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学校放寒假后，我一个人背了个小小行囊直奔北京，上了近三个星期的考研冲刺班，准备年后参加北京大学中文系的博士研究生考试。空气混浊的考研辅导班内，人潮汹涌，各路大牛，复习笔记，真题单词，人人都满怀梦想和热血。那时候还是一个前途茫茫然的女生，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往何方？反正书山学海，勇攀强渡，虽千万人吾往矣。人一专注，就出离现实，不问家事世事。等考研辅导班终于在除夕前一天轰然结束，我才回归正常轨道，千方百计从黄牛手里买到了回南方老家的火车票，虽然高价，但居然是卧铺的中铺！飞奔到北京南站，才想起很久时间没打电话回家了，赶紧拿起电话，拨通那个熟悉的号码，大声说爸我在北京的漫天风雪中上车回家。
上了火车就累得实在不行了，再加上列车晃晃荡荡，从北京到广州，一路南下，基本上都是在深睡和半睡眠状态。不知道是在梦境中的第几层，也不知道是在梦的第几个回合，我在恍恍惚惚中，看到了披散着一头白发的祖母，如一只风筝一样，毫无重量感地飘荡在半空，在对我喊出：“阿荔，快点回来，否则就来不及了！”在梦梦重叠中滑翔，在乐声最幽微的转折处，无名之物扑面而来，我被这个说不出凄凉的苍老声音，反复地缠绕。那半空的呼喊，如一滴蕴蓄已久的檐下的雨，訇然落下，砸在午夜梦回的恍惚上。祖母的白发，皱纹，脸上凄苦的表情，都那么真真切切地呈现。然而，我总是在快要被惊醒时，说时迟那时快，又一次不战而降，堕入梦境昏沌的深洞，并不断坠落。
带着这个梦境残余的影痕，某种心底的惊悸与不安，我长途跋涉，不知所措地回到了家乡。进家才看到疲惫的父亲，告诉我因为我考研，家事对我已隐瞒半年，祖母重病住院三个月，并处在精神失常、幻听幻视的状态，但除夕前一天突然神志很清明，坚决要求出院回家，谁也挡不住。我急急奔向祖母的房间，她正躺在床上，暴瘦到颧骨高耸，脸惨白得吓人，但看到我的表情却分外安详和放松，她告诉我赶紧洗手吃早餐去。从小和祖母最亲，我抚摸着她冰凉的树皮般的双手，手上的血管都是青黑色的，我的泪大颗大颗地从眼眶里掉下来。我偎依着祖母，一刻也不想离去，闻她身上我熟悉的气味，她穿着的旧睡衣，有着过去年代的花样和质地，她静静合眼入睡的举动似乎也是过去岁月的，有着褪色而模糊的质地。我发现睡眠中的祖母，额头皱纹似乎舒张开来，她的手足越来越冰冷……就在我坐30多个小时的火车、在除夕夜千里归家，进家门十分钟之后，祖母在我的怀抱中安然去世。
所有的人，都说我与祖母关系好，祖母牵挂我，不等到见到我的那一刻，不肯合眼。只有我知道，其实我差一点就在路上耽搁了，连累祖母魂游四方、千里寻我回家。子不语怪力乱神，不是不想说，而是不能说，以我们人类自身的贫弱无知，根本无法谈论神秘现象。无论是一种现象、一种文化、一种思想或精神，还是一种能力或感觉，人们之所以称其为“神秘”，就是因为它们都具有共同的性质——非理性，也就是通过理性无法理解、表述、把握的性质。
神秘文化普遍存在于人类的一切文化形态之中，这也就意味着——对神秘事物的恐惧与敬畏，对一切无解之谜的困惑与浩叹——作为一种要素，一种文化基因，是人性的重要组成部分。神秘文化的源远流长，昭示着人性的脆弱：人的想像力、幻觉和人对神秘事物根深蒂固的虔信，从古到今不断提醒人正视人的渺小。面对无始无终、浩浩莽莽的时空，我们的无知永远大于所知。
