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体都不完美

黎荔

在这个世界上，数学是不完美的，逻辑是不完美的，哲学是不完美的。即使在最抽象最笼统的意义上，我们仍然永远活在一个不完美的世界里，在这摇晃的地基上我们永远造不出任何完美的事物。我们必须不断修葺改造，在每一次稳固地基的同时试图变得更好，并继续前进。

毕竟，正是不完美让我们成其为人，成其为人类社会。

不光是人，只要是生命体，都不完美。一朵鲜花，仔细观察，总是略有瑕疵，而且必定会凋谢，但正是它真实的香味、柔弱的花瓣以及花瓣上的露滴，让我们感动。什么是生命与非生命的本质区别？生命具有代代传递的机制也即一般所言的“繁殖”，以及复制中的差错积累机制（这实际上是不可避免的，事实上生命都倾向于消除差错），正是这些构成了我们所说的生命和非生命的本质区别。换句话说，每个生命个体都是数十亿年的代代传递的结果，离开这个根本的背景，是无法真正理解生命和非生命的本质差异。就非生命而言，在自然界中没有完全相同的雪花晶体，今天的雪花不同于一亿年前的雪花，据估计，从有雪花开始，到现在还不可能把所有可能出现的雪花的结构全部出现一次，但雪花之间不存在一个差错积累的机制。换句话说它们没有历史。而生命体都是不完美的，但生命倾向于不断消除差错，不断自我纠错，不断学习成长，在无数次的探索和失败后，尝试接近相对完美的某些形式。这部自我纠错史就是生命进化史。

我常对学生说，知道为什么每一片树叶，会有这么美的叶尖？因为，在几亿年当中有多少树叶都腐烂掉，它才学会要形成这个形状。所以你们觉得这片树叶很美，是因为那片叶子的形状经过了无数次的淘汰，最后选择了这样一个千锤百炼的相对完美的形式。还有，我曾经看过病毒的照片，和我想象的完全不同，病毒太完美了！光滑，均衡，有秩序，几何形，如同电脑设计出来的精密图形。科学家今天还并不知道病毒世界的全貌，病毒几乎缺乏所有我们认为是生命的条件，除了它们能通过编码DNA或RNA来传递遗传信息。病毒没有细胞结构，不进行代谢，在没有入侵细胞的情况下呈现惰性，所以有很多人（包括很多科学家）断定病毒不是生命。或者说，病毒是经典的“临界”个例，是游走在生命与非生命之间的一种物质的存在形式，我们可以称它为边缘生命。在电子显微镜下，病毒的呈现形态完美无比，没有丝毫差错。

其实，完美是无趣的，完美很乏味，缺少人情味，就像佛陀入涅槃后便不再回到世间来一样。完美主义者在病理学中的全称是“一种完美地自寻麻烦的方法，一般也能完美地把自己的生活搞得相当不完美”——如果这话让你伤心，请理解我实在是不愿意让完美主义毁了你的生活。生命的不完美正是它的可爱之处。人之所以为人，不是超自然的或不朽的特性，人性的杂质和弱点，反而是人类可爱的特质。这也是许多人无法爱上帝的缘故，因为上帝太完美了。你会崇敬上帝，但那不是真正的爱。只有十字架上的耶稣才是可爱的，那才是人类受难、挣扎、生活着的故事。人以自身的残缺，衬托着彼岸上帝的完美。

放眼人类社会，也从来不存在一个完美的社会。因为人们无从发明一种完美的制度和手段，能够既完美地执行正义，又防止那些寻找漏洞的“罪人”们脱逃。我们难道不是曾经历过文化大革命“六亿神州皆尧舜”的改造么？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要成为一个人人皆圣人的国度，听起来似乎很荒唐是不？这是一个价值判断而不是一个事实判断；是一个理想境界而非客观描述。文化大革命所带来的恐惧与破坏，所带来的人的心性的败坏，更甚于在精英政治制约之下的专制王朝。现代制度没有什么特别神奇的地方，无非是从人性的根本出发，承认人与人之间的差异，承认不平等的存在，承认人乃是善与恶并存的矛盾体。因此用制度、法律、制衡等等方式来规范人的行为，不期望乌托邦，也不认可末世论。只有老老实实地去契合现代社会的原则和规范，才能建设一个不完美，但是合乎人性的世界。

生而为人，总要全身心地投入，真正的活这一次。如果有遗憾，那是因为生命本身的不完美。可我们依然享受这个生命，就算不完美，但是我们都在迈向完美，在进化的漫漫长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