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掉入睡眠的深渊

黎荔

我们每一个人活着，其实都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一个是清醒的世界，一个是睡眠的世界。醒来之前，入睡之后，你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度过，这么说可能不太准确，我说的是睡眠中的意识与感受，我们根本无法很真切地去把捉。

如果你细细地观察过一个睡梦中的人，你会产生巨大的好奇和被隔绝的孤独。

假如那是一个初来人间的粉嫩婴儿，当婴儿沉睡时，唇边闪现的神秘微笑，有谁知道它来自何方？掠过婴儿双目的睡眠，总是轻而易举地，让他进入一场又一场的如同深潭般的静谧，小小的梦从何处飞来，轻吻着婴儿的双眸？一个梦生出来之前，藏在哪里？是萤火虫迷离之光照耀着的梦幻森林吗？

假如那是你相爱的伴侣，当你没有温柔同眠，而是带着探究意味、长时间地观察他的睡眠。你会发现一个最熟悉的陌生人，他在呼吸起伏的绵长的黑色睡眠中，保持在时间的深渊里，完全与你无关。你的轻唤追不上他，抚摸和亲吻追不上，他的睡梦太远，像一片没有丝毫光线投射的幽暗树林，密不透风，并长年累月地保持着这种阴暗和原始，你走不进去。中间他偶尔喃喃低语，模糊不清，他的眼球在快速转动，你知道他也许在做梦，你知道树林外有阳光，有他的鸟飞鱼跃的苏醒，但你走不到。那个世界不属于你。

当你遭遇到一个人的睡眠和梦，你会看到他截然不同的另一面，他的另一个世界。清醒的世界与睡眠的世界，是人不可或缺的两部分，如同掌心与掌背，你不可能会遇上一只没有手背的手掌。

现实中有太多的人黑白颠倒，翻手为云覆手雨。很多人躺上床立刻思路开阔、浮想联翩，很多人也必须在夜深人静时才能思考和工作。夜晚的创造力始于后工业时代的工作革新，思维和创新成为最重要的生产力。夜晚的寂静和孤独的确能在某种程度上，促进思维的活跃。广告从业者晚上有灵感、出提案；IT码农们通宵写代码、敲键盘；文字工作者晚上写稿；电视编导通宵剪片子；插画师通宵画图。多少人的作息规律，如路遥说的“我的早晨从中午开始”，但太过颠倒错乱之后，就会出现各种身心失调，白天的混沌是由于夜晚的清醒。

我们必须接受睡眠以后的白天，必须在习惯以后回到夜晚。两项以内我们必须依次选择，正如钟摆在时钟窄小的内部回荡。但总的来说，人类的睡眠时间是越来越少了，全人类的睡眠都在减少。根据美国国家健康研究所的数据显示，1910年，人们的平均睡眠时间为9个小时，而近期的调查发现，人们平均的睡眠时间已经不足7个小时，并且这一数字还在逐渐缩小。记得大发明家爱迪生鄙视睡眠，他曾说过：“睡觉是人类原始时期的遗物。”现在，每三个人中就有一个人有睡眠障碍。由焦虑引发的失眠是现代病，人在夜中静静幽幽地躺着，却仍徘徊在白天的现场，对于升职加薪的期待、对于买房结婚的焦虑、对于病痛失恋的恐惧，人无法把自己拽离这些现实，却又无力改变现状，只能在深夜里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安稳平和的睡眠，越来越成为我们时代的奢侈品。

也许人们天生有害怕睡觉的理由。首先是因为睡眠是一个很容易受到攻击的过程，无论是对人还是对动物。因此，才会出现夜晚在街上敲钟巡游的人，他们的存在，更多是为了让睡不着的人感到安全。睡眠令人惧怕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在睡眠中，我们对思维似乎失去了控制，意识控制着我们，而不是我们控制着意识，这就引发了不安。弗洛伊德对此的解释是：“我们本不愿入世，因而和人世的关系只好有时隔断才可忍受。因此，我们按时回复到未入世以前或子宫以内的生活，想重复类似这个生活的特点，如温暖、黑暗及激情的退隐。有些人还像一个球似的蜷曲着身体——和在子宫内的位置相似。我们似乎仅有三分之二属于现世，三分之一尚未诞生。”睡眠中的人是脆弱如婴儿的，许多人蜷缩也如婴儿，无论美丑、贫富、健康或疾病、得意或落寞，人们在睡梦中，都被流放于现实以外。睡眠是短暂的死亡，死亡是永久的睡眠。

每一夜，我们都要去那个地方，当把头放置在枕头上，就开始了这个等待灵魂出体的过程。有时很漫长，有时一瞬间，感觉像被摄走魂魄一样，灵与肉总是若即若离，灵魂在漂浮游荡，肉体也恍惚迷离。夜晚的深处好似潜伏着一个巨大的磁场，不停地吸取着那些没有归宿的灵魂和肉体。好吧！不写了，我要去那个世界了。

最后贴一首我写的小诗，关于睡眠：

突然掉入睡眠的深渊

被抛出这个世界之外

生命的一部分

完全不受自己支配

谁布一幕悲喜沉浮的戏剧

让我们间接地生活，如在镜中

一次次破镜而出

从幻影幢幢中逃脱

一缕神秘的微风，徐来

吹过我们逐渐昏沌的面庞

说时迟那时快

我们又一次不战而降

堕入影像重叠的深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