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望蝙蝠

黎荔

想起小学时学过的一篇课文，一则伊索寓言，说的是鸟兽们各开大会，蝙蝠到飞禽那里，不被承认是鸟类，因为它有四足，蝙蝠到走兽那里，不被承认是兽类，因为它有翅膀。想想看，蝙蝠，这是一只多么尴尬、难以描述的生物，非禽非兽，亦禽亦兽，偌大一个生物界，哪里都不好安放它一个位置，谁让它进化得这么另类、特殊！

 

每当夜幕降临，蝙蝠便睁开迷蒙的双眼，开启声纳微波，绕开险恶，定位猎物，将无边黑暗，烹饪成自由自在的美餐。无数生命向往着旭日东升，但蝙蝠却将偏偏阳光视为天敌。在阴暗的角落里，它以倒悬的理想，演绎着另类的存在。这个似鸟而不是鸟的生物，浑身漆黑与黑暗结合，把后腿向后伸，张开翼手飞翔，纵横在黑夜的世界，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不知去向。

 

中国古人说蝙蝠是仙鼠、天鼠，没有羽毛，却能凭借肉翅在空中飞翔。我相信蝙蝠是洪荒上古的兽，进化出了一对飞翔的翼手，从而挣脱了地心引力，征服了广袤夜空。在西方传说中，蝙蝠是邪魅恶狠的代名词，是吸血鬼、恶龙的化身，在近百年的文化作品中友情出演各式大小反派。而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蝙蝠是得到青睐的。中国人之喜欢蝙蝠，不在于蝙蝠吞食蚊虻，因为有益处而成为祥兽，而在于 “蝠” 字与 “福” 字同音，因为谐音，在中国蝙蝠入家门被认为是“福到”——这个原因实在有点无厘头。不过，在我的理解中，中国古人以蝙蝠为祥兽，还在于国人根深蒂固的一种 “飞升”的幻想。道士要羽化，皇帝想飞升，有情的愿作比翼鸟儿，受苦的恨不得插翅飞去。而蝙蝠，正是世界上现有哺乳动物中唯一可以自由飞翔的。一只小小的蝙蝠，承载着古人飞升成仙、洪福齐天的幻想。

 

其实，蝙蝠不仅荣膺哺乳动物里唯一的空军的称号，它们还具有很多奇异本领。比如，有着动物世界中最奇妙、最完美的声呐系统，体内具有磁性“指南针”导航功能，生存条件恶劣时可进入冬眠，超高的新陈代谢率，难以想象的细胞快速更新，DNA损伤修复能力超强，免疫系统24小时不关机，可与数千种病毒和平共生，还有超强的生育繁衍能力。蝙蝠种群数量占到地球胎生动物的五分之一，全球900多种蝙蝠广泛分布于除极地以外的大陆和大洋岛屿。这里，那里，我们头顶上无数个黑影叠加，从翼展达1.5米的狐蝠，到翼展仅有15厘米的猪鼻蝙蝠，从食果蝠、食虫蝠、食鱼蝠到吸血蝙蝠，黑夜掩盖了它们的铺天盖地、神出鬼没，白昼之时，你随便找个大点的山洞里，就能发现里面密密麻麻倒挂着几十万只、上百万只蝙蝠。如果说生存是宇宙的第一要义，你不能不说蝙蝠在生存的赛道上是位居前列的优秀选手。

 

曾经，在各类大、小山洞，古老建筑物的缝隙、天花板、隔墙以及树洞、山上岩石缝中，在南方温暖地带的棕榈、芭蕉的树叶后面，都是蝙蝠的栖息之地。如今，和其他动物一样，蝙蝠种群也在自然界也越来越少，趋于灭绝。用于消灭昆虫的毒剂和木材保护药剂等把蝙蝠在冬眠的时候药死，人类大批地捕杀蝙蝠用于制药或者运到一个个可疑的餐桌。在中国捕杀蝙蝠不属于违法行为，因为蝙蝠不在中国野生动物保护的目录里。还有，随着现代化城市发展，摩天大厦的玻璃成了蝙蝠新的死穴，它们的回声定位，在玻璃这类极为光滑的平面上会发生反射，影响到它们的判断，于是暗夜骑士们常常丧身于玻璃幕墙。

 

蝙蝠在进化的道路上面临如此的环境压力，蝙蝠也给人类带来了一个又一个噩梦。“会飞的生化武器”这个称号绝非虚名，蝙蝠可是天然无添加的活体病毒库，与我们所建造病毒库相比也不逞多让。如SARS病毒、狂犬病毒、埃博拉病毒这些极具杀伤力的病毒，几乎都能在蝙蝠体内找到。蝙蝠上下翻飞，忽左忽右，飞越了下面杂沓的生活，无论是酒吧和舞女的面孔，还是路灯和耕牛的沉默，从蝙蝠的视角俯瞰的人类生活到底是什么样的？这神秘的幽灵，在冥冥中飞行，以超音频的震颤带来历史幽深处的密码。我们完全听不懂它们在向人类宣告着什么？蝙蝠身上有太多的秘密，从满身病毒到磁场定向、回声定位、休眠以及辐射技术，这些秘密都没有完全搞清楚，人类仅仅只是知道蝙蝠能够做些什么，但仍然不知道它们是怎样做到的。

 

蝙蝠作为最古老的哺乳动物之一，基本保持着这副模样度过了500万年的漫漫进化史。如今翱翔于黑夜的蝙蝠，其实早已熬过了致命病毒的侵袭。无力抵抗病毒的蝙蝠早都被淘汰了，“活体病毒库”一词其实蕴含了残忍。这些进化到汇聚病毒又百毒不侵的生物，一场至今还在蔓延的疫情，据说源自它躯体的病毒。那是怎样一种恐慌，封村，封路，人人口罩，多少人为此居家隔离，或者出逃流浪。如果我们早对自然，对自然中的蝙蝠等能够心怀敬畏，就不致招惹来17年间扰动神州的两场汹汹时疫了。

 

从进化历程上来看，根据古生物学家的研究，蝙蝠的祖先极有可能是恐龙时代结束之后的真兽类，而真兽类可能是蝙蝠和灵长类动物的共同祖先，所以蝙蝠和人类的亲缘关系，要比与鸟类的亲缘关系近得多。既然有亲缘关系，我依旧怀着美好的祈愿，它们在天上飞，我们在地上走，各有各的成群结队，各有各的生存尊严，我们以清晨为一日之始，它们以黄昏为一日之始。蝙蝠有多数动物不能利用的生态位——漆黑的洞穴和黑夜的天空，我们人类也有极具宽度的泛化生态位，但是，任何一种生物都不可能利用全部自然生态位。我们就在各自的生态位上，共同构筑丰富多彩的地球生命家园吧！

 

你这黑夜的女王无视我的存在

在我的黑夜里飞

在我的房顶上飞

在我的头顶上飞

在我的赞美里飞

在我的诅咒里还飞

 

你这黑夜的女王无视我的存在

就如同我无视黑夜和上帝的存在一样

 

——青铃《蝙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