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空山

黎荔

空山寂寂，跫音寥寥。

空无人迹之山，必在远离尘嚣之处。汽车沿着山峦沟壑曲折前行，如同蝼蚁爬行于大象皮肤的褶皱里。空山常在于世之险远，非有志者不能至也。

空山无人，水流花开。孤峰独立，飘渺空山，与地上风景迥然不同。天上的云在集聚变幻，朝着空山，一片片、一朵朵、一块块，层层叠叠，演绎着白云苍狗。空山之上，再无红男绿女的喧闹，偶尔往来几个山僧幽客、药师樵夫。他们即使隔水相呼，也是声音寥落，听上去并不切近，像是怕打扰了山林的寂静。在一山幽深中，开口说话本来多余，用不着大声寒喧。

空山并不是无声无息的，一阵暴雨过后，空气中弥漫着各种植物释放出的香味。苍碧松林里，满是松针和积水。松风带来树脂的清香，从绿荫丰盈处，不时还有着清凉雨水的簌簌坠落。那是有点恍惚的空幻水声，安宁流入内心。轰轰的雨声歇止了，四周树林间却升起一片惊人的蝉声。高亢激昂，如一季繁花烂漫，却又让人生出亘古空寂之感。一入傍晚，整座山就从大树间吹拂来舒爽的凉风。各种虫鸣升起，间杂着一两声悠长的夜枭叫声。万籁如此寂静，使人可以安然入眠入梦。在那些不断分岔的岐路，好像还能听见有人歌唱，在看不见的高处，在幽谷密林，把鼓满风的蓝布衫猎猎振动。

这山静得好像从未有人来过，那些荒芜的小径不是通往人世，而是通往遗忘。在这天高地远、山岳空濛的一方土地上，是谁躲避了毫无头绪与意义的纷争，把自己淡定，孤寂，清醒，骄傲，执念，冷冽，静静然而又极其坚定地浸润到山水土壤里去？

其实，她的空山，不在“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的山岭深处，而是在周五的晚上，她从公司下班，坐长程地铁来到自己位于清僻地段的小公寓。这是她在这个城市中，最后的阵地、最后的港湾。她熄了灯，倒一杯冰镇青梅酒，面对着落地窗外的荧荧灯火，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就好像在安全洞穴中的兽在舔舐伤口。一霎间，四下寂落，山林静立，整个世界都澄澈下来了。在她的这片领土上，她是她自己的主人。在她的这座空山，她可以“行到水尽头，坐看云起时”。只要带上一颗无牵无挂悠闲自若的心，就在这里，能够走进山林，隐没于千山万壑，静静地孕育着新生。回到一种空山里的寂静，回到草木、石头和流水——它们组成了山，而山的本身，还在更远的山里，像矿脉保持着亘古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