(殷太岁)赚诱妇女,到方丈任意奸淫。”

两夫人进香和进香过程中的遭遇,何其近似。

《宝剑记》舞台剧照

(2)三娘生日

《金瓶梅》中三番五次地提到西门庆第三个娘子孟玉楼过生日的情况,形成了一个近乎固定的语词搭配——三娘生日,其来源,当取自《宝剑记》。

第二十一回,帮闲应伯爵、谢希大来邀西门庆去妓院李桂姐家吃酒,吴月娘怕其又久出不归,说道:

大雪里家里坐着罢,今日孟三姐晚夕上寿哩。

劝阻不听,又叮嘱跟随的仆人玳安:

今日你三娘上寿哩,不教他早些来,休要等到那昏天黑地的,我自打你这贼囚根子。

第七十二回,应伯爵小儿弥月,来请西门庆及妻妾们去吃酒,西门庆曰:

实和你说,明日是你三娘生日,家中又是安郎中摆酒,……如何去的成?

明明是结拜的兄弟,却日“你三娘生日”,如若视为浑闹之词,那么同回中应伯爵私下对李铭说:“明日交你桂姐赶热交儿来,两当一儿,就与三娘做生日,就与他赔了礼来儿,一天事多了了”。

也是呼作“三娘”,不分你我,便有点奇怪了。又第七十七回,西门庆对宠妓郑爱月儿道:

你三娘生日,桂姐买了一份礼来,再三与我赔不是,郑爱月儿道:不知三娘生日,我失误了人情。

“三娘生日”之类语词搭配,在古典小说中大约属《金瓶梅》的专用,指西门庆第三个老婆过生日之事。其与另外的妻妾过生日,却很少如此张扬。

在西门庆妻妾中,孟玉楼既无吴月娘之地位,又少李瓶儿、潘金莲之爱宠,何故如此?《宝剑记》也许能提供一点答案,其第二十六出:

(净、丑白)小的久候大叔,为何来迟?

(小外白)今日是三娘子生日,偏饮了几杯酒。

(净、丑白)小的不曾与婶子磕头。

这位高衙内有三个老婆吗?联系到前后文,大不见得是如此。

也许作者是考虑到此种场面在舞台上的喜剧效果而设置:两个老帮闲,一个花花太岁;一边是曲意逢迎,一边是恣情摆谱;摆谱的信口雌黄,趋奉者舌底流油。

这种情景的演出效果可想象是极佳的,或然正因为这样,作者才在《金瓶梅》中依样画葫芦,多处用了“三娘生日”。

《宝剑记》舞台剧照

(3)帮闲的悲哀

《宝剑记》和《金瓶梅》中都有帮闲形象的描写。

此类寄生虫面目固然可憎,然亦有衣食之困乏,亦有妻小的责骂,在这种时候,悲哀便阵阵袭来。两书都描写了帮闲的悲哀。

《宝剑记》写高府两个虞侯,每以帮闲嘴脸勾画之。其第五出:

(丑白)家无立锥之地,日有百钱之费。旧布衫难得离身,破草鞋常余几对。曲膝儿软似羊羔,巧舌头甜如蜂蜜。

打勤劳却会逢迎,凭小心不过谄媚。光着手使人的钱财,刷着锅等人家米麦。……

这样的日子,靠嘴舌的风帆鼓荡前进,虽不乏美意的历程,却也必然会有搁浅的时候。请看下文中高朋与两帮闲的对话:

(外白)你两个这两日不来厮见,所干何事?

(净白)小弟老婆养了个娃子,因在家操了些柴米,所以不得来见大叔。

(外白)叫管家的,着人送两石米与他去!

(净白)多谢大叔重赏!

(外白)付安,你在家做甚么来?

(丑白)小人老子死了。为了使者,缠着小的老婆,家里耍傒乐神。无钱使用,操东操西的,因此来见大叔迟了。

(小外白)叫管家,拿一两银子与他,买纸烧去。

然这哭穷之相或正是帮闲们谋生的高妙伎俩,可又有谁能否认这些话亦正是帮闲者流的真实境况的写照呢?

