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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紫云: 浮浪子弟的行头 

文 | 刘紫云

明代万历年间出版的《金瓶梅词话》,从《水浒传》中潘金莲与西门庆的情事脱胎而来,并敷演成洋洋洒洒的百回长篇。西门庆在《水浒传》里充其量只是个过客,被武松从酒楼摔到街心便呜呼哀哉了,却在《金瓶梅》中一跃成为主角。

在《水浒传》为人所熟知的桥段中,作者用潘金莲失手打落的叉竿捎出了西门庆:

又过了三二日,冬已将残,天色回阳微暖。……这妇人正手里拿叉竿不牢,失手滑将倒去,不端不正,却好打在那人头巾上。那人立住了脚,正待要发作,回过脸来看时,是个生的妖娆的妇人,先自酥了半边,那怒气直钻过爪哇国去了,变作笑吟吟的脸儿。这妇人见知不是,叉手深深地道个万福,说道:“奴家一时失手,官人休怪。”那人一头把手整头巾,一面把腰曲着地还礼道:“不妨事。娘子请尊便。”(《水浒全传》,人民文学出版社,1954年,第二十三回)

“那人”还只是个没有名姓的路人,读者跟随着“这妇人”的眼光,只看到一顶头巾,变作笑吟吟的脸儿。“那人”被不动声色地拎出来,又若无其事地驱遣开去。至于“那人”的容貌装束,作者没有交代,也只能交给读者自行想象。然而,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第二回)却对“那人”产生兴趣并仔细描摹起来:

妇人便慌忙陪笑,把眼看那人,也有二十五六年纪,生得十分博浪。头上戴着缨子帽儿,金玲珑簪儿,金井玉栏杆圈儿;长腰身穿绿罗褶儿;脚下细结底陈桥鞋儿,清水布袜儿,腿上勒着两扇玄色挑丝护膝儿;手里摇着洒金川扇儿,越显出张生般庞儿,潘安的貌儿。

《金瓶梅》以两倍于《水浒传》的笔墨,对此二人的相遇进行了大幅改写和增补,补充了《水浒传》中所未出现的服饰描写,如缨子帽儿、金玲珑簪儿、金井玉栏杆圈儿、绿罗褶儿、陈桥鞋儿、洒金川扇儿等十分富于时代气息的物象。这些物象在后面的情节中还被提及,其中,第八回最为集中地进行了回应。

《金瓶梅》从潘金莲与西门庆忽如其来的相遇写起,一直到第七回为止,基本上照搬《水浒传》第二十三回故事;然而,正当二人难解难分之际,叙述者却刹住话头,撇开二人情事,于中插入西门庆迎娶孟玉楼一节。到第八回时,叙述者才将一再被延宕的潘金莲与西门庆情事线索收拢回来。这一回正值西门庆生日,潘金莲以此为由邀西门庆重返紫石街,然而她一见到西门庆,便:

一手向他头上把帽儿撮下来,望地下只一丢。慌的王婆地下拾起来,见一顶新缨子瓦楞帽儿,替他放在桌上……一面向他头上拔下一根簪儿,拏在手里观看,却是一点油金簪儿,上面钑着两溜子字儿:“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却是孟玉楼带来的。妇人猜做那个唱的与他的,夺了放在袖子里不与他……妇人因见手中擎着一根红骨细洒金金钉铰川扇儿,取过来迎亮处只一照,原来妇人久惯知风月中事,见扇儿多是牙咬的碎眼儿,就是那个妙人与他的扇子。不由分说,两把折了。

缨子瓦楞帽儿、金簪儿、洒金川扇,早在西门庆的初次亮相中就被郑重地描摹过,然而仅隔数月,二人再会时却已“人是物非”:缨子帽儿是新婚时备办的,簪子是孟玉楼的定情信物,此二者,明摆着西门庆新婚的事实;川扇上的牙痕,泄露了西门庆寻欢作乐的一贯行径。这些沉默物象所蕴含的新信息,经由潘金莲的观看被含蓄地传达出来。

西门庆是个“破落户财主”,在《水浒传》中他“从小也是一个奸诈的人”,而到了《金瓶梅》中,却“从小儿也是个好浮浪子弟”,“使得些好拳棒,又会赌博,双陆象棋,抹牌道字,无不通晓。”除了通晓浮浪子弟的本领之外,《金瓶梅》作者为西门庆“量身定制”的这副行头也极尽博浪派头。何以见得?

