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红艳奔放的枫

黎荔

庭院中有一株红枫，不知什么时候起，叶子忽然从金黄变成了火红。红绸子似的火焰，在树枝上轻盈的飘动。其实枫叶变红的原因没多浪漫，无非就是叶绿素分解，其他色素显现出来。在催其变红的过程中，往往是一场寒霜，一场冷雨，于是乎，玉露凋零，枫林叶映。一树青枫，华丽蜕变，从稚嫩的青涩上燃烧出炽人的火红。

我喜欢坐在庭院的亭台中凭栏看枫。秋天的枫叶不仅仅只有红色，而是包含了红色、黄色、橙色及紫红色等，是一幅非常有层次感的秋日画卷，只有细细的观赏才能领略其层染变化之美。在秋冬的冷峭中，枫树宽阔的掌形的叶片上，映着阳光燃起了赤忱的火焰。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美艳的树叶。尤其在夕阳西下的时候，从太阳上流出很多金色的河流，在暗暗的天顶上流动。明艳枫叶连绵不断的随风摇曳摆动，创造出宛如魔法的时光。那份美丽让人不禁忘却了时间的流逝，与大自然融为一体。

“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千百年来，文学艺术中的枫，总有一种悲伤、悲凉之气息。据《山海经》记载，蚩尤为黄帝所得，械而杀之。用来桎梏蚩尤的，是宋山上的枫木。蚩尤被杀死后，枫木枷锁就给扔掉了。制伏蚩尤之械显然有威仪震慑作用，这枫木枷锁沾着蚩尤之血扔出去，激起天地噫气，万窍怒号为风。

还有，我想起《楚辞·招魂》的结尾：“朱明承夜兮，时不可淹。皋兰被径兮，斯路渐。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朱明”是太阳，此段意思说的是，黑夜之后红日放光明，时光迅速流逝不肯停。水边高地兰草长满路，这条道已遮没不可寻。清澈的江水潺潺流，岸上有成片的枫树林。纵目望尽千里之地，春色多么引人伤心。屈原披发行吟泽畔，系心怀王，然而怀王终于“客死于秦”不得归楚了。诗人最后以“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这样极其凄婉的诗句，结束了《招魂》这一篇千古绝唱。这结尾几句，堪称《楚辞》中最著名的情景交融片段之一。不过，屈原这几句写的是“青枫江色晚，楚客独伤春”，开中国古典文学伤春传统的滥觞。如果是在深秋，其实更具有文学上的张力。试想一下在波光粼粼的碧澄澄的水面上，荡漾着明亮的橙色及红色是一个多么优美的画面，那就是沿着河川蜿蜒、层林尽染的枫林。

枫红让人惊艳，傲然深情地绽放在深秋初冬，为什么会让人伤心呢？也许因为，大片枫林成为自然的幕布，展开天地之间那火红场景，可红叶只能持续大概数周时间，便衰败黯淡，迟去几天，就已经是落枫满地。红黄的树叶飘落在川水之上，随流而下。宛如转瞬即逝的霞光披洒于山林，影耀着岁月的无尽沧桑，美得让人惊心动魄，也短暂得让人心痛。那是火一般热烈的感情，红火得让人不安，人其实并不太能承受燃烧生命的感情，因为太过红烈沉重了。也许哀就是爱，因为爱一个人，才会因为他的离去而悲哀。中华民族是一个会哀的民族，所以有深情，千百年来，红枫堪哀难忘情。

每一个人在少年时代，都曾有过一段迷惑的热情，也可以称之为激情。那时候，如天地初开，山河震动，一切一切都是新鲜的，无邪的喜悦，挥洒不尽的饱满的激情。后来，随着入世渐深，慢慢长大，多少激情因天真而夭折，但却始终封存在心里。许多年过去，激情再也没有在心中奔涌过，等它在人生的某个路口重又出现时，势必如洪水那样奔腾而来。记忆里似有若无的一切疯狂复活了。之所以“霜叶红于二月花”，也许就是这个原因吧？遇到了那么红的一叶秋枫，却在时不我待的迟暮时节，它是那么美丽，却太容易凋落，荒野之上，枉自如血如染，红艳奔放。经历过钱钟书说的那种“老房子着了火，烧起来没有救的”情感的人，最能领略红枫之情。人到中年，正处在生活的激流当中，身心俱疲，正如人穿行在熟悉的路巷，突然眼前盛开枫叶，近处，远处，楼房和行人都成了灰调背景，只有美的意念与重返真挚，像红染斑驳的枫叶，在那里，露出永恒的微笑。

《寻人启事》

团团地飘旋落英

秋水清薄地瘦下去

揽不尽早些时候，惊鸿照影来

荡起的一片绿暗红嫣

跳完一场奢华享乐的舞

浓醉摇摇的舞娘哪儿去了

裙裾过处的情缘，流丽迷幻

她终于在白霜覆地的早晨

逸逃，如春天的蛙鸣

夏日的蝉声

徒然留下一枕怅然

似有若无的菊花香

笙歌散尽，只在朝夕之间

秋风与树们快速地印刷

无数花色不同的寻人启事

漫天倾泻，并派出一队队雁群

划过长空去探取消息

再怎样通天搜地

也难寻觅芳踪了

只有一叶耿耿不寐的枫

记取了她颊上的胭脂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