《金瓶梅》以长篇小说的利便,对此描写的比较细致和充分。

第五十六回写常时节因交不起房钱,被“日夜催迸了不的”,又被浑家数说的“有口无言,呆登登不敢做声”,央及应伯爵陪他到西门庆家借钱,正值西门庆后园看赏妻妾做的整箱绫绢衣服,两人叹羡之下,又一阵吹捧,大使西门庆高兴——

应伯爵换到身边坐下,乘间便说:”“常二哥那一日在哥席上求的事情,一向哥又没的空,不曾说的。

常二哥放房主催迸慌了,每日被嫂子埋怨,二哥只麻做一团,没个理会。如今又是秋凉了,身上皮袄儿又当在典铺哩。……

因此常二哥央及小弟,特地来求哥,毕些周济他罢。

满是这位替帮闲兄弟求情的应伯爵,也有日子艰难,度日无计的时候,第六十七回:

西门庆道:“你连日怎的不来?伯爵道“哥,恼的我要不的在这里。”西门庆问道:“又怎的恼,你告我说。”

伯爵道:“不好告你说,紧自家中没钱,昨日俺房下那个平白又桶出个孩儿来。……冬寒时月,比不的你每有钱的人家,……俺如今自家还多着个影儿哩!家中一窝子人口要吃穿盘搅,自这两日忙巴劫的魂也没了。……

这长近千字的诉苦经与《宝剑记》取意浑同,都在于写帮闲的悲哀。该剧第二十六出有一段净和丑的对句:

(净白)老婆清闲孩子多,

(丑白)一家凭我要腾揶。

(净白)九日挣了三顿饭,

(丑白)正是:男子喽啰妻快活。

亦从帮闲那最可悲哀处走笔。这种可怜处境甚至都受到家仆的讪笑,《金瓶梅》第三十五回,白来创厚着脸皮在西门家挣得“四碟小菜,连荤连素”的一餐,却成了平安遭打的理由,被“打的剌扒着腿儿”的平安,对帮闲白来创痛恨已极,说道:

想必是家中没晚米做饭,老婆不知饿得怎么样的。闲的没的干,来人家抹嘴吃,图家里省了一顿,也不是常法儿。不如教老婆养汉,做了忘八,倒硬朗些,不教下人唾骂。

这真真言中了帮闲那可憎兼可怜的境状。帮闲形象出现在古典小说戏曲中,不可胜数,似《宝剑记》与《金瓶梅》这般取意深刻的描写,却不多见。

《宝剑记》舞台剧照

(4)丑丫头素描

在《宝剑记》和《金瓶梅》中,各写了一个丑丫头,即高衙内的使唤丫头和李衙内的使唤丫头玉簪儿。

两丫头都以丑陋粗俗见称,作者各画了一个丑丫头的素描。《宝剑记》第四十五出,以净扮丫头上场道白:

小女今年二十七,三九青春谁晓的?生来命蹇犯孤辰,因此姻缘多间隔。夜来手脚几曾闲,晓起忙忙只到黑。……绿窗有分待蛾眉,坦腹无缘招贵婿。

(末白)似你这等貌丑,谁要你?

(净白)非干丑陋不出门,就里风流人不识:四时二分玉笋纤,一尺二寸金莲窄,鬓边两朵野花香,胸前一对银瓶坠。……爱穿寻常粗布衣,最嫌脂粉污颜色。风流不在着衣多,有情那管人憔悴?昨日东人娶了个新娘,不知他是甚么意思,只是不容大叔进房寝歇,到把小奴躁了一身汗。……

这是在高街内强娶张贞娘(实则侍女锦儿)之后,对其府中粗使丫头的一段描写。新婚之夕,高衙内不得入洞房,权借丫头发泄性欲。

亦使我们想起西门庆渴欲何千户之妻兰氏,无缘求得,抓住女仆来爵儿媳妇施展淫欲的情节。再看《金瓶梅》第九十一回对玉簪儿的描写:

专一搽胭抹粉,作怪成精。头上打着盘头插髻,用手帖苫盖,周围勒销金箍儿,假充作䯼髻,又插着些钢钗蜡片、败叶残花;

耳朵上带双甜瓜坠子;身上穿一套前露襳后露臀、怪红乔绿的裙袄,在人前好似披荷叶老鼠;

脚上穿着双里外油、刘海笑拨舡样、四个眼的剪绒鞋,约尺二长;脸上搽着一面铅粉,东一块白,西一块红,好似青冬瓜一般。……

自从娶过玉楼来,见衙内日逐和他床上睡,如胶似漆般打热,把他不去揪采,这丫头就有些使性儿起来。……

这是在李衙内新娶孟玉楼之后,对李家粗使丫头的绘写。不同的是,玉簪儿原与李衙内有私,此番失去“宠爱”,便捣了一点小乱子,因而也受到惩罚。但二个丑丫头都渴望爱情,便又相同了。

我们还不要忘了,高衙内看上张贞娘与李衙内看上孟玉楼都在那春日踏青的时间:

一在三月三日东岳庙香火之展,一在三月六日清明节;一在贞娘进香之时,一在玉楼游永福寺之后。时间虽有小别,终相去不远。

两衙内都经历了一番没颠没倒的对美人的思念,只不过高衙内空喜一场,李衙内却实实在在地结了婚,不同处。正是从相同处延伸而来。

(5)两舅舅说亲

《宝剑记》第三十一出,张贞娘的母舅李不顺奉高衙内之命来林冲家说亲,要张贞娘改嫁高朋;《金瓶梅》第七回孟玉楼的母舅张四则“一心保举(孟玉楼)与大街坊尚推官儿子尚举人为继室”,来与孟玉楼说亲。

两舅舅说亲,都有着贪图钱财的无耻念头,都极尽花言巧语之能事,但也都没有得逞。

(6)淫僧做道场

两书中都有做道场的场面铺叙,就中都揭露了僧人的淫秽行为。

《宝剑记》第四十一出贞娘请僧众追荐亡母,却在这极悲痛的时刻掉转笔端,摹写僧人的荒淫:“跳过墙去遇主持,他领丫头我拐妻。色即是空,空即色,从今葫芦大家提。”还有一段僧人的独白:

小僧法名皎月,心性从来决劣。……不会看看佛念经,一味巧诌胡捏。好色有似饿鬼,遇酒如蝇见血。

赌博手类飞蛾,翻墙身同落叶。恶疮生了十年,色劳经今八月。生前那肯修行,死后阎王不赦。

这类淫僧色道,在《金瓶梅》中实属不少,如第四十九回写的那位云游湖海,散发淫药的胡僧;

第九十一回那位“常在娼楼包占乐妇”的晏公庙道士金宗明;尤以第八回“烧夫灵和尚听淫声”,把僧人在做道场时的种种丑态刻画的入木三分。

崇祯本《金瓶梅》插图

(二)何其相似的行文习惯

关于《宝剑记》和《金瓶梅》二书在行文习惯、创作手法上的一致,将有专文探讨,此处仅胪列一些实例:

(1)以曲代言

许多专家、学者都注意到《金瓶梅》中以曲代言的特点,这一特点尤在对话和独白时表现突出。试比较《宝剑记》中以曲代言的语例:第三出牛厨夸耀“做的好割切”,是一一

有西江月为证:肉要十分烂软,略加五味调和。杀猪按羯幼曾学,烧鹅烹鸡养作。细煮云中过雁,休论天上飞鹅。麒麟狮象与熊驼,曾在御前切过。

又夸口能做得好汤水——

也有西江月为证:能造五辛汤水,合成百味珍羞。绮罗宴上御香浮,白玉碗中光溜。要知汤清有味,须知肉软无油。君王宰相与公侯,一碗通身汗透。

似这等对村厨的写像,不去直接构描,偏让其在自我吹嘘中暴露出“灶下倴汉生活”,在创作手法上是高明的。

该剧第五出还有两首《西江月》专写“子弟家风”,今选其一:

(丑白)大叔听我说,有西江月为证:巧匠裁成云锦,帮闲子弟堪夸。绿杨深处衬平沙,低拂花梢谩下。过论穿臁可爱,丢头对泛无差,一尖斜挑进寒霞,不数高台戏马。

以曲代言之例,在《金瓶梅》中很多,我觉得其应是自《宝剑记》此类文字中借鉴与演变,这同时也涉及作者的习惯写作手法问题。

(2)运用曲牌

据赵景深先生统计,《金瓶梅词话》中小曲共八种二十七支。

经过笔者约略对照,其与《宝剑记》曲牌名相同的为五种二十支;《金瓶梅词话》中小令为三十种五十九支,与《宝剑记》中曲牌同名者为十三种三十四支。

对此,笔者将在专门研究《金瓶梅》中词曲资料时再作深入探讨,然仅此简单的数目比较,当亦能说明一些问题。

(3)不同人物,一样腔范

《宝剑记》和《金瓶梅》中各有一个赵太医形象,如前所证,虽描写微有不同,后者自前者套取此形象的事实,自无可否认。

值得研究的是:在两书中都描写了不少各种职业的下层人物形象,这些不同人物,都是一样腔范。如《宝剑记》第三出牛厨的自报家门:

二十年前造下殃,而今始得近君王。昨日殿前宴文武,都道牛厨手段强。……自小生来聪俊,父母见我不倴。御厨学了十年,师父打勾千顿。会烧一把红火,若做别的休论。

又第十出圆梦先生自报家门:

若论小子家世,祖辈耕田种地。连年水稻不收,老幼离乡讨吃。……惟我自幼读书,学了子平周易。正为囊无分文,逐岁冲州撞邑,费了草履麻鞋,受尽跋涉气力。旧网巾前低后高,破布衫缠腰裹膝。盐豆儿随路干粮,干鱼头客边口味。……

