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一个痴字

黎荔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你看那些在悬崖和林海间逆光下的经幡，你看那些倾家荡产一步一个头磕到大昭寺的藏民，你看那些转山转水转经筒以修来生的笃定。你看那些把诗当成“狂人日记”来写的诗人，梦想的远不可及令他们疯狂，又给他们带来痴迷的激情。你看传统士人生活的文化情感，常在多年收藏的古董、字画、以及所有的摆设、玩意儿之间，他们活在一个由传统文化材料构筑的、既过于精神性也过于物质性的安乐世界中，他们对一餐饭、一杯茶的美感陶醉，对一炉香、一块玉的摩挲把玩，他们对生命快意的沉酣和痴情，能够达到惊心动魄、死生以之的程度。发现“痴”真的是中国美学最重要的一个字之一。理智逻辑无法解释的现象，就是痴。人生没有这个痴，也就无情。生命里执迷的东西，没办法解释的笃定，就是痴。

世间多痴男痴女，痴心痴梦，况复多痴情痴意，是几辈痴人。生命的迷人就在于，明知道所有都是空的，到头来我们都不过是荒野一个土馒头，可是在这之前的每一刻又都在执着，并且每一刻又都值得执着。生命虽然因为恬淡而领悟，但却因为执着而动人。

人生病也好，不开心也好，都源自一个字：浓。你浓于情就会生出痴，浓于利就会生出贪，浓于名就会嗔。贪嗔痴是最可怕的。不开心的东西浓在心里就会淤结成气，气结不化就会生出病，痛则不通，通则不痛。对付这个“浓”字最好的办法就是淡。老庄也好，佛经也好，都是教人淡然。但看似淡然的人，未必不是外冷内热的火焰，欲淡何曾淡，云空未必空。

史传，仓央嘉措白天在布达拉宫里做达赖，晚上则偷偷跑到拉萨的街市里去，化名为“宕桑旺波”。在一边问道修行、一边陷于人世情欲的极为分裂的生活中，仓央嘉措写下了大量诗歌，其中有许多是情诗。作为宗教领袖的六世达赖喇嘛，和作为爱情诗人的仓央嘉措，都得到了世间的爱戴。这似乎是个令人不解的现象。尤其在教众中：情诗和圣僧，如何能够同时被接受、同时受到膜拜呢？仓央嘉措坐床时14岁，入俗世已深，可以说俗体已成，所以他的情事，自然而然。作为俗世之人，对情的痴迷，甚而表现为一往情深，本为正常，在人间看来，则可歌可赞。佛家讲因果，这正是一段因果。

“转世灵童”仓央嘉措，以六世达赖喇嘛之身坐床，年已14岁。作为灵童，这个年龄实在是太大了。情况如此异常，乃事出有因：17世纪末年，西藏、蒙古与清中央政府之间，矛盾错综复杂，政局动荡，五世达赖临终前，嘱其下属在他死后秘不发丧，从而导致其死讯被隐瞒达14年之久。反常之因，引出了反常之果。情不重不生娑婆，爱不深不堕轮回，对此当以悲心、悲悯来看。其实，对这一段事迹，“情天一喇嘛”只是世人之俗解，还是仓央嘉措自己解得好：“神树香柏枝头/年轻的杜鹃儿落下/不必多讲什么/请说一句动听的话”。情意与禅意，两相迷离，如此清淡。在藏人心中，仓央嘉措的诗歌形似情诗，实则道歌、禅诗。情诗中透出禅心，禅诗中又见情意，可谓“不负如来不负卿”。

漫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其实我们对于这个生命中的种种，最放不下的那点眷恋、痴爱，是你的欣喜，也一定是你的磨难，最终也是教导你成长的老师。领悟是一种历劫，这些劫难必须亲自去经历，生命才饱满和厚重。有痴迷、钟情处，就有了人性的深，生命的深。

无论怎样爱恨痴缠、颠簸起伏的一生，从更宏大的时空来衡量，我们的命运轻盈，不比一只昆虫的骨灰重多少。红尘沉浮，爱恨痴嗔，休笑前人痴，由来同一梦。世间难有一场相聚，不诉离伤。谢了纵横的牵绊，却唱不断内心三千痴狂。

荒野之上，红艳奔放，不看沧桑，只问痴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