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中的一丈青

黎荔

《水浒传》的世界里，女人的身影是单薄的。因为，一部《水浒》所写的完全是侠盗生活，在这个热血江湖中，没有女人的位置。女性在《水浒传》里始终处于一种极度的被贬斥状态。但在男人丛中，梁山上还是有三位女将：母大虫顾大嫂、母夜叉孙二娘和一丈青扈三娘。

有人问我，扈三娘为何人称“一丈青”，这个绰号颇为费解。网络上有一个对“一丈青”的解释，说绰号中的“一”可作“纯一不杂”之解，古有“一青”之说，意为“纯青”，用作喻人时犹如现在说的“清纯可爱”；“青”，也可作“青娥”之说，专指容貌美好的少女；“丈”，可作“丈夫女”即“女中丈夫”之解，特指具有英雄气概的女子。觉得这种解释很生硬，有点牵强附会。要关键的是，与《水浒传》对待女性的贬斥态度不符。

扈三娘是独龙冈扈家庄扈太公的女儿，与祝家庄的祝彪订亲，宋江率军攻打祝家庄时，扈家庄派兵救援祝家庄，且看第《水浒传》四十八回，扈三娘是这样出场的：

雾鬓云鬟娇女将，凤头鞋宝镫斜踏。黄金坚甲衬红纱，狮蛮带柳腰端跨。霜刀把雄兵乱砍，玉纤手将猛将生拿。天然美貌海棠花，一丈青当先出马。山坡下来军约有二三十骑马军，当中簇拥着一员女将，正是扈家庄女将一丈青扈三娘。一骑青鬃马上，轮两口日月双刀，引着三五百庄客，前来祝家庄策应。

六十三回，攻打北京，战索超、李成，又有关于扈三娘的描写：

当先一骑马上，却是一员女将，结束得十分标致。有《念奴娇》为证：

玉雪肌肤，芙蓉模样，有天然标格。金铠辉煌鳞甲动，银渗红罗抹额。玉手纤纤，双持宝刃，恁英雄煊赫。眼溜秋波，万种妖娆堪摘。谩驰宝马当前，霜刃如风，要把官军斩馘。粉面尘飞，征袍汗湿，杀气腾胸腋。战士消魂，敌人丧胆，女将中间奇特。得胜归来，隐隐笑生双颊。

三打祝家庄后，“一丈青”扈三娘成了宋江的义妹，又被指婚给王英，成为梁山一员女将。梁山大聚义时，排名59，星号地慧星。在梁山三员女将中，扈三娘武功最高，最为美艳，是梁山军中的一道风景线。我觉得一丈青这个绰号，是指扈三娘个子高挑，腰肢纤细，功夫了得，下刀生猛，如一条魅惑又凶险的美女蛇。攻打祝家庄时，扈三娘于阵前俘获了梁山的王英，又被林冲所擒，被掠上山，落草为寇。豹子头林冲生擒一丈青，原文叙述是这样的：“一丈青飞刀纵马，直奔林冲。林冲挺丈八蛇矛迎敌。两个斗不到十合，林冲卖个破绽，放一丈青两口刀砍入来，林冲把蛇矛逼个住，两口刀逼斜了，赶拢去，轻舒猿臂，款扭狼腰，把一丈青只一拽，活挟过马来。”使丈八蛇矛缠斗的林冲，最后拦腰活擒一丈青，就和赤手捕蛇一样。

为什么要用蛇来比喻扈三娘？扈三娘天生丽质，貌美如花，又是待阁闺女，惯使日月双刀，马上功夫如法了得，善用红绵套索，撒索擒将几不落空，冲锋陷阵，更是巾帼不让须眉，这样一位要颜值有颜值、论功夫有功夫的少女，放在梁山之上，不知眼馋心痒的人有多少。但《水浒传》是一个厌女症的世界，作者的女性观是：美丽的女人全是贱人，全部该死，最后也都死得很难看，只有比男人还粗豪的孙二娘和顾大嫂，才能活得好一点。可这个扈三娘怎么安放是好呢？她一黄花闺女，不同于阎婆惜也不同于潘金莲，她又漂亮又英武，可与男人们并肩作战。为了灭了众兄弟的那点子念想，那么，只有让她成为一条美女蛇，令人忌惮，令人生畏。让这妖异的美，配个最不堪的凡夫俗子。

