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会之起源

近代秘密社会史料卷二

铜山 萧一山 辑

源流第五

五、天地会之起源 

所谓会党者，即普通所称之“三合会”、“三点会”或“三星”皆是，然其名对外则称“天地会”，对内自称“洪门”，名从主人，故仍“天地会”称之。论百年前在南洋之天地会，谈者色变，盖其时之天地会，饶有生杀威权，政府且为侧目，无如之何也！然此秘密会党何时转入南洋，其性质何若，须溯源研究之，方能断定也。

天地会本有一段遗传之神话故事，大意谓康王时，西鲁入寇，屡战失利，少林寺僧人挺身救国，战胜西鲁，不受爵赏，复归少林。时有奸臣，进谗康王，谓西鲁入寇，举国不敌，少林僧人，力能却之，是其力可覆国，请图之。康王乃遣人赐毒酒于少林寺僧人，并围少林而焚之。众僧惨慒焚死，逃出生存者，只有五人。乃四处访寻英雄复仇，曾兴兵一次失败，知胡运未穷，于是四散向各处运动，以待时机。其第一次之拜会结盟，为康熙甲寅年（公元1674年），其口号、标语为“反清复明”。传说之神话，大略如此。其起源之时代，自当以康熙甲寅年为可信。查康熙甲寅即康熙十三年，上距其入踞北京之年，共三十一年，其酝酿时代，未必有三十一年之久。清虏入据北京时，南郡都新立，人心未死，义声一播，前仆后继，志士遗民，未必舍目前有可复仇之机而不复，反从事于秘密结社，以待百数十年后之中兴。此殆当时各路义师失败净尽之后，一筹莫展，后死者不甘虚生，一息尚存，仍思奋斗，乃汲汲为秘密会社之组织，以待来哲。查当时系海内人望者，惟永历帝与郑成功二人，二人均于康熙元年（1662）死、光复之业，失其重心，有识者知事不可为，权隐草泽，物色豪杰，以待时机。大抵天地会者酝酿于永历帝及郑成功既死之后，即康熙元年，而成立于康熙十三年也。

次及于起源之人物，查天地会之组织，颇饶心思，其人殆智识阶级，而又沉痛于亡国者也。明季人物，眼光学识，是当此鉅任者，惟始终辅佐郑成功之陈永华足以当之。然该会所遗传故事，荒诞不经，俚俗粗鄙，又不类为有智识者所创造。以陈永华之精密周详，何不迳将满虏入关，“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等历史，演为故事，直接宣传。然吾以为陈永华造此段神话，殆有深意。盖其着眼在于下层社会，利用神话，使其留极深之印象于脑海中。且其创造此会时，乃利用郑氏部曲为之奔走宣传，郑芝龙盖曾撤仙霞关之守备，使清兵入福建者，其后又为清兵挟之于北京，以郑成功故，全家郑氏被戮。故其创造该段神话故事，若迳陈历史，激励忠贞，则郑芝龙