又第十二出军政与军政吏的上场白,第二十七出刑曹典吏唤不济的自我夸耀,第二十九出仓官和“草大使”的争强,行业不同,都是一样腔范。

《金瓶梅》第三十回李瓶儿临盆,蔡老娘前来接生,也有如此一段:

你老人家听我告诉,我做老娘姓蔡,两只脚儿能快。身穿怪红乔绿,各样䯼髻歪戴。嵌丝环子鲜明,闪黄手帕符擦。入门利市花红,坐下就要管待。不拘贵宅娇娘,那管皇亲国太。教他任意端详,被他褪衣㓦划。横生放用刀割,难产须将拳揣。不管脐带包衣,着忙用手撕坏。活时来洗三朝,死了走得偏快。因此主顾偏多,请的时常不在。

请看,这接生婆与赵太医的此类念白,在意旨上是多么切近!又第四十回西门庆请赵裁为妻妾制新衣,书中如此写道:

这赵裁正在家中吃饭,听得西门庆宅中叫,连忙丢下饭碗,带着剪尺就走。时人有几句夸赞这赵裁好处:

我做裁缝姓赵,月月主顾来叫。

针线紧紧随身,剪尺常掖靴靿。

幅折赶空走儧,截弯病除手到。

不论上短下长,那管襟扭领拗。

每日肉饭三餐,两顿酒儿是要。

剪截门首常出,一月不脱三庙。

有钱老婆嘴光,无时孩子乱叫。

不拘谁家衣裳,且交印铺睡觉。

随你催讨终朝,只拿口儿支调。

十分要紧腾挪,又将后来顶倒。

问你有甚高强?只是一味老落。

时人“夺赞”,竟也似本人口吻——“我做裁缝姓赵”,正说明作者对此类塑造形象的方法的欣赏和熟谂。

总括以上所举各例,大约不外乎对执业者缺少职业道德,只顾瞒骗赚钱的遣责。无论庸医、村厨、笨婆(接生者)、拙匠(裁缝),还是贪污枉法的军政,司史、仓官、草使,作者都予以揭露和批判。

其揭露和批判皆出于讥嘲和滑稽之笔,故而产生了强烈的喜剧效果,这在李开先《宝剑记》和《金瓶梅》中是完全一致的。

崇祯本《金瓶梅》插图

(三)语辞的比较

对两书的语辞情况进行比较研究,亦可使我们了解到《金瓶梅》之与《宝剑记》,决非一些曲文的简单抄引,而是写作手法的近同。试分述之:

(1)造语数例

“昨日”《金瓶梅词话》中用“昨日”表时间处甚多,有两层语意:一是确指昨天;二是用指已过去,但时间未久。用第二义处很多,如:

昨日夏大人甚是不顾意……(72回)

昨日你爹爹从东京来……(72回)

昨日舍伙计打辽东来……(77回)

昨日才打发出俺五娘来……(87回)

凡此,均有“往日”之义。且《金瓶梅》中“明日”亦非专指次日,则是作“今后”讲:

这银子你收着,到明日做个棺材本儿。(62回)

明日娘十月已满,生下哥儿,就叫接他奶儿罢。(62回)

这种标志时间的方法,可在《宝剑记》中找到成例。该剧使用“昨日”、“昨”之类词语很频繁,亦多为不确指者:

昨日殿前宴文武,都道牛厨手段强。(第三出)

昨日勘问的林冲一事……(第十九出)

昨又数高俅十罪……(第二十四出)

这种在用词方式上的一致,是值得注意的。

“乔”李开先有笑乐院本《乔坐衙》,因已散佚,不知演何内容。然《金瓶梅》中却经常出现“乔坐衙”、“乔作衙”之类词语,数量之多,使用之频繁,引人注目。

且用“乔”组词之例就更多。在《宝剑记》中,亦有此类语词。第十二出写军政上场,诨说一阵后,“作口乔点军,打诨介”。

(2)名词的通用

两书中有大量名词是通用的。这种名词通用的情况与其它作品比较当也会有,但如此集中,却属罕见。

肉屏风与玉屏风

《宝剑记》第三十出,高衙内对贞娘“朝思暮想,无计可图”,傅安等叫来李不顺议亲,情绪好转,几人轮唱了数支【玉芙蓉】,最末支为:

门楣有令闻,财物无骄吝,千金不惜欲求红粉。肉屏列着风流阵,锦帐深藏富贵春。

玉屏风即肉屏风,是指以美人排列成队,作为屏障,两处取意相同。

玉带金鱼蟒衣与玉带飞鱼蟒衣:

