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天地与见众生

黎荔

在王家卫电影《一代宗师》中，宫二小姐讲武学有三种境界，分别是“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而自己只达到了第二层，叶问却达到了“见众生”的境界。

我理解这个“见”，不是单纯的眼睛看见，而是用心去体会感悟。如果说“见自己”是了解自身的优势和弱势，面对自己的心性和软弱。“见天地”是走出去，去看外面广阔的世界，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拓展和打开人生格局，接受和认识自身的渺小。那么，“见众生”就有点玄奥了。什么是“见众生”？可能就是指，体谅众生疾苦，悲天悯人，不傲慢，不分别，藏武于心，慈悲为怀，和光同尘，行于众生之中。

在电影中，叶问不参与流派之争，凭借一口硬气经历光绪、宣统、民国、北伐、抗日、内战，乱世辗转，自持心志，是见自己。四十岁后始见高山，与宫宝森搭手，见识六十四手，更经历家破、流离等一座座人生的高山，知世事变幻、个人微末，是见天地。到后来，他在香港开武馆教功夫，打破门户之见，广收门徒，将武学精神授众于人，竭尽所能，有益于世，是见众生。

我自己个人理解，所谓“见众生”，就是“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之意。即便是经历世事沉浮、阅尽人间沧桑，看到草木生发，春风又绿，依然能够生出怜悯之情；看到红尘滚滚，众生皆苦，依然和世界和众生连在一起，没有距离，没有离弃。

什么是见过自己？一个人直面自己的内心。对自己有清楚的认识，知道自己立足于何处，明白自己想要抵达何方，同时还要知道自己的能力与不足。见自己，要有一颗沉静而坚定的心，不随波逐流。人只有在看清自己的时候，才能真正地了解自己，进而接纳自己。

何者为见过天地？就是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广，心里装得下整个世界。天地是规律，阴晴圆缺，生老病死，见了天地，知道了伟大和渺小，才知人生的壮阔，才知自己身在何处。见天地，也能见到自己和天地之间的关系，借以认识自我。

见众生，也是最难的一个人生阶段。弘一法师说：“众生就是人性，妖魔鬼怪，名利权情，见了众生，明白了众生，所以宽容，所以慈悲。”见众生，就是认识到每个人都是不可探知的无穷宇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哲学。世界天地不单是冷冰冰的物质世界匆匆运转，人们千姿百态的心灵世界——爱、恨、勇气、良知、贪嗔、愚痴、傲慢、怀疑等等，都值得去洞察和理解，世间事并没有绝对的对错。见众生，就是知道自己也在众生之中，众生之病我们也在所难免，于是回归自然本真，对世人抱之以体谅与悲悯，多一分看破与接纳，渐渐地懂得了卑微，慢慢地将身段降低，谦和做人、淡然处事。见了众生之后，天地不是更窄了，反而是更宽阔，更自由，更多样，更坦荡与豁达。

见众生，是为他人为社会做事，不求回报，不怕委屈。见众生与见天地相比，都在为他人和社会提供价值，但由于见众生时不求回报，所以往往能做见天地时不能做、但确有历史意义的事。这个境界，无论是武学或是任何行业领域，大概都是等同于“盖世武功却大隐于市，济世救人却平凡之路”。这可能就是王家卫通过电影本身想要传达的意思。既要明心见性，又要了然天地大道，最后还要心中升起普渡众生的菩提心，这样的境界放在人类的历史上，又怎能不成为真正的“一代宗师”呢？

人生是一场觉醒的过程，从见自己，见天地，到见众生，需要历经世事，岁月砥砺，风霜浸染，对生活有更多面的理解，穿过许多风浪和是非，最后仍然对人世不失望，对人性有信心，对人类前行，有着深情而温润的祝福。如今的我，不过刚刚做到了见自己，识自我之真实；部分做到了见天地，知宇宙之无穷，可是，还没有见到众生。脚下的路还非常漫长。以后的路，迢迢又遥遥，要打起精神，好好地看风景，发见自己不那么明白的世态人情，明白我们个人及群体的种种心病，致力于提升吾人全体对于性命的见地。我才不要回到20几岁，豆蔻年华又如何，不好容易走了这么多路，我才有了现在的胸次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