瓦楞帽(元至顺间刊本《新编纂图增新群书类要事林广记》续集卷六“文艺类“)

且让我们从“头”说起。由第八回所言“新缨子瓦楞帽儿”反推可得,第二回西门庆出场时所戴的“新缨子帽”也是瓦楞帽。“瓦楞帽”,又称作“瓦垅帽”、“瓦棂帽”,或即“缨子帽”、“缨子瓦楞帽”。瓦楞帽是元代帽式,方形平顶,顶缀珠玉,帽身由四片仰面瓦楞状织片缝缀而成,帽檐如缓坡,延至前额,可以遮阳。明人黄一正辑《事物绀珠》卷十三“冠服部”下“士庶冠类”云:“瓦楞帽,楞音稜,结牛马尾作。”瓦楞帽多用牛马尾编织而成,暖春至炎夏为取凉而戴。戴的时候,两楞搭靠头部左右,两楞落于面首前后。元代官民皆可戴瓦楞帽(如上图所示,两位身穿补服的官员燕居对弈,头上的瓦楞帽已摘下来,左者由侍者手中托举,右者置之榻上),到明清两代情况有所不同。

瓦楞帽(元至顺间刊本《新编纂图增新群书类要事林广记》前集卷十一“仪礼类”)

明代人范濂《云间据目抄》卷二《风俗》载:“瓦楞骔帽在嘉靖初年,惟生员始戴,至二十年外,则富民用之,然亦仅见一二,价甚腾贵……万历以来,不论贫富,皆用骔,价亦甚贱。”西门庆的初次亮相,是当时标准的博浪子弟派头,他所戴的帽子自然不是低廉劣质品,由此或可推测《金瓶梅》所述之情形当在嘉靖“二十年外”、万历之前,彼时瓦楞帽不再是生员的帽子,而已然成为富民如西门之辈的首服。

戴瓦楞帽男立俑,陕西省西安市长安区韦曲街道办夏殿村出土,陕西考古研究院藏

瓦楞帽及帽顶玉制小鸟(《黄金、丝绸、青花瓷——马可·波罗时代的时尚艺术》)

《水浒传》中潘金莲的叉竿打落西门庆的“头巾”,《金瓶梅》中却打在了“缨子帽”上,帽子偏斜,头上风光一览无余,露出“金玲珑簪儿,金井玉栏杆圈儿”,正是镂空制作的细巧金发簪和金网巾圈儿。网巾在元代既已出现,为男子束发之用。明代以来,男子无论贵贱,束发皆须用网巾,又于网巾之外戴帽。网巾口以绢帛沿边,即所谓“网巾边”;网巾边上系带,即“网巾带”;网巾带从一对小环中交相穿过系结于后,这一对小环便称作“网巾圈”。网巾圈的材质,或玉,或金,或银和银鎏金,“金井玉栏杆圈儿”正是西门庆的金网巾圈儿。(扬之水《金井玉栏杆圈儿》,《文史知识》2016年第5期)

网巾(《三才图会》)

网巾-河北隆化鸽子洞元代窖藏出土(修复后,丝网下为软衬垫)

网巾圈儿(网巾边左右对称的金环),湖北广济县明张懋夫妇墓出土

再来看西门庆的衣裳鞋袜,从上到下分别是绿罗褶儿、陈桥鞋儿、布袜儿、护膝儿。其中,“褶儿”是遗存于明清两代的元人辫线袍。辫线袍是蒙元时期最为流行的袍服,元人多称“辫线袄子”或“腰线袄子”。《元史·舆服志》:“辫线袄,制如窄袖衫,腰作辫线细褶。”“腰作辫线细褶”的工艺有“折褶”和“缝缀”两种方法。“折褶”工艺是利用面料本身材料打褶形成,“缝缀”工艺是另用材料缝于腰部,且其材料有“用帛做腰线”和“丝线捻成”之分。辫线袍的式样如《事林广记》步射总法插图中射箭人物所穿袍服;其制作过程是先把上衣和下裳分开裁后,在裳的腰部叠褶,然后把衣和裳缝合的衣服款式。穿的时候,将预留腰线结于右侧系带或纽扣上。

瓦楞帽、辫线袄(元至顺间刊本《新编纂图增新群书类要事林广记》后集卷十三“武艺类”)b

辫线袍(《三才图会》)

成书于1473年(明宪宗成化九年)的朝鲜汉语教科书《训世评话》,以文白对照的方式编写典故和对话,是当时朝鲜人学习汉语的教材。其中,有一组对话为:

【笔者按:文言】古者有一富人郭兴,凡见古器皆买之,多积家中。一日,有街中一人将尽破贴里衣来告曰:“此是宋宰相吕蒙正不做官时所服之衣也。”兴闻而即买之。

【白话】古时有郭兴道的人,原是财主。平生只好看古器,但见古器呵,便是破坏东西,也不问价钱多少,都买趱积。有一日街上有一人将一领破褶儿来说道:“这个褶儿是宋朝吕蒙正宰相不得发迹时穿的褶儿。”正是好古物,郭兴便买了。

上一段文言中出现的“贴里”,在白话对照版中被译改为“褶儿”。这意味着“贴里”就是“褶儿”,“褶儿”即“贴里”。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即“贴里”是“褶儿”的一种。“褶儿”,又作“褶子”,是明代官话对元代辫线袍的称呼;“贴里”,或作“帖里”,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三十载明代正统六年对蒙古瓦剌的赏赐十分丰厚,其中便有“五色彩段,并苎丝蟒龙直领、褡护、曳撒、比甲、贴里一套”等物。根据《明宫史》卷三记载可知,明代内臣穿贴里,“其制如外廷之披褶”,是一种在腰部折褶的内襟处贴有里衬的辫线袍;可穿于外衣之内,也可当作外衣穿。《金瓶梅》第二回(绿罗褶儿)、第四回(绿纱褶子)正值春夏之际,天气渐热起来,西门庆的褶子都是外穿的。

