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迷宫之中

黎荔

人生是一座迷宫，当父母赐予我们生命的时候，其实也就将我们带到了迷宫的大门口，从此，我们各自在自己人生的迷宫中寻路和前进。

小学、中学或大学阶段，我们因奇妙的缘分而成为同班同学的那群人，是一起从迷宫的某个入口进去了，然而到了毕业时分，我们却又在下一个岔路口选择左转或右转。有人在这里与别人不期而遇，有人下个转身就是一堵高墙，也有人找到了通往不知名远方的路口。

我很喜欢波兰女诗人辛波斯卡的一首诗《迷宫》，整首诗有多处句字与句法大同小异，像是枝丫不断岔出，抉择无所不在，看似峰回路转，实则危机四伏：

一条路接一条路，

但却没有退路。

可以走的唯有

在你前面的路，

那儿，仿佛给你安慰，

一个弯角接一个弯角，

惊奇后还有惊奇，

景色后还有景色。

你可以选择在哪里或不在哪里，

跳过，绕道，

但不可以视而不见。

......

一座悬崖骤现，

悬崖，但有条小桥，

小桥，却摇摇晃晃，

摇晃，但仅此一条，

因为别无他条。

在这首诗中，女诗人不厌其烦地为我们解说迷宫的复杂设计以及破解迷宫的要领。从墙到墙之间，不过几步之遥，然而有时拾阶而上，又或蜿蜒而下，从某处来，往某处去，然而有时我们会共同抵达一个时代的十字路口，我们所有人被时代的节点带到了这里，一切在这里交汇，但接下来我们还是会再朝各自的方向奔去。迷宫，正是人生的隐喻。辛波斯卡对生命的本质有深切的体会。我们的憧憬，犯错，跌倒，尝试，计划，以及新的希望，都在时代迷宫某处交汇而后分道扬镳；人生没有退路，因为无法重来；你可凭直觉、预感、理智、运气做出选择；幸福和辛苦只一步之隔，不快乐如影随形地跟着快乐......

这首诗道出了苦乐参半而苦又多于乐的人生本质，每个人都有自己专属的迷宫。一程一程拼起的路途，在一排排长廊与一扇扇门间穿梭，那么走这边还是这边呢，不然便那一边吧？无论是借由直觉或预感，还是凭靠智慧或运气，我们其实都是在不确定中随意选择，从一处到另一处，从此岸到彼岸。人生看似有无数条路，但就像辛波斯卡在《迷宫》里说的，能走的，始终只有眼前的路。一定有喜悦也有痛苦，有黑暗，也有缝隙里透下的光和鼓舞。

我们得到一个东西的过程，往往就是了解这个东西的过程。爱尤其如是。这也是爱一个人能爱得久的原因，运气好的话，你可以在时间的帮助下看到他的不同阶段，在自己命运的迷宫里，也能找到自己都不知道的宝藏。所以我觉得，无论是爱情、名利或是别的什么东西，不必要那么快得到，否则轻易得到，也会轻易失去。我们梦寐以求的许许多多，都应该在静静的时光和纵横的命运中，在巨大迷宫中慢慢接近和建造。

人生啊，可不就像是一座迷宫么。无论选择什么样的方向，在新的路口总还是要做出新的选择。无论选择哪一条路，我们都会不停地憧憬，犯错，尝试，跌倒了爬起来，再次怀抱希望，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着。无论走出了怎样的路线，它都会是人生的经历。你在你的迷宫世界里，而你的出口，在你脚下。是什么漂泊不定的迷宫，是什么脚步混乱的迷宫，将成为我们专属的命运？它是我们的日子编织的，自从一个诞辰日开始。

虽说这个世界已是迷宫，不需要再另外建造一个。但是，在日复一日的书写中，我也在建造一个语言的迷宫。假以时日，我必将在世界上留下一个庞大的语言迷宫。一个个多彩斑斓的词语和场景，意识流、心理描绘、隐喻象征和复调结构……我醉心于语言场的建构，在令人目眩的迷宫中，我想递进式地呈现一个纷繁往复、跌宕腾挪的世界。我将殚精竭虑、细水长流、默默地在时间的范畴里营造无形的迷宫。

人类历史的演进，从简单社会到复杂社会，再到复杂巨系统社会，我生逢此时，这是一个浩瀚的巨大时代，这是一个新生事物层出不穷的时代，这是一个迷宫般复杂让人日日战斗不息的时代。如果未来有这么一位历史学家，从历史的总纲，以华丽汪洋、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热情，为人类再现史前三万年到21世纪的时间迷宫，这宏大辉煌的迷宫，其间有着无穷尽的各种装饰物，精美细腻，充满了繁复的美，但愿我也能镶嵌其中，成为繁复的装饰物中，一朵小小的图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