一个人和别的动物、物体或别的人（尤其是已经死去的人）之间有什么神秘的联系。这种说法当然会遭到理性的实证科学家们的嘲笑，就像他们嘲笑古宅会“闹鬼”的奇谈一样。但问题不在于这种神秘的联系到底能不能被实证证实，而在于对这种神秘联系的体验是一种普遍地存在于许多文化中的现象。人们为了破除这类迷信进行了多年的宣传教育，随着实证科学知识的普及，大多数人也的确从理性上认为这种神秘体验是虚妄的。但这种认识并不没有真正消除那种体验。1976年中国连续发生了陨石雨这样一件奇异的事件，随后便是周恩来、毛泽东去世，唐山大地震等一系列重大灾难，人们就自然而然地认定这些事件之间存在着某种神秘联系。
人与外界可能存在着神秘联系，这样一种“互渗”的心理体验能够消除掉吗？惟科学主认者相信是可以的：你只要把一切所谓神秘现象背后的真实因果关系揭示清楚，一切关于神秘联系的幻想就会不攻自破了。比如人们认为天上掉下一颗星（陨石）， 地上就会死一个人。如果人们一旦知道陨石不过是宇宙中的尘埃，掉下一颗陨石就像房间里落下一粒灰尘一样稀松平常，就不会对流星感到恐惧或伤感了。但这种解释有用吗？失恋、失意、伤逝、幻灭、孤独，这类感情从实证科学的角度来看都是无谓的——人反正是要衰老和死去的，现存的一切反正都要毁灭的，生命不过是物质的一种偶然组织起来的结构和短暂过程，恐惧和伤感不过是内分泌和神经元的一些不自主的活动而已。然而，当这一切都得到解释之后，我们仍然无法解决的问题是：恐惧和伤感依然存在。
实证科学试图告诉人们，这个世界上其实不存在任何真正神秘的东西；所有一切神秘感都来自无知，都可以通过科学的发展来解决。尽管如此，离开了自然后人们的心灵仍然是空洞的。科学永远无法满足情感的需要，而且科学越发展，人的心灵在机械因果构成的世界面前越容易感到空虚无助。所以无论科学怎样发展，人的心灵仍然需要依托和归宿。
我们有谁能够掌握生命的真义，知道它的根潜入到什么深度，它的枝丫伸展到什么地方？只把曾经听闻或体验过的事大略记载下来，是否就算是有了交待？一旦达到存在的目的，一旦发出那声喊叫之后，生命将震荡出一个连一个的回音，朝向一个呼唤集中，那呼唤既是来自生命，同时又无止境地超越它。既是呼唤，它该如何表达呢？是否有一个明白准确的格式？铃木大拙说，现代物理学的始祖牛顿，最后的研究从科学进入神学，是因为他站在了人类理性和神秘宇宙对峙的最前沿。他在一切人之前窥视了广袤宇宙不可解的神秘，所以除了放下理性，屈于这种神秘，他无路可走。也许牛顿听到了那一声呼喊。我也一样。
科学家猜测有一种不可见的、能推动宇宙运动的能量，也就是暗能量，宇宙中所有的恒星和行星的运动皆是由暗能量来推动的。还有暗物质，暗物质是指那些不发射任何光及电磁辐射的物质，人们目前只能通过引力产生的效应得知有这种物质存在，它是否真的存在？在这个现代的、世俗的和科技的世界上已经毫无神秘可言，然而我经历过祖母去世的心灵感应，似乎我与祖母之间存在着一种神秘的同一性。这不是错觉或迷狂中产生的幻觉，而是心灵深处的神秘体验。冥冥中……全家那么多人，只有我托梦感应了！绵绵伤心，不能细究，夜半想起暗自惊心。我从此知道，现代人怎么可能把大自然的神秘剥落殆尽呢？怎么可能把信仰完全清扫干净呢？
有一种神秘你无法驾驭
你只能充当旁观者的角色
听凭那神秘的力量
从遥远的地方发出信号
射出光束，穿透你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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