蘑菇钻出大地

黎荔

这几天一直在下雨，绵绵细雨的天气，最适合树林中各种野蘑菇生长。拾蘑菇是雨后的事情，至少在我童年是这样。在雨水的灌溉下，蘑菇会越长越大。在雨天的时候，如果住在山林旁边，甚至在潮湿的空气中都能闻到蘑菇的味道，那种气味既深邃悠远又变幻莫测。

 

蘑菇们在雨天出生，躲在幽暗处，它们遥远、神秘，它们远离阳光，远离人类，是一种神秘奇幻而难以驯服的生物。蘑菇们躲在这个世界的角角落落，有时候在长满青苔倒塌的泥土矮墙上，有时候在地下有树根蔓延的杂草丛中，有时候在枯木或岩石撑开的裂缝里，有时则从堆积的枯枝败叶里施施然钻出来……蘑菇们有的颜色淡棕红，菌柄短而粗壮，顶着肥厚的菌盖；有的细脚伶仃，颜色发黄，一簇簇丛生，怯生生的表情；有的伞盖宽大，盖顶裂开麻纹，浅褐色，菌褶密集，手指摸上去，像是一只脚的粗糙后跟；有的纤细的柄上张开洁白的伞盖，质地像花儿一样娇嫩，如同肤色玉濯的少女，透着温柔的天真。这些大自然的尤物，大小不一、形态各异、色彩有别，寂静的雨后山林因为它们的出现而变得热闹起来。蘑菇们有的特立独行，有的则是在树根下、草丛中不出则已、一出一堆，甚至一片一片、一圈一圈出来，好像一群蘑菇孩子聚集在那里窃窃私语，好像谁布下了一个不明所以的野蘑菇阵法——是大地打发蘑菇，给苍天发出古老的讯息吗？

 

采蘑菇的最佳时间是雨过天晴前的黎明时分，夜里新长出的鲜嫩蘑菇，如果不及时采摘，就会老化、变黑、虫蛀或烂掉，也有一些敦厚结实的小家伙，能保存稍长久一点，在茂草掩盖下或无人顾及的地方，它们能安安静静地生长三、四天。有的蘑菇喜欢在炎热雨天悄悄生长，有的似乎更喜欢凉爽一点的秋天，有的干脆能一直生长到初雪天或霜冻时节为止。小小的蘑菇，成群的蘑菇，耸动着圆滚滚的脑袋，如一根根肉乎乎的小钉子楔入大地，打上遍地的记号。在各自的“势力范围”，一簇簇，一片片，你生我长，各得其所，蘑菇们到底想表达些什么，也许只有它们自己才知道。

 

蘑菇从地里钻出来，位列于万物之外，不像万物那样生长靠太阳，它们没有叶绿素，既不开花也不结果，它们迅速出现又消失，它们来到这个世界上好像就是为了等一场雨。每朵蘑菇都最喜欢下雨，要不然它们干嘛要成天撑着伞？当它们还只是小小的孢子，被埋藏在漆黑的地下时，就已在默默地“天青色等烟雨”。不是所有蘑菇都能等到一场酣畅淋漓的雨，它们有时守候得到的，不过是一团弥漫在林间的雾气。就算真的等来了雨水降临，它们能长成一朵真正的蘑菇并撑开伞盖的时间也很短，不过寥寥几天，它们的伞盖就会衰败收起，再也没有一颗颗水珠从天空滴落，坠在伞盖上，散成晶莹点点。

 

青草竖立，岩石抖动，雨雾绵绵，日之将出，大地的表面裂开，这儿，那儿，长出一朵朵蘑菇。它们为眼前见到的朝阳和清风、晚霞和月光，点缀上一片肉乎乎的小伞、小屋、小谷垛、小教堂、小亭子。这些寂寞的小亭子啊！只有雨天，青蛙才来躲雨。晴天青蛙走了，亭子里冷冷清清。一阵骤雨大风，路过的急躁脚印，都可能把这小亭子辗为齑粉。天底下所有的虫子，都可以围拢过来，一口一口吃掉瑟瑟发掉的小亭子。蘑菇们知道这个世界有缺陷，然而并不妨碍它们依然热爱。蘑菇们都有着旅人的漂泊面孔，那些在空中散播的孢子，落在土壤里就会产生菌丝，吸收土壤里的养分和水分，然后又能生长出蘑菇。今天一座小亭子轰然倒塌了，在湿漉漉的草丛和覆盖着腐败落叶的泥土中，明天伴随着潮湿的斑驳晨光，又会建起一座座新的小亭子。它们就像生命本身那样广大，充满上万个细胞；它们就像生命本身那样辽阔，永恒湿漉漉地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宛如人间的第一次诞生，或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