逛菜市场去了

黎荔

烟火气，是最市井也最温暖的味道，是一个城市的人情味，是生活里的热气腾腾。一座城市中最具有“烟火气”的地方，毫无疑问是菜市场。

每天一大清早，菜市场被黎明的风吹醒，卖早点的小贩们，纷纷支起了热腾腾的摊子，一天的烟火气，从此刻开始。炸油条，生煎包，煎饼果子，扑鼻的香味，将附近的居民从睡梦中唤醒，起床穿衣。肉夹馍，胡辣汤，麻辣米线，豆腐脑，小馄饨，豆浆包子，锅贴稀饭，一碗带有暖意的早餐下肚，该上学的上学，该上班的上班，开启一天的奋斗。日复一日，早市的故事每天重复上演，在这里面，藏着一个家庭所需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也藏着许多人的生活轨迹。

菜市场，是城市人类离生活最近的植物园。这里拥有一字排开的最新鲜绿叶菜和带泥土豆莲藕芹菜站在地上歪头看你。嫩绿的青菜，白皙透明的萝卜，可爱逗人的歪嘴辣椒，大蒜扛着轻微的白霜，卷心甘蓝藏满心思，害羞的西红柿红着脸，还白里透红的鲜桃，橙黄的杏子，满车的西瓜，在玉米、土豆、茄子、姜蒜佐料里，藏着人们关于生活的方式和态度。小贩吆喝声此起彼伏，一个个放开了嗓子：土豆、竹笋、莲花白，韭菜、大葱、西红柿，苹果、香蕉、甜樱桃，草莓、葡萄、大白梨……新鲜的蔬菜和水果，呼喊着大地的名字。它们憨头憨脑都是高矮胖瘦不同的烂漫模样，一副没有被大城市商超规训的样子。在斤斤计较的人群中，我看中了一株白菜，它脚趾间有新泥，它绿衫上有露水，我看中了它，然后，我买下了它。它扇叶大而粗壮，出落得结实，带着脆生劲儿，有种刚从地里摘出的新鲜感，你完全可以想像它在薄雾的清晨混迹于赶集的人群中蹒跚进城的样子。

菜市场，也是很多城市人类大开眼界的动物园。“吃过猪肉，但没见过猪跑”的人们，第一次在菜市场见到了活体大鹅和公鸡。像第一次去动物园的小孩，他们在水产店认识不同鱼的名字，努力区分草鱼、青鱼、花鲢和白鲢，并被角落筐子中的活体牛蛙吓了一大跳。菜市场里卖牛蛙的小贩现场活宰，那些小贩腰间系一条塑料围裙，坐在长条木凳上，从筐子里抓鲜活的牛蛙，当脖胫一刀，熟练地一把剥掉皮，掏掉内脏，露出白嫩的尚在抽搐的四肢。在食物标准化流水线化成为难以逆转的发展趋势时，只有在菜市场，你还能看到整只猪的不同部位，肉渣四处飞溅，屠夫扬起手臂，手中的大砍刀雪亮锋利，让你欣赏到庖丁解牛行云流水的古老技艺。肉铺摊主不光利落地现剁肉，还会给你科普红烧肉到底用猪的哪个部位做最好。水产店老板一边手脚麻利捞鱼过秤，一边还会猛夸买鱼的人：“会挑！冬天鲤鱼最肥，熬汤都是白花花的，三斤六两，算你三斤半，吃得好再来啊！”菜市场不仅满足你的温饱，而且还提供满满的情绪价值。

每年春节前夕，正是菜市场最繁忙的时候，人流如潮，攘攘熙熙，各种小贩的叫卖声，就像一锅烧开的水一样，弥漫到市场的每一个角落。“看看我这个蘑菇，头茬的，绝对新鲜。”“刚出锅的卤肉，喷香的。”喧闹声中，反而让人听出热闹的归属感。各种待售的食品摆得琳琅满目，馒头珠圆玉润，大饼平静安详，杂粮们躺在口袋里，享受着幸福短暂的时光。生鸡活鸭在笼子里闹腾，大虾们好像早已习惯了周围的吵闹，悠闲地踱着方步，甲鱼就像一个世外高人，缩着头，闭着眼在打瞌睡，仿佛这周围的一切都与它无关，河蚌将自己关在两扇大门里自娱自乐，只留下一条小缝隙，百无聊赖地吐出一个个水泡。觅食的人群来来往往，嗜肉者围在肉铺前，食素者或蹲或站在菜摊旁。还有摊贩已经挂上了春联和蛇年装饰品，年味儿，已越来越浓。还吹糖人的、卖花灯的、写对联的、草编蚂蚱的，晃来晃去，闲逛一下，也蛮有意思。

想起在《中国的日夜》一文里，张爱玲记叙了去菜市场买菜的所见所闻，在冬日阳光下满载而归时，她产生了活生生地站在中国土地上的感觉。嘈杂的市声中，那些穿着朴素蓝布衣、精打细算过日子的人民，她与他们同为沉重累赘的一日三餐而劳作，这一切都是连在一起的。现在有些人，嘴里常常说着“人间不值得”，却天天叫着外卖不曾热爱生活。其实，只要放他去菜市场去，他就会重新爱上人间。菜市场，一个冒着热气的地方。看看生鸡活鸭、鲜鱼水菜、碧绿的黄瓜、通红的辣椒，热热闹闹、挨挨挤挤，就让人感到一种生之乐趣。去一趟菜市场，不仅是买一把青菜，买一条鲜鱼，也是在买一束烟火和人情味的人间。去一趟菜市场，看到推着超市赠送的蓝帆布、绿帆布推车的大妈，跟戴着套袖，穿着黑得发亮的皮围裙的卖肉汉子讨价还价，你会顿时觉得自己好久没这么像活人了，活在这活色生香的人间。

记得有人开玩笑，“天天看微博觉得明天就要发生革命，但走进菜市场觉得一百年也不会发生变化”。是的，菜市场的世界，就是如此的平凡，虽风尘仆仆，虽脸显倦怠，虽汗流如滴……但各种各样的人，总是在这里选择和坚守，那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生生不息的恒定生活。人生在世，无非“吃喝”二字，一蔬一饭才是生活的本味。将生活嚼得有滋有味，把日子过得活色生香，往往靠的不是嘴巴，还要有一颗浸透人间烟火的心。无论我们与菜市场隔得有多远，那都是我们最坚实的生活底座。看看那扑面而来的鲜活淳朴的气息，足以抵消日常悲春伤秋的小矫情。菜市场无疑是热闹的、喧嚣的，万千生命汇聚的烟火之气在此升腾。但置身于其中时，再孤独的灵魂也不会有恍若隔世的感觉，反而有一种从偏僻的山林回归热闹社会的安全感。即使心情再差，对生活再绝望，在菜市场逛着逛着，你就会不由自主地开始想，这个菜可以怎样做，是不是要再买些水果，再买点肉类……所以你还会觉得人间不值得了吗？

生活华美的表皮之下，尽是粗糙生猛的颗粒，将其揉碎了落入盘中，便是“活着”的滋味了。热爱生活的人是一定会逛菜市场的。菜市场，一个让我们重新回归具体的生活与具体的人的地方。菜市场，不分南北远近，不辨身份高低，永远是属于每个人的烟火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