西门庆初次出场所穿的贴里,绿色、罗地,或即明中期以来的流行样式。嘉靖十一年赏赐琉球国王之物中就有“绿贴里一件”(陈侃《使琉球录》“诏敕”)。朝鲜汉语教科书《朴通事谚解》(1677年)里讲到裁剪、备办时装,有贴里、比甲、搭护、上盖,刚好凑成一套男装。其中,贴里是明绿色的:

今日是乙丑日斗星日。……今日好日头,斗星日得饮食的日头,好裁衣。将出那段子来裁。这明绿通袖膝栏绣的做帖里,这深肉红界地穿花凤纻丝做比甲,这鸡冠红绣四花做搭护,这鸦青织金打蟒龙的做上盖。都裁了也。

辫线袍(《黄金、丝绸、青花瓷——马可·波罗时代的时尚艺术》)

辫线袍,内蒙古包头达茂旗明水墓出土,中国民族博物馆藏

元代云肩织金锦辫线袍(局部),中国民族博物馆藏

元代以后,尽管明朝政府曾下诏:“衣冠如唐制”,试图恢复汉族服饰礼仪,但元代辫线袍不仅没有随着服制改易而消失,反而在很长时期内对后世服装式样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活动于明代后期的范濂追忆他从小到大所亲历的服饰风尚变迁(《云间据目抄》卷二):

男人衣服,予弱冠时皆用细练褶,老者上长下短,少者上短下长,自后渐易,两平其式。即皂隶所穿冬暖夏凉之服,盖胡制也。后改阳明衣、十八学士衣、二十四气衣,皆以练为度,亦不多见。隆万以来,皆用道袍,而古者皆用阳明衣,乃其心好异而非好古也。

所谓“胡制”、“细练褶”应该就是指上下衣分裁、腰部叠褶的辫线袍。然而,这种带有明显元代遗存风格的袍子,到隆庆、万历以后就不那么流行了,入清以后为道袍所取代。因此,明末清初的小说中,主人公时兴装束的经典样式成了:

戴了一顶瓦楞帽,穿了一领葱色绵紬道袍,着双宕口鞋。(《型世言》第十七回)

戴了一项马尾瓦楞帽儿,穿了一件新葛布袍儿,阔桶漂白水袜儿,浅脸黄草鞋儿,拿着一把青阳扇儿,拴着一个阿魏扇坠儿,一气走到铁家。(《姑妄言》第二十四卷)

这身打扮除了袍子之外,几乎与西门庆并无二致。而且,前者出现的“宕口鞋”正是后者所言“浅脸黄草鞋儿”。《云间据目抄》卷二载万历以来松江地区的风俗:

鞋制,出南京轿夫营者。郡中绝无鞋店与蒲鞋店。万历以来,始有男人制鞋,后渐轻俏精美,遂广设诸肆于郡治东,而轿夫鞋始为松之敝帚矣。……宕口蒲鞋,旧云陈桥,俱尚滑头,初亦珍异之。结者用稻柴心,亦绝无黄草。自宜兴史姓者客于松,以黄草结宕口鞋甚精,贵公子争以重价购之,谓之史大蒲鞋。此后宜兴业履者,率以五六人为群,列肆郡中几百余家,价始甚贱,土人亦争受其业,近又有凉宕口鞋,而蒲鞋滥觞极矣。

西门庆脚下的鞋,虽不能确定到底是用稻柴心还是用黄草编织的,但根据西门庆彼时的身价可以推测,这双“细结底陈桥鞋儿”应当是贵公子都争相购买、正当潮流、轻俏精美的宕口蒲鞋,而不是过气的廉价货。明代将领谭纶(1520-1577年)的家书中曾提到“寄回陈金盘露酒二樽,白鮝四拾斤,广葛一匹,陈桥鞋一双”(《谭襄敏公遗集》卷二),可见陈桥鞋在明代中期仍为时人所珍异,为赠亲之佳选。《金瓶梅》中,作为浮浪派头装束的一部分,陈桥鞋当属高价日用品,惟其如此,西门庆才会将其作为可资炫耀的门面亮出来。

蒲鞋(《新编对相四言》)

至此,一个轻俏精致的浮浪子弟已呼之欲出。《金瓶梅》作者从《水浒传》的层层包围中找到了一道裂缝,新西门从旧西门身上脱胎离魂,越过这道裂隙,从英雄江湖奔向市井生活,暂时逍遥于他的新天地中,将旧西门留在了大限将至的“病榻”上。

本文原刊于《中华文化画报》2018年第3期,插图有增删,标题有更动

作者介绍

刘紫云

文学博士,北京工商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讲师,从事古代小说与明清文学研究,曾发表论文《论〈金瓶梅词话〉的物象选择与日常叙事形态》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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