《宝剑记》中写位高权重的高俅,其朝服总是玉带金鱼蟒衣,这是其地位和受朝廷宠信的标志之一:

独秉权衡镇帝都,蟒衣玉带挂金鱼。谁知今日为官好,只恨当年少读书,下官高俅是也。……(第三出)

玉带金鱼,轻裘肥马,恩荣幸托皇家。权倾京国,大纛共高牙。……(第十一出)

这是高太尉得意之目的自语。后高沦为阶下囚,林冲指而驾斥,亦有:

你止知盗卖江山接外夷!枉辱了玉带金鱼挂蟒衣,受禄无功愧寝食。

这段曲子被《金瓶梅》全文引录,已在前而论及,而在书中又提及一种贵显的朝服——玉带飞鱼蟒衣。第七十一回:

何大监道:“……我穿的飞鱼绿绒氅衣来,与大人披上。”西门庆笑道:“老公公职事之服,学生何以穿得?”

何太监道:“大人只顾穿,怕怎的,昨日万岁赐了我蟒衣,你也不穿他了,就送了大人遮衣服儿罢。”

不一时,左右取上来。西门庆捏了带……披上氅衣,作揖谢了。

这件衣服穿回去,便成了西门庆招摇乡里的资本。第七十三回:

伯爵灯下看见西门庆白绫袄子上,罩着青段五彩飞鱼蟒衣,张爪午牙,头角峥嵘,扬须鼓鬣,金碧掩映,蟠在身上,唬了一跳,……极口奇赞:“此是哥的先兆,到明日高转,做到都督上,愁玉带蟒衣,何况飞鱼,穿过界儿去了。

同是蟒衣,“金鱼”与“飞鱼”有一种品级上的差异,然书中亦有“玉带金鱼蟒衣”,第七十一回太尉朱勔服色,正是:绯袍象简,玉带金鱼。

猫鼠同眠:

《宝剑记》第六出林冲上疏弹劾高俅、童贯后,有一段感慨国事混乱的曲文:

【扑灯蛾】奈何逃亡群,流离可痛酸。不照复盆地,光明岂是偏?(末唱)都是谗言佞言,一个个猫鼠同眠。……

《金瓶梅》第七十五回吴月娘斥责福金流。

……一个使的丫头,和他猫鼠同眠,惯的有些摺儿,不管好歹就骂人。……

一言国事,一言家务,所指不一,所用一词。这种遣词用语的吻合,当由作者的行文习惯决定。

两书中相同、相通的语词尚多,不胜枚举,诸如吴钩、金吾、业障、鲁酒、十字街、东岳庙、舍利子、夜明珠、取供解缴、具招缴报、投文倒解、子平周易、曹州地界、烧鸡烧鹅、千爹干娘……

绘画 · 宝剑记

(3)人名的互见

《宝剑记》和《金瓶梅》书中人名,多有互见。一般不外三种情况:

其一,沿自《水浒传》。如宋江、柴进、张叔夜、高俅、童贯、蔡京、杨戬,王婆,其名分、职事乃至善恶,基本未变;

如锦儿,则略有变异、在《水浒传》、《宝剑记》中为林冲家使女(事亦大有不同),在《金瓶梅》中,则为王六儿使女。

其二,一般下层人物形象。

此类形象在两书中出现,却显得血脉贯穿,浑然一体。如赵太医,剧中简说,书中详述,情境不同,唇吻口角,则纯然一人;

如尼姑妙聪、妙好,为《宝剑记》中白云庵观主张贞娘的徒弟,专做“后墙上送生,前门里接客”的营生,《金瓶梅》中则有小尼姑妙风、妙趣,是连花庵薛姑子徒弟,干此项营生的换成了薛姑子。

还有这样一类名字,如前第一节所引《宝剑记》曲文“口儿里念佛心儿里想:张和尚、李和尚、王和尚。”在《金瓶梅》第六十二回:

冯婆子道:“说不得我这苦。成日往庙里修法,早辰去了,是也直到黑,不是也直到黑。来家,偏有那些张和尚、李和尚、王和尚。

其三,上层高官形象。

两书中,还出现几个相同的朝廷大吏的名字:侯蒙、朱勔、杨清(《金瓶梅》中作杨时)这些名字不见于《水浒传》,将在下节进行专门研究。

通过以上三部分的举证,说明《宝剑记》与《金瓶梅》的近同是大量的,是从设计情景、摹写人物,结构情节乃至遣词造句,人名地名等各个方面表现出来的,是贯穿全书始终,渗透到大量细节描写中去的。

