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看得到暗香浮动

黎荔

林逋是宋代著名隐士，四十岁后隐居杭州西湖，结庐孤山，喜梅与鹤，自谓以梅为妻、以鹤为子，一生写了不少咏梅诗篇，最有名的就是《山园小梅二首》，其中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一联，简直把梅花的气质风姿写尽了，使梅之芳姿，从此成为千古绝唱。世人多喜“疏影”、“暗香”二词，突出了梅花的神清骨秀，幽独超逸。我却独喜诗中的“浮动”一词，将梅香似有若无的缥缈和恍惚，形容得那么灵动。“香”是嗅觉，“暗”是视觉，是嗅觉通于视觉，突出香的清淡。而浮动，其实也是眼睛的感受。暗香之美，正是通过视觉和嗅觉的通感而写出。

一朵花可能姹紫嫣红，却不一定暗香浮动，疏影横斜。优雅是一种气质，一种味道，从梅花骨子里折射出来。扶疏的花影，横斜在清浅的水中，清幽的芬芳浮动在黄昏的月光之下。穿行在幽香氤氲的夜色中，诗人醉了。在诗人的心目中，这轻轻浮动的香影，是天地间最美的景致、最动人心魄的力量。诗人喜爱这样的境界，并非处于对香的喜爱，而是推崇一种清香四溢的精神境界、一种独立高洁的人格风标。诗人赋予梅花以人的品格，诗人与梅花的关系达到了精神上的无间契合。

香气的浮动无形无状，在生活中，我每天观察的另一种美丽浮动，就是泡茶。当你把茶叶，或菊花，放入水中的时候，你会发现，原本干瘪的生命，原本毫无生机的茶叶或枯萎花瓣，会在瞬间改变成另一个形态，展示一种饱满和丰沛。绿茶茸毫星星点点、闪着微光，杭白菊花花瓣鹅黄、花萼翠绿，从进入一杯热水中开始，它们就成了无拘无束的精灵，再不堪卷曲压扁，而是一点点充分润泽，再次绽放、舒展，徐徐打开，无声无息地上下浮动。当它们徐徐袅袅地浮在淡绿或金色的晶莹茶水里，那番姿态，与它们活着时在风里的招摇相比一点也不逊色，似乎还别有一番情态。

我很喜欢这样的情态，我欣赏菊花或茶叶在水中的样子，它们或缓慢地飘着，或上下优雅地浮动，给人一种时光停驻、天地祥和的安宁。这个过程是愉悦的，令人向往的，同时，也是难得的，因为很少有人能达到这样的状态。长时间观察杯中那些回魂似的绽放舒展，我好像也深深浸润其中，在暗香中浮动，浮动，在一杯恍惚的水中，那么恍惚而自由，一番番盘旋和起伏。

我想，虽然用眼睛看不到暗香之浮动，但如果这馨香的气息流动，可以用某种外在形式表现出来的话，一定如杯中的绿茶或菊花的浮动一样，有着无比优雅的袅袅沉浮的形态。

每到“暗香浮动月黄昏”之时，吟唱昔日梅枝下幽幽的歌曲，途经一片绿叶的庙宇，一朵花的幻觉，途经一个人清净悠远的人生归宿，“浮动”这个词，就会从所有这些人、事、物中，向上浮动出来，在寂静的心之波里摇荡，摇荡，那时金色的黄昏将我怀抱，广大无垠的黄昏将一切的浮沉聚散不定，全都轻轻抱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