扈三娘被擒后，被宋江指派给好色无能的矮脚虎王英为妻。虎配蛇，短配长，明明太不般配，直把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书中再三皴染扈三娘的英姿飒爽，武艺超群，也再三描画矮脚虎王英的猥琐不堪，然后，以宋江的名义，将扈三娘强配给这个她昔日生擒的手下败将。为什么要这么糟蹋作践扈三娘？因为，扈三娘是梁山的战利品。而绝大多数梁山好汉都是光棍，随便嫁个人，准比那王矮虎要强的多！不过，嫁给谁合适呢？大家都是光棍，嫁给甲光棍，则乙光棍会有意见，嫁给乙光棍，则丙光棍又有意见。宋江可能也动过娶其作压寨夫人的心思，第四十八回中，为了扈三娘，“宋江其夜在帐中纳闷，一夜不睡，坐而待旦。”但是，宋江更向往权力声名，他要向众人证明自己的讲义气、“不好色”和言而有信。儿女情长必然导致英雄气短，这水浒世界中贯穿始终的逻辑。当然，也有可能宋江没有碰到过扈三娘这种极品，所以有心无力，连阎婆惜都吃不消，扈三娘他能消化吗？

扈三娘被擒上山来，是关在宋太公房里，这一关，就是一个多月。等她被放出来的时候，身份已经是宋江的妹妹、宋太公的女儿了。当宋江的父亲引着扈三娘出来的时候，宋江在不征求任何意见的情况下，就直接当众宣布道：“今天是个良辰吉日，贤妹与王英结为夫妇！”扈三娘的反应是什么？书中写得极其潦草平淡，“一丈青见宋江义气深重，推却不得，两口儿只得拜谢了。晁盖等众人皆喜，都称颂宋公明真乃有德有义之士。当日尽皆筵宴，饮酒庆贺。”

扈三娘的全家被宋江杀光，未婚夫全家也被宋江杀光，可谓不共戴天之仇，“义气深重”又从何而来？又为何还要谢宋江，将自己嫁给了一个丑陋猥琐的人。水浒传的作者没有安排扈三娘开口说话，仿佛她是一个没有情感没有肝肠的人，是一条要强行制服的妖孽横生的蛇。反正，这条蛇妖被镇服后，从此就在梁山这群人中与狼共舞，自得其乐了。发现扈三娘在《水浒传》里基本上是不开口的，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记得她仅开口时说了四个字，是王英跟她阵前打斗时，下流的王英一边打斗一边调戏，扈三娘说了在《水浒传》前七十回里仅有的四个字：“这厮无理”。这四个字其实是对梁山上的男人们的咒骂与愤恨。

扈三娘最后怎么死的？征方腊阶段，扈三娘仍然常与王英一同作战，有活捉“江南十二神”中的“吊客神”范畴以及“杭州二十四将”之一温克让的战绩。后扈三娘与王英跟随宋江打到乌龙岭边，乌龙岭关隘一时难取，便先去取睦州。方腊派出“灵应天师”包道乙和他的徒弟“郑魔君”郑彪，以及猎户出身的将领夏侯成去救应。王英、扈三娘夫妻两人带着三千马军，正迎上了郑彪，郑彪先与王英交战，战到八九合，突然用法术变出一个金甲神人，吓得王英手忙脚乱，被刺下马。扈三娘见丈夫落马，急忙来救，与郑彪略斗一合，郑彪回马便走，扈三娘追赶时，郑彪用一块镀金铜砖打中她面门，将她打落下马而死。书中此处写道：“可怜能战佳人，到此一场春梦”。以美貌著称的扈三娘，最后是直接毁其美色而死。

“一丈青”这个绰号，说明水浒英雄们承认，扈三娘还是很妩媚动人的，只是，那是妖异的美，碰不得。这其实是男权社会对女性的贬抑和蔑视。自唐以后，由于三纲五常观念的融入和强化，社会对女性的压制和歧视增强，人们把蛇精视为性情淫荡、以美貌迷惑人的妖怪，再加上民间传说和志怪小说中对妖艳、多情的蛇精的描述，于是乎，人们的俗语中便把性感而具诱惑力的不良女性称为“美女蛇”了。“蛇精”是中国男性“恋畏情结”的载体。何为“恋畏情节”？说白了，就是男性对女性既爱恋又恐惧的矛盾心理。爱恋的是“蛇精”的魅力迷人，恐惧的是她们作为妖怪会采食男人精气致人死亡。男人一方面将女人视为“美女蛇”，斥责她们是红颜祸水，淫邪妖媚，另一方面，又对男欢女爱暗暗向往。总之，封建道德催生了“恋畏情节”，并固化了“蛇精”为魅惑凶险的女性的形象。

父权制是建立在男尊女卑的意识形态上的，是保护男性普遍优先权的性别关系秩序。所以，蛇精“一丈青”、母大虫、母夜叉便成了贬低女性、反衬男性崇高与权威地位的代名词。《水浒传》对于女性的蔑视与摧残，于此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