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口味在多大程度上是“自然的”，也即是生物意义上的选择？我们通常认为对某一种具体食物的偏好，吾之番茄炒蛋，彼之牛油果沙拉，是文化性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但是人类的基本味觉——酸甜苦辣咸难道不是根植于人的生物本性吗？西敏司本来也确信对甜的偏好是与生俱来的，直到他深入加勒比地区的历史后才意识到事情并非那么简单。对甜的需要更多是制造出来的，列维斯特劳斯讲，“在吃起来好之前，必须首先想起来它好”。现在中产阶级年轻人对抹茶口味的偏好是否也有共通之处呢。
之所以将《甜与权力》的书评命名为糖史后传是因为季羡林先生有一本《糖史》，这本讲糖与现代资本主义，季先生讲糖与古代文化交流。季先生于1981年动笔，98年付梓，西敏司1978年开始写草稿，成书于1985年，两者时间相仿。两人对糖的兴趣很早就产生，西敏司早在1948年就前往波多黎各调查，尽管那时可能没有写作的计划。季先生对糖的兴趣似乎来自于阅读史料时发现不同语言中，“糖”这个词语发音的相似。两人都写的是蔗糖，引用的材料也有重叠之处（如Deerr的糖史，佛经律藏），几乎所有的民族都食用蜂蜜，或者制作麦芽糖，而蔗糖的工艺技术更加复杂，加上蔗糖是部分地区的植物品种，其发展的历史更曲折有趣。季先生写的是一部历史书籍，每一编之前先带着读者点读史料，书中大量援引史料，分辨史料的虚实，意在展现多种文化交流的过程，牵扯到了印度、波斯、阿拉伯等国家与中国的交往，依靠糖带出了其他很多东西。这本书排版清晰，字体也比较大，加上语言平白如话，读起来很快。西敏司的这本书也不厚，只有五章，但视角与季先生完全不同。用西敏司自己的话来说，这就是一部资本主义的发展历史，他想探讨的是糖这种在西方人生活中举足轻重的东西怎样 获得了现在的地位。说白了，这就是一部蔗糖的欧洲史，核心焦点在英国，其中几乎没有东亚国家出镜。
下面就从《甜与权力》的主体内容和人类学学科两个角度来讲自己的阅读体会。
糖与资本主义
先不妨粗略的列举一下文中提到的一些历史年代：
远古时期 甘蔗最早在新几内亚开始人工种植 （纷争较多，季先生倾向于印度）
BC6000 甘蔗传入菲律宾、印度
400-800 制糖中心是印度河三角西-波斯湾
700-800 阿拉伯人入侵欧洲，可能带来了榨糖技术
800 很少的欧洲人开始了解蔗糖
11C 十字军东征，控制了征服地的蔗糖生产
15C 西葡开发大西洋岛 开始种植甘蔗（新世界制糖业的原型）
1650 英国的富人迷恋上了蔗糖
17C 英法荷在加勒比地区建立种植业
1750 加糖茶开始流行
1850 蔗糖深入每一个英国家庭
19C中期 甜菜作为另一种人工糖出现
这只是有关蔗糖的时间节点，背后还隐藏着很多重要的历史事件。如，19C重商主义向自由主义的转型、19C的移民潮、12C阿奎那的神学讨论、17C年东印度公司的成立、15C英国王室对法国宫廷的风格效仿、13C14C基督教世界翻译阿拉伯经典，重新找回希腊罗马精神等等。这本书有些倒叙的色彩，热衷于研究加勒比地区热带产品的西敏司首先对生产地产生兴趣，接着根据生产的线索追溯到这些产品变为消费的过程。第二章讲生产，重点放在甘蔗种植园的发展上。18C形成了两个成熟的贸易三角，一个是为人熟知的黑奴贸易三角，另一个三角是从英格兰将朗姆酒运到非洲，将奴隶贩运到美洲，再将糖蜜运回英格兰制作朗姆酒。美洲的种植园绝不是传统的农业，而是农场和工厂的混合物，甘蔗地就是甘蔗工人的车间。种植园的工业特征体现在，1权威监控强调纪律，2劳动力被组织，3时间意识（不光是甘蔗的生长节律还有生产的安排），4生产与消费分离，5劳动者与生产资料分离。蔗糖原产地的人，也逐渐吃起了运送到宗主国加工之后的糖。生产者在19C经历了一个变动，即奴隶制的废除（英1838、丹麦1848、法1848、荷1863），同时蔗糖的贸易保护主义让位于自由贸易，英国的资本家要让全世界最便宜的糖进入国内市场。奴隶制取消以后，蔗糖市场的竞争更加激烈。种植园主出现了分化，一是雇佣潜在的小农阶级来补充劳动力，另外是通过技术发明和密集的资本投入实现技术进步。
第三章讲消费，19C英国人的蔗糖消费增长了5倍，但在更漫长的历史岁月中蔗糖实在是稀有罕见之物。在发展过程中，蔗糖从上层阶级蔓延至下层，并和其他产品相结合，生发出新的意义。蔗糖主要有5种功能，药品、香料、装饰品、甜味剂、防腐剂。其实不大理解香料的功用，但读下来似乎香料类似于做饭时的调料，意在用少量来提味。16C随着蔗糖越来越多，它作为香料的功能逐渐丧失。由于蔗糖具有可存放，易与其他液体或固体食物相混合的特性，因此常被用来做装饰品。例如欧洲12C宴会上杏仁糖糊制作成的雕塑刻像，颇有些王恺石崇炫富的意思。这点在影视作品中可见，《查理曼大帝的桌布》这本妙趣横生的宴会史中也有精彩的描绘。糖作为药品的功能似乎与伊斯兰文化的传入相关，常被用作贵族的治疗手段。有一些今日看之诡异的治疗方案，如治疗眼疾时将糖滴入眼中。同时，欧洲反对蔗糖药用价值的声音也一直存在。作为甜味剂使用的糖至今在生活中也很常见，诸如蜜饯罐头果酱，后来逐渐发展成为工业时代的便利饮食（convenience eating）。作为甜味剂的糖与茶、咖啡、巧克力的消费紧紧关联，这些产品恰好都是殖民地产品。糖的用法日渐分化，最终成为一种多用途的现代大众消费品，英国的消费史在其他国家也一再上演。
