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心托杜鹃

黎荔

我高中时代的校园，在一座名叫蝴蝶山的蓊郁小山上，青山翠谷，无处不绿，马尾松、相思树、凤凰木，还有木棉、棕榈、芭蕉、毛竹，乔木葱茏，灌木杂生，掩映着依山而建的校舍。这是一座兴建于1905年的学校，曾是桂东南最具影响力的广西老牌重点中学之一，百年浮光掠影，花木幽深苍老。

记得当年，有时迟到了，不敢走拾级而上的正面山路，我会连蹦带跳地从后山小路翻越而上，躲过前面的查岗一溜烟跑到教室去。后山小路甚是崎岖，但满山轰轰烈烈开着野杜鹃，那灼灼的红色，一路摧枯拉朽烧下山坡去。因为后山风景好，有时放学之后，我也不和女伴勾肩搭背地走，而是一个人静静地走后山小路，分花拂柳，下山回家。在暮色苍茫中，一路上高高低低、错落有致地开着开不完的杜鹃花。一簇簇、一丛丛，或藏在草丛中，或躲在松树旁，或挤在石缝里，与大自然和谐共生。淡淡的余晖中，一切都是影影绰绰的，真正存在的，似乎只有那一朵一朵杯口那么大的野杜鹃，红的，粉的，紫的，白的，简单的，原始的，密密麻麻，千姿百态，开得无比娇艳而恣情，微风拂面吹来，荡起一轮一轮的花浪的涟漪。

每年三四月盛花之时，杜鹃如一场烈火烧过离离野草坡，花开怒放，竟吐华光，那样的燃烧过后，当花瓣离开枝头，犹有暗香残留。当杜鹃大量谢落后，厚厚的一层落红便堆在根头，常常引起我荷锄葬花的多愁善感。不过，四时有序花有期，年年落去年年开，杜鹃来年依旧是映山红遍。每到了悄然开放的季节，每一枝每一朵。似乎都在伸展着臂膀，不择环境地争先报春、暗送馨香，到了尽染沸腾的生命酣畅时节，竭尽全力开得一天一地花香弥漫，飘飘扬扬远映着青山翠谷，直至凋零干枯也不言悔……

那些少年时代的上学与放学路上，奔跑中常常在指间、发间、衣衫中坠落一朵又一朵杜鹃花。隔着长长的岁月回头望去，少年山坡上的杜鹃红，烂漫燃烧，酿成了一场心底的盛大焰火，经久不息。总记着一处地方，杜鹃无言地站满山坡，开给自己，开给天地，沉静里蕴着骄傲。那里的山背幽暗着，后山小路少人行走，隐约是自开自落的花红。白昼的人群散去后，夜里的花儿更是孤芳自守，沉睡在无穷竭的明月清风中。

杜鹃，花鸟齐名，常由杜鹃花想到杜鹃鸟。“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这是李商隐名篇《无题》中的句子。“望帝春心托杜鹃”，用了望帝去国怀乡，魂化杜鹃，悲鸣寄恨的典故。传说蜀国的杜宇帝爱恤百姓，蜀地经常洪水横流，杜宇竭尽心力，筑堤开堰，又带领人民上山躲避，但治标不治本，依然不能平息灾难，杜宇因此忧心如椎。他的臣子开明善除水害，遂委以政事，效法尧舜禅授之义，让位于开明，而杜宇自己则隐归山林。杜宇死后魂魄不忍离开蜀地人民，于是化身为鸟，昼夜鸣叫，声音凄切。而川中人民，也没有忘记他们的君主，把这种鸟叫做“杜鹃”，以表达对望帝杜宇的怀念。据说杜鹃日夜悲鸣直至啼出血来，滴滴鲜血洒在地上，染红了漫山的杜鹃花。“杜鹃花与鸟，怨艳两何赊。疑是口中血，滴成枝上花。”

李商隐用蜀帝杜宇之典，又加以引申，将杜鹃描绘为泣血唤春归之鸟。什么是“春心”？春心就是追求、向往、执着之心。如果说上一句“庄生晓梦迷蝴蝶”抒写了一个人追求梦想以及此梦想失败落空后的无尽感慨。“晓”字所暗示了梦境的短暂，“迷”字暗示了梦者的痴迷。这种痴迷沉醉、怅然若失的情意，正是诗人所欲表达的生命热烈燃烧之意。那么“望帝春心托杜鹃”则更进一步，以杜鹃啼血来表达风雨江山之外的无限寄托。这是多么痴迷的梦境，多么深挚的情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都是这种生命燃烧、激情泣血的表述，只要你曾见过那迤逦开满山峦的野杜鹃，开得好像燃烧的火，一路摧枯拉朽烧下山坡去，只要你曾听过杜鹃鸟啼声之幽咽悲切，声声断肠，你就会明白为什么“望帝春心托杜鹃”。

想起来，还有一个人也是将“春心”托给了杜鹃的。这个人就是历史上生平迷离、历时短暂、极具才华、也备受争议的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作为宗教领袖的六世达赖喇嘛，和作为爱情诗人的仓央嘉措，都得到了世间的爱戴。这似乎是个令人不解的现象。尤其在教众中：情诗和圣僧，如何能够同时被接受、同时受到膜拜呢？也许因为仓央嘉措坐床时14岁，入俗世已深，可以说俗体已成，所以他的情事，自然而然。作为俗世之人，对情的痴迷，甚而表现为一往情深，本为正常，在人间看来，则可歌可赞。佛家讲因果，这正是一段因果。情不重不生娑婆，爱不深不堕轮回，对此当以悲心、悲悯来看。当然，无论世间如何俗见纷纭，对这一段事迹，还是仓央嘉措自己的诗写得好：“神树香柏枝头/ 年轻的杜鹃儿落下/ 不必多讲什么/ 请说一句动听的话”。情意与禅意，两相迷离，舍不得是眷恋，舍得是幻灭，人生就是在这两者之间纠缠。不能全部舍了，也不能全部都眷恋。舍与恋之间，只有一朵杜鹃花（鸟），悠悠地、悠悠地落下，如血，如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