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树便是一首诗

一棵树就是一首诗

黎荔

一棵树，是一个活泼泼的生命。一棵树，一年四季都在自然地变化着，一年四季都很美好。

从一粒种子落在泥土里，到长成一棵树，不知要经历多少个十年百年乃至千年？长成柳树，榆树，国槐，长成银杏树，香樟树，桂花树——听从着命运的意志，只有上帝之手才可造就一棵树。有的树长到了预期的高度，骄傲地伸臂舒展向蓝天；有的树经尽艰辛，经过漫长年月的积累，无论如何努力都达不到那个高度，倒是越长，越发低矮苍老下去。

我见过一棵树拥抱另一棵树。在风玩耍的地方，树们也常常在一起嬉戏，一棵树会将另一棵树拉进它的怀里拥抱。它们纠缠着彼此，它们折断着彼此，它们摇动着彼此。它们纷纷的枝与叶，疯狂地在一起，在一起。

我见过一棵在雨中行走的树。那是一场风起云涌的雷暴雨，在倾洒的灰色之中，它匆匆走过我的身边。它有急事，它倾斜着一头因飞奔而凌乱的绿发。后来，我经过它原先的街道，再也没有见到它的身影了，只余下一个深深的树坑。这棵行走的树，它汲取雨中的生命，就像果园里的大鸟一样蓦然起飞。骤雨停歇，不知这棵出奔的树，在何处停下脚步？

我也见过一棵哪儿也不去的树。那棵独立的树，哪里也不去，也不试图拥抱其他的树。只是长时间地静默发呆，在它的渊深如海的冥想中。风的频繁拜访，也不能太打扰它，它只是沉浸于自己的心境。你一定无法想象，那样的忍耐和幸福。在这一次深沉的思索与下一次深沉的思索之间，这棵树赤裸地站立，不屑于与其他的树挤成一团，争夺一个更好的视野和更多的阳光，或者贪图更多的荫凉。它好像一直在抖落什么，或者在折断自己的骨头，那些义无反顾的脱落伴随着簌簌的声音。

一棵树，它默默地活在那里，春生，夏茂，秋枯，冬衰。一棵树，它默默地活，长久忍耐地活，大自然会给它应有的回报。和风丽日时，它从容地享受惠风的和畅，日光的温暖，为自己也为别人撑一树绿荫；风雨来袭时，它把根深深地扎入大地，无畏地抗击漫天琳琅的风雨。在电闪雷鸣的一刻，在夏夜湿漉漉的黑暗中，或者在冬天白色的罗网下，一棵树随着四季更换着衣装，爱着每一刻流光，爱着鸟或者虚空，黑暗的年轮缓慢而无声地增长。

一棵树心情好了，就繁殖成了一座花园，就带着花园唱起歌，上路了。

一棵树能够献上最大的荣耀，就是活得像一棵树，以一棵树的角度指向天空。

如果希望了解一棵树，你就必须爬到树冠上。人们认为树冠很简单，但实际上，它们的结构非常复杂，就像是一个神秘的世界。你仰望着那棵高高的树，你敢说你真的了解这一棵树吗？多少人面对一棵微风中的树，观察它一整天，熟悉了这棵树的枝枝叶叶，不过，最后还是没办法描述一棵树在微风中自在的美感——也许是没这个天才，也许是遇上了不可描述之事。甚至连树本身，也不是很了解自己的壮丽，自己内里所蕴藏着的浩瀚能量。屹立在荒野中的一棵被遗忘了的大树，也许只有一道撕裂天际的炫目闪电，才可以照出它的擎天身姿。

我也想做一棵树，只想随风摇摆，枝叶繁茂，置身于阳光与阴影之间。

我也想做一棵树，只想青青翠翠，平凡稳定，安住于风来与风去之间。

一棵树便是一首诗，穿过千百年的风霜雨雪前来，一半在尘土里安详，一半在风里飞扬，一半洒落阴凉，一半沐浴阳光。非常沉默非常骄傲，从不依靠从不寻找。在纯净天然中，在不言不语中，让人聆听全世界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