第四章言权力。西敏司提出了两个核心概念：顺延和广延。顺延中，权力阶层决定了新事物的出现以及它们所具有的意义。广延中，权力阶层虽然可以控制新事物的获得，但是新的使用者们却能赋予新的意义。糖的发展历史中两者兼具，最后似乎是广延占了上风。17C以前，社会等级森严，每一个阶层的消费实践是固定的。富人权贵通过购买、展示、消费以及不同形式对糖的浪费表现了自身的特权。因此普通人消费糖的实践引起了争论，这种状况被视为经济和道德的错乱。但是对糖的消费最终遍及每一个英国家庭，其传播过程说明了英国社会的组织结构，以及内部的权力分配关系。西敏司认为蔗糖的普及是由普罗大众以外的力量决定的。大众消费出现前提是人们意识到国内消费市场具有巨大潜力，这意味着引入更低价的糖刺激消费以及大众薪水的上涨来增加购买力。这背后是重商主义逐渐被自由主义取代，废奴运动兴起、关税逐渐平等，大量的糖涌入英国，在此之后人们赋予了糖新的象征和意义。
第五章名为饮食人生。在现代社会，我们对食物种类与饮食方式的选择更加自由了吗？表面上，超市里有许多琳琅满目的商品，同时我们进食的地点和时间更加随机，不用每天固定和家人吃三顿正餐。但是“饮食本身恰恰是社会性的，牵扯到交流、给予和索取、寻求一致性、个人的基本需求、通过照顾到别人的需求来妥协。社会互动为人们的意见表达和群体内部影响力的发挥提供了空间，然而有人却视为加诸个人自由之上的束缚”。西敏司讲的有一定道理，现代大都市便利店的兴盛是私人生活崛起的侧面反映。单身的都市青年在便利店购买现成的食品，独自用餐。下班后拥有绝对的私人空间，而一上班就面对的是庞大的科层制机器，中间少了一层齐美尔所言的温情脉脉的社区。半成品或速食的产品唾手可得，然而在“方便”“快捷”的包装下，我们支配食物的权力却被剥夺。“个人选择的自由在萎缩，以及抗拒这种趋势的可能性本身也在萎缩”。
西敏司与人类学
人类学家总有一种迷思，即总在渴望一个“未受污染的真品”，一个不受外界干扰的桃花源。同时，人类学论著对于初民社会的描绘抹去了当下现实的印记以及现实背后的来龙去脉。西敏司这本书的研究对象是平凡的，是每个人在生活中都使用的糖。他意在写就一本关于当下的人类学著作，展现平凡事物背后隐藏的政治。但这样一个选题也带来了一定问题，传统的人类学方法很难派上用场，整本书几乎没有田野调查的资料，只提到了早期在波多黎各的经历。糖这样一个横跨人类文明几千年的事物必须依靠史料来加以研究，西敏司自己也承认对历史的偏爱。尽管他不是“人类学必须变成历史的，否则什么都不是”这句箴言的信徒，但他相信人类的社会结构和行动意义必须放在历史中才能加以理解。
彭兆荣先生在综述饮食人类学时，将西敏司划入政治经济学派，这一派关注“旅行的食物”，对食物生产运输和消费的过程进行追踪，展现背后复杂的人口流动、贸易网络和权力结构。这些食物主要是新大陆的物种，通常还带有成瘾性。萨里曼的《土豆的历史与社会影响》是这一流派的开山之作。穆素洁有一本《中国：糖与社会——农民、技术和世界市场》似与西敏司这本风格类似，是蔗糖近代史的中国版本，有待进一步阅读。
PS 记得在美国一个水族馆门口看到一个卖饼状小吃的摊点，一个八九岁的美国小男孩买了饼之后将饼拍到糖霜里，白色的粉末在空中飘散，直到整张饼都被厚厚的糖霜包裹起来才作罢。就此给我留下了美国人对糖令人发指的喜爱的印象。
PPS 发给老师看了以后，老师的回复是“需要放到理论脉络里讨论作者，如历史人类学和马克思主义人类学”，接着又收到了老师分享的一篇公众号文章。对比我和那篇文章，主要缺了三个部分。我也试图写这本书和人类学学科的关系，但是由于读的书有限，写不了太多。而另一篇写了政治经济学流派，这本书回归到对人的关怀，以及人类学与历史学的关系。人类学强调文化持有者的内部视角，而忽视了外部的政治经济过程对小社区的渗透，这就是我觉得这本书和其他人类学著作味道不同的地方。但是政治经济学自身的视角也有问题，忽视了个案的意义，以及多样化，强调对整体的关注。然而西敏司作为一个厉害的人类学家，最后回到了人类学的关怀上，最后一章饮食人生反思糖对于个体生命的意义（热泪盈眶）。至于人类学与历史，过去与现在不是经典人类学时代所认为的连续统一体，历史叙述应是人类学的一种基本方法。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