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是一个适合怀旧的季节

黎荔

“春天是卧病的季节，否则人们不易发觉春天的残忍与渴望；夏天，情人们应该在这个季节里失恋，不然就似乎对不起爱情；秋天是从外面买一棵盆花回家的时候，把花搁在阔别了的家中，并且打开窗户把阳光也放进屋里，慢慢回忆慢慢整理一些发过霉的东西；冬天伴着火炉和书，一遍遍坚定不死的决心，写一些并不发出的信”。这是史铁生在《我与地坛》的一段令人久久难忘的文字。

没错，秋天是个怀旧的季节。秋风微扬，落叶如雨，总在那一个个最妥帖的抚触里，予人别样的静谧与温情。于是，很多的故事和人都在不经意中被勾连起来，远的、近的、浓的、淡的……相互交织，碰撞在心灵深处。

怀旧（nostalgia）一词，从希腊的字源来看，前半部分“nostos”意为“回去”，后半部分“algia”意为“痛苦”，联结起来即是“回家的痛苦”。可以从中看出，怀旧最直接的含义是：因痛苦、怀想而渴望返乡。在十七世纪以前，怀旧一直被作为一个病理学用语，指代沮丧、抑郁，甚至自残倾向等消极情绪。后来，“怀旧”这个词逐渐远离医学范畴，慢慢融入了社会，内涵也有了扩展和延伸，指向个人的意识和社会文化趋势。如今，怀旧已被当作“某种人类疏离的基本状况”来谈论。

人为什么会有怀旧感呢？怀旧又有着怎样的魅力，能够让人沉迷其中？我觉得大概是因为，过去从未过去，过去尚未结束。人都有一种自我整理、重建自我世界秩序的企望。但是，时代在向前奔跑，所有人都向前奔跑，生命的连续性四分五裂，只有奔跑中一个个快速变换的场景。因此，在一个个情绪低落的时刻，人寻求能够在心理上穿越，回到往日的家园，往昔的旧屋，慢慢追溯和重建一些旧日的人与事，在时空交错中找到自己的掌控感和安全感。怀旧，可以让人在一个碎片化的世界中获得一种连续性，获得心理的安慰和情感的支持。

在过去年代，怀旧只属于老年人群，而不是一种普遍的人类情绪。因为我们民族安土重迁的习性，因为农业本身的稳定，农业其实是不需要太多冒险的，只需要耐心，只需要一种对土地的信赖，人的爱恨生死，就像土地和季节，天长地久，春去秋来。只有极少数人远离家乡，挣脱了农业的拘束，有了冒险，有了流浪，有了激烈的热情，当然，也产生了绝望的哀歌。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他们终其一生，劳动、战争、耕作或者宴乐，采摘、捕鱼，凿井或者婚丧嫁娶，他们的生活很少有特别奇险的起伏，自然也不会有巨大的悲剧和失落。他们平凡而笃定的活着，人们极为渺小地活着，隐没在莽莽大地之上，按着自然的规律生老病死，因此人的喜悦与人的哀伤都如同自然，如同春夏的杨柳依依，如同秋冬的雨雪霏霏，即使喜悦与哀伤都不极端，都那么平静如水、自然而然。

而现在呢？在一个急剧地流动和变动的世界上，全球都在流行着怀旧病。这是因为怀旧可以给我们带来个体的连续感和安全感，获得和保持生活的意义感。现代人更渴望转向过去和历史寻求失落的永恒，以怀旧作为通达精神家园的捷径。在一个物质膨胀和精神瓦解的时代，怀旧就是一种记忆疗法，它借助“从前乌托邦”的有限时空，修理着被现实灼伤的普遍心灵。社会巨变带来的心理震荡在深刻地影响着每一个人，跑得越快，走得越远，我们越喜欢怀旧——故乡在哪里？乡愁何处安放？怀旧是一种对既往的留恋，是我们对晃晃悠悠的、不确定的当下状态的平衡和修正。

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为什么怀旧时刻更适合的场景是在秋天？“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没有春天的姹紫嫣红充满诱惑，没有夏天的沸沸扬扬来势汹汹，秋意沉沉，落寞清幽，不再展望生命的冲动了，几乎身边每个人都变得安静深刻起来。在秋天的午后，望着玻璃窗外，灰灰的天与疏疏的树影，一阵阵落叶纷飞铺满道路，四处播散着熨帖而微苦的味道。你想到在更遥远的地方，深山重重之处，无边的萧萧黄叶，在一山山飘飞。似乎总是在这样一个凉气渐深的秋天，蓦然回首，发觉自己走过的路竟是那般苍凉。秋天是离别，离别之后必然是思念。如果要问思念有多重，就像一座秋山的落叶。一座能够堆积起斑斓落叶的秋山，必然驮住了无数由青青到苍黄的故事。秋天，就这样在你眼前，一寸寸地黄了光阴似的，逐渐变得班驳，秋天于怀旧的氛围真的太适宜、太契合了。

从白露开始，空气与大地都开始变得平和。从寒露到霜降，人的内心逐渐安定，没有了春的青涩，夏的躁动与愤懑，生活的味道也因心情的沉淀而有了深意。这是适宜怀旧的时刻，也是孤寂的时刻。萧萧秋风唱着歌，掠过已经荒芜一片的旷野。好多曾经年轻的日子，就像那渐渐沉下去的黄昏里的夕阳，沉下去，沉下去。

每个季节都是一种浓郁的怀旧，我们给它们命名——秋天，夏天，冬天，春天。季节的意味，其实是人的内在深情的外化。仿佛为了从精神上松开我们的情绪，并赋予它们外在的形式，我们向外寻找，与我们内心契合的季节的情调与风景。静静的秋窗之下，过去像现在一样遥远。一颗敏感的心灵在舞动，憔悴于岁月时光的流逝，浩浩荡荡，无始无终。一个又一个怀旧的人，就这样靠在秋天的窗边，被空气中的回忆所包围，默默看着流光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