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有一片松林

黎荔

一块荒地上，草长得最快，然后慢慢地灌木会长出来，再后来是各种杂树。当秋冬时节，气温骤降，大雪纷飞，草和灌木因为没有阳光就消失了。于是大地空旷了。很久之后，松树会从杂树下长出来。幼年时，这小树就挺起勇士的脊梁，顶着风雨雷电、冬雪秋霜，在灌木丛的惊诧中，开始了朝气蓬勃的上长。慢慢地，松树超过了杂树，糙裂的树皮，犹如兵士的铠甲；劲展的枝条，好似内心的奔放。在柳树槐树桃树杏树们倾慕的眼神中，倔强耿直不讨好的松，总是肃然而立，不卑不亢。当上了点年纪，松树更是宝相庄严的路数，不管生在山野，还是栖身峰巅，只需参天一株，就罩得住方圆数十里，最终千百年挺立。

 

觉得人也一样，有些人像草、灌木和杂树，表面长得很快，却不持久，有些人成长很慢，但却像松树，成长了就是大才。他们从来不把陡坡峭壁当一回事，在进化的向度里，执拗且强大，似乎有花不完的精气神，内里蕴藏着浩瀚的能量。他们有一种格外扛老的气质，有一种让人敬畏的端庄平静。

 

我喜欢傲岸挺拔的松树，饱含清辛香脂的松树，我喜欢在有松树的山坡上感受茫茫黄昏，或者在冬夜走过大松树底下，凛冽的北风刮过，无数细雪从月光里飞来。我喜欢听一只小鸟落在松枝上，啾啾歌唱，一曲未了，它突然挺立，箭一样飞向远方，歌声渐变得渺茫。我喜欢夜幕降临，远处青山的顶上，郁郁松树的尖头，悄悄地露出半轮月亮。我喜欢旭日东升，那圆太阳透过光亮的松树林，把它丝丝缕缕的皮毛弄平正，而凑热闹的风在中间嬉戏。我喜欢一阵暴雨过后，苍碧松林里，满是松针和积水，松风带来树脂的清香，从绿荫丰盈处，不时还有着清凉雨水的簌簌坠落。

 

我喜欢在春天，松树一天天更见清新苍翠，沟谷里的积雪失去了鲜明的光泽，森林日渐浓密了，田野露出了绿色，万物被天地流动的潮湿春风所滋润。

 

我喜欢在夏天，踏上了松林深处的小路，密林渐渐看不清了，整座山从林间吹拂来舒爽的凉风，各种虫鸣升起，蝉声如雨，群峰之上正是湛蓝夏天。

 

我喜欢在秋天，松林那里，夜深有暴雨一般的松涛声，破晓之际是一地的枯黄，小路上落满了一颗颗盛夏过后干裂的松球，在秋风中滚动。

 

我喜欢在冬天，蓝色的夜，有霜雾，天空中明月朗照，松树的树冠，弯成霜一般蓝，淡淡地没入天空。在松树的顶端，啄木鸟呜呜地啄着树身。

 

如果选择做一棵树，我愿意是一棵松树。盘石而生，破岩而出，让风的刀尖利刃来强健骨胳，让霜的寒气凝结来叩击经络，站在北国的荒山上，在严寒中肃然不动，任冰和雪层层覆盖，哪怕岁月的划痕触目锥心。如果我是一棵松树，我会裹在纷飞的大雪和厚重的雾霭中，咬着牙沉默地屹立着，直到身上的重压实在受不了啦，才抖落松枝上挂满的雪冰，使其掉进灰色的空漠中。如果我是一棵松树，我一定能隔着云海，看到另外一棵松的独特站姿。神殿里的柱子，是彼此分立的，一棵松对另一棵松表示友好，绝不是在彼此的荫影里生长纠缠，而是在各自的直立中彼此相望，要说的话托付于蕴含风中的呼啸声。

 

此生为人，我当然不是松树。但世事悠悠，不如山丘，青松蔽日，碧涧常流……如何在世事的波谲云诡中守护自己的灵性？我觉得，就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写诗，读书，或者拥有一座想象的空山，一片心灵的松林。那里灰色和青色的松树，在风飘过它们发间的时候歌唱着，静卧在它们的香荫下，将听见，大地的声音，神明的声音，辽远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