因而,也是一般抄引者所无法做到的。

万历本

三、共通的改编思想和创作意识

《宝剑记》与《金瓶梅》都是由《水浒传》故事“演出一支”,使之与原著比较,便能见出。

其改编思想和创作意识的共通之处。从这一角度来对两书进行比较研究,是不可或缺的。

(一)题材的选择和改造

《宝剑记》和《金瓶梅》都以《水浒传》中人物为主人公:前者演林冲故事,后者写西门庆故事。

《水浒传》中不少人物、情节都出现在剧中和书里。但两书都对题材进行了选择和改造,在这方面有许多共同之处:

(1)选择其最引人注意的人物、情节

《宝剑记》选择了林冲。林冲是梁山泊最能引起广泛同情的人物。

从八十万禁军教头到起义军统帅,其生活的道路回环往复,却尽可用一个“逼”字总括无余:朝纲驰毁、逼得他伏阙上疏;权臣的恶势,逼得他闯堂献剑;草场的大火,逼得他手刃奸党;官军的追捕,逼得他夜奔梁山……

《金瓶梅》选择了西门庆。西门庆是《水浒》中最令人憎恶的人物之一。

从一个开生药铺的流氓商人到山东提刑所正千户,他的一生是“发迹变泰”、“日日高升”的一生。

谋害武大、唆打竹山、强娶孟玉楼、霸占王六儿,更如脱祸、得官、攀贵、升迁……每不离一个“钱”字。“功名全靠邓通成”,毋怪临死之刻,他向妻子交代的是一笔银子帐。

(2)对人物、故事进行鎔铸,改造

《宝剑记》中的林冲,一开始,就不再是原著中那个一身武艺,谨小慎微、逆来顺受的武夫,而被改塑为世代簪缨、饱读诗书、嫉恶如仇、敢于直言切谏的儒将。

他与高俅的矛盾不再是一种个人的夺妻之恨,而是由被动的反抗变为主动的出击——上疏弹劾权奸。

《金瓶梅》中的西门庆,也不再仅仅作为一个“在县衙门里上下其手,吓吓小县城里的平民们”的市井流氓,而成为丞相义子,提刑正官,驱动县衙,邀结州府……武松的拳头,已经奈何他不得了。

(3)反权奸思想的加强和具体化

《水浒传》中自然也有很浓厚的反权奸思想,但毋庙讳言,这一创作思想在《宝剑记》和《金瓶梅》中得到加强和具体化。

(二)“序”的启示

把《金瓶梅》“欣欣子序”与李开先《宝剑记》前后两序进行比照,亦可见出许多相同的地方:

(1)都以他人口吻言出,实则由于本人手笔。

《金瓶梅》欣欣子序,一般认为是作者本人撰作、假欣欣子之名载以书端,很有道理。

《宝剑记》雪簑渔者序,在李开先《《闲居集》原刻本卷五,标题下注为:“改窜雪簑之作”,又署名姜大成的《宝剑记后序》,标明“托姜松涧之为言”,则李开先假托友人之名自序《宝剑记》,当属无疑。

徐朔方先生指出欣欣子序同姜大成序“都是作者友人的代言,”很有道理,进一步推究之,应说两篇都是作者假托友人名义的自我评价。由是,其意义也就更不容忽视。

(2)用意乃至行文上有许多相似

试作一点比较,《宝剑记序》:

予性颇嗜曲调,醉后狂歌,只觉(《琵琶记》)【雁鱼锦】、【梁州序】、【四朝元】、【本序】及【甘州歌】等六七阙为可耳,余皆懈松支漫;更用韵差池,甚有一词四五韵者。

是记则苍老浑成,流丽欸曲,人之异态隐情,描写殆尽,音韵谐和,言辞俊美,终篇一律,有难于去取者;兼之起引、散说、诗句、填词无不高妙者,足以寒奸雄之胆而坚善良之心。

《金瓶梅词话序》:

吾尝观前代骚人,如卢景晖之《剪灯新话》、元微(徽)之之《莺莺传》、赵君弼之《效颦集》……其间语句文确,读者往往不能畅怀,不至终篇而掩弃之矣。

此一传者,虽市井之常谈,闲房之碎语,使三尺童子闻之,如饫天浆面拔鲸牙,洞洞然易晓。虽不比古之集,理趣文墨,绰有可观。其他关系世道风化,惩戒善恶,涤虑洗心,无不小补。

都在于指点前贤名篇之不足,而阐扬序作的文采与作者的道心,两相比较,运笔如一人。又《宝剑记后序》曰:

