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潮湿

黎荔

只有在南方生活过，才会对潮湿二字有深切的领会。

 

山水皆绿的岭南，即使在万里无云的晴朗日子，清晨或下午，也常常会无端端地落一场微雨，有如天空的微泪。而在雨季的日子，霏霏不绝的黄梅雨，朝夕不断，旬月绵延。每天放学或下班回家，曲折穿过屋檐交错的迷宫式的长巷短巷，雨里风里，梅雨湮湮，淋湿的小鸟躲在屋檐，淋湿的行人，一跃而过路边的水坑，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湿漉漉，连思想也都是潮润润的。

 

早春的小雨，入骨阴冷，时而淋淋漓漓，时而淅淅沥沥，天潮潮，地湿湿，清冷的潮气濡湿了衣裳。到了梅雨季节，无穷无尽的雨缠绵不去，灰蒙蒙的温柔覆盖着听雨的人，家里墙上渗水，石板地也潮湿，街道上在朦胧雾雨中来来往往的车辆人物，全都消失了清晰的轮廓，路上水洼中倒映着许多黄色的灯光，一波一波荡漾着。长夏来了，气候炎热潮湿，人在这样的季节里总有点迷糊，像一个误入原始森林的人，终于在潮湿的、藤蔓纠葛的丛林里迷了方向。当夏天最潮湿的风把一个人团团包裹，任再高冷的人都要为这黏腻腻的热而俯首称臣。在多雨的九月，大部分的日子都陷在阴雨中，雨滴飘落在臂上、脸上、发上，丝丝缕缕，圈圈点点，皮肤感受着那痒痒的雨的抚触，扑面而来的水雾凉意，屋里屋外都躲不开。你喜欢把前额贴在潮湿的、散发秋天气味的树干上，感受着这属于九月的潮湿。在南方，冬天也常常下雨，南方的雨巷没有雪，只有冬雨料峭。冬雨，从天空而洒，天低云暗，风紧雨浓，觉得自己在时间之中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四顾茫茫。

 

一点一滴地回望，那片潮湿的故土，从夏季躁热潮湿，到秋冬阴郁湿冷，四季都是湿漉漉的。厚滑的苔藓无所不在，在酷热或潮湿阴冷中滋生的爬虫，时不时在某个角落、某块石头、某处草丛突然出现。郁郁葱葱的亚热带雨林，花开在树上，树长在水里，被浸润在一片潮湿当中的南方小城，石板路、雨伞、拱桥、流水，一切都统一成一种对立的格调：水灵，沉郁，单纯，暧昧……万物静默着，却又欲语还休。潮湿粘腻的感觉，像蛇一样爬上身体。天边总有云层在暗暗涌动，火烧云之后一场暴风雨顷刻降临。人处于一种不太稳定的状态，有时荷尔蒙一触即发，有时瞬间心如死灰。

 

南方是什么所在？是浓得化不开的绿，下雨下雨下不完的雨。一种凶猛而又躁动的草木气息，一种被笼罩逃不出这个地方的感觉。既然生在南方，今生今世，便背负着一个南方的命运，潮湿，鲜艳，不管不顾地盛开，在所有下着雨或酝酿着下雨的夜晚。有时翅膀淋湿了，哪也去不了，在潮湿的气息里，却更加思念着什么，想伸出手轻轻触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