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尘土

黎荔

八百里秦川尘土飞扬，三千万老陕齐吼秦腔。

在这里生活，每天操持家务，有很大一部分精力，是和灰尘日复一日地徒劳斗争！拭净了今日的灰尘，还有明日的灰尘，还有无数日子的灰尘，无尽而来。

也许有人能活在竹篱茅舍苔痕侵阶的幽美，窗明几净纤尘不染的洁美，蝉鸣树间蛩泣隅角的静美中，但这个时代更多的人，是在机器的噪音、烟煤的浊气、尘灰盖天、杂屑满地中，不是奄奄泄沓地活着，便是嚣张暴戾地动着。在这个世界上，或许有地方一切都是清亮透明的，没有一丝浮尘杂滓，但我生活的这个地方不属于，我活在尘城深处。

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可是，这个世界本来就满布着尘埃，我们天天都生活于尘埃之中啊！又有谁一点世俗的尘埃也不会沾到呢？无论你是宝马香车揿起漫天风沙的人，还是踽踽而行躲避车辆尘灰满面的人，其实都一样，都一样。陌上楼头，都向尘中老。“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生命不过是一个熵减到熵增的过程。始于尘土，终于尘土。想起金庸小说《倚天屠龙记》中，光明顶上，明教众人在面临覆灭时所唱的歌：“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惟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人世间，一座座房子里住着不同的故事，多少人的影子不久前还影影绰绰，很快终究变成一片尘土飞扬的废墟。

你试过在午后的阳光之下默视书房中的浮尘飞舞吗？那根本不是窗外飘进来的外物，而是书本自身的蒸发崩解。透过纤尘翻滚的光线，你会看到每一本书都不能避免风化还尘的命运。用心血凝结而成的书简，渐渐被岁月的尘埃掩埋，又渐渐被尘埃中的蠹鱼蚕食，这个过程也许十分漫长，你却凭着下午的悠然放大了其中一瞬，意外洞察到生命与时间的真相。太多人为了所谓的“不朽”而费尽心机，最终却依旧无法抵抗这种宇宙演化的单向性。尘世有几许事可堪惊天动地，到头来，还不是去似微尘。所谓不朽，那上面的灰尘一定很厚。

什么是尘土？从大地之肺发出的一声叹息……

据说，每年约有40000万吨宇宙尘埃落在地球上，最终，这些含有氧、碳、铁、镍等元素的碎片，会以某种形式进入土壤、植物、动物以及我们体内。就这样，我们和遥远、寂静的宇宙间产生了动态的联系。尘埃的空间遍布宇宙。地球就是一粒悬浮在茫茫宇宙中的微尘，这粒微尘中又无所不在地飞舞着更为微小的亿万兆尘埃，每块石头每栋房子每粒面包屑每缕头发每滴血每座山每片雪每株树每个生命每个海峡每道深渊，都是尘埃。所以，我们要和光同尘，与尘埃共处。

虽然这个世界布满灰尘，但仍要满心欢喜，这就是凡尘俗世啊！现实的尘土飞扬与喧嚣之中，你迟早会有一瞬，会感到自己心中的音乐，与这片红尘轻轻共振，如此悠扬，如此明亮。谁的生命曾被如此浸染，必将终身怀念这段旋律。即使尘世的欲望太迷离，飞舞的红尘太纷乱。但红尘是看不破的，能看明白个七七八八就不错了。滚滚红尘呀，又怎舍得看破！我只愿把红尘看透却不看破，每天打马经过凡尘的五颜六色，在喧闹之外的静谧时光里，看到尘埃中升起的盈盈心意……

夜半听鸡梳短发，天明走马入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