古来抱大才者,若不乘时柄用,非以乐事系其心,往往发狂病死。今借此坐消岁月,暗老豪杰,奚不可也。如不我然,当会中麓(李开先)而问之。

《金瓶梅词话序》曰:

窃谓兰陵笑笑生作《金瓶梅传》,寄意于时俗,盖有谓也。人有七情,优郁为甚。上智之士,与化俱生,雾散而冰裂,是故不必言矣。次焉者,亦知以理自排,不使为累。惟下焉者,既不出了于心胸,又无诗节道腴可以拨遣,然则不至于坐痛者几希。吾友笑笑生为此,受罄平生所蕴者,著斯传,凡一百回。

两处文字在用意上的相似,已经朔方先生指出,的确是很明显的。

欣欣子序

(三)共通的改编思想

比之《水浒传》,《金瓶梅》和李开先《宝剑记》都有意识地强化了作品的政治色彩。

其写作重点不再置于对各类攻城略地,英雄聚散等情节的描绘上,而落在对权臣、奸党把持朝纲,荼毒生民的揭露和谴责上。

其强烈的政治性,由作品的整体,亦由写作的细部,得到了全面的反映:

(1)两书所表现的主要内容——权奸误国

权奸误国,是两书所表现的主要内容。唯不同的是:《宝剑记》由朝廷内部的忠奸之争开始,由上到下地批判了内阁的吏治混乱,权奸的党同伐异,揭露了上至君相、下至吏曹等大大小小的食民之兽;

《金瓶梅》则由一小县城破落户的发迹史入笔,由下到上地对县、府乃至中央内阁贪赃枉法,卖官鬻爵等黑暗现象进行揭露和批判。

逆向交会,仍可见出在内容上的重迭或确切地讲是近同。这尤其表现在两书对权奸误国提出的罪恶实例上:

朝廷听信高俅拨置,遣朱缅等大兴土木,来办花石,搔动江南黎庶,招致塞上干戈。此辈反称贺时世大平,不管闾阎涂炭。(《宝剑记》第六出)

朝廷如今营建艮岳,敕旨令大尉朱缅,往江南湖湘采取花石纲,……又差殿前六黄太尉来迎取卿云万态奇峰,长二丈,阔数尺,都用黄毡盖覆,张打黄旗,费数号船只,由山东河道面来。况河中没水,起八郡民夫牵挽。官吏倒悬,民不聊生。(《金瓶梅》65回)

两文对照,后者叙说略详,主要精神则是一致的。再比较:

朝廷信任童、蔡、高、扬四贼在朝,不修边备,专务花石。朱缅等辈,生事开边。百姓生不能安,死不能葬,使天下豪杰各皆逃散。(《宝剑记》第四十出)

朝中宠信高、扬、童、蔡四个奸臣,以致天下大乱,黎民失业,百姓倒悬,四方盗贼蜂起,罡星下生人间,搅乱大大宋花花世界,四处反了四大寇。(《金瓶梅》1回)

这些实例,集中在采办花石和土工木作上,集中在由此造成的对百姓的伤损上,在剧中和书中都有更多的例证,兹不赘述。

这与作者所处的嘉靖朝时事有深刻的联系,以此,也有力地证明:两书在表现内容和表达方式上,都是很近似的。

(2)注意几个人名

上节叙及两书中有几个互见的大吏之名,却并不见于《水浒传》,于此稍作探讨:

侯蒙  《宝剑记》第四十九出,出现了“毫州太守侯蒙”一名,这是个用墨较少但能见出有正直心的朝官;

《金瓶梅》中,侯蒙成为山东巡按、都御史,后升太常寺卿[[1]],虽与西门庆小有往来,却未见有什么劣迹。

方轸  《宝剑记》中两次提到给事中方轸弹劾“四奸”,技蔡京等“下狱苦刑,窜发岭南因而杀害”;《金瓶梅》中则有:

昨日立冬,万岁出来祭大庙,大常寺一员博士,名唤方轸,早辰直着打扫,看见太庙砖缝出血,殿东北上地陷了一角,写表奏知万岁。科道官上本极言:童掌事大了,宦官不可封王。

官职与剧中虽有不同,其把方轸作为正直之士来描写,却是一样的。

且剧中方轸自为科道官(给事中),司谏垣之职,可自行弹劾权臣;书中为博士员,只可“奏知”,而由科道官上本。两处文字并无冲突。

朱勔  《宝剑记》中描写的几个主要奸臣之一,便是朱勔:“蔡京为相,高俅为将,童贯治内,朱勔治外”。

“朱勔等輩,生事开边”。实际写作中,这朱太尉已成了取代杨戬的“四奸党”之一。

《金瓶梅》亦是如此。第七十回“群僚庭参朱太尉”中,新加光禄大夫、太博兼太子太保的朱勔是何等威风!

在全书中,他已成为仅次于蔡京的重要反面人物。两书对这一形象的增添和重点刻划,是值得注意的。联想到沈德符所言“朱勔则指陆炳”,其写嘉靖朝时事,当属无疑。

杨清(时)  《水浒传》中审理林冲一案的是开封府滕府尹,这是个软弱而缺少主见的官员。

《宝剑记》改开封府尹名杨清,这当是一个有寓意的人名,取意弘扬清正。杨清“守法奉公”,“从公问理”,不惧高俅权势,与林冲“番(翻)了供状。”

到《金瓶梅》中,开封府尹又改名杨时,“时”字当寓随时机变之意。请看第十四回的有关文字:

西门庆收下他(李瓶儿)许多软细金银宝物,……连夜打点驮装停当,……到了东京城内,交割杨提督书礼,转求内阁蔡太师柬帖,下与开封府杨府尹。

这杨府尹名唤杨时,别号龟山,乃陕西弘农县人氏,由癸未进士升大理寺卿,今推开封府尹,极是个清康的官;况蔡太师是他旧时座主,杨戬又是当道时臣,如何不做分上。……西门庆听的杨府尹见了分上,放出花子虚来家,满心欢喜。

本来“极是个清廉的官”的杨时,在座主和时臣柬帖到日,便管自颠倒是非,邀好敛财了。由“杨清”到“杨时”,发展衍变的轨迹是很清晰的。

崇祯本《金瓶梅词话》插图

(3)沈德符的评语

沈德符《野获编》对《金瓶梅》和李开先《宝剑记》的思想倾向都有者简短的评语,给我们提供了珍贵的外证:

填词出才人余技,本游戏笔墨间耳,然亦有寓意讥讪者。如……李中麓之《宝剑记》,则指分宜父子。……(卷25词曲·填词有他意)

指斥时事,如蔡京父子则指分宜,林灵素则指陶仲文,朱勔则指陆炳,其他各有所属云。(卷25词曲·金瓶梅)

《宝剑记》和《金瓶梅》都具有很强的政治讽寓性。

高俅父子、蔡京父子,都能使人们看到那把持朝纲的严嵩父字的影子,沈德符认为作者是“指斥时事”,是指斥严氏父子,虽尚有待进一步论定,至少可以说是有一定道理的,两书的作者又一次走到了一起。

在我们结束全章的时候,我想大胆地说:对《宝剑记》的考索,使我们为李开先作《金瓶梅》说找到了大量的翔实可靠的依据。

据目前的考证,这是《金瓶梅》所引录戏曲资料中从创作时代上讲最晚的一个剧目。它又是作者有意要隐瞒剧名和剧作者的一个剧目。

一个数万字的代言体的剧本的包容量,自然无法同近百万言的长篇叙事体小说相比,但二书却在各个方面有以上所列举的相同、近同或共通之处,这难道不值得我们为之深思吗?

这是简单的借鉴或抄引吗?非。是李开先的追随者或崇信者所能达到的吗?也不可能。

可能只有一个:共出于同一作者的手笔。即,李开先在写作《宝剑记》之后,又创作了《金瓶梅》。

要证实这一点,当然还需要各方面的探索和考证,但仅《宝剑记》一项,就提供给我们一宗极可重视的材料。

最后,我想再补充一点,即:两书互补说。我觉得《宝剑记》和《金瓶梅》是互为补充,可以作一体观的:

(1)选材上的互补。

《宝剑记》选择《水浒》中正义形象的典型——林冲;《金瓶梅》选择其中邪恶形象的典型——西门庆。

(2)形象描写上的互补。

同一开封府杨府尹,《宝剑记》写其清正刚直的一面,《金瓶梅》写其难泯私情,畏惧权势的一面。

(3)事件描写的互补。

如《宝剑记》提及尼姑“后墙上送生,前门里接客”,《金瓶梅》就对此作一番铺叙,渲染。

互补的现象表现在诸多方面。如剧中写的是内阁混乱,书中则多写底层黑暗;剧中写妇女的贞节,书中多写妇女的淫乱;剧中提及朱勔的“生事开边”,书中则着重描写他的“督理神运”。

凡此种种,在内容上互为照应,补充,亦是同出一手笔的明证。

本文作者    卜 键  教授

注释:

[[1]]侯蒙职务的升迁,与下文中方轸作为太常寺博士,似都应联系到李开先曾任太常寺少卿,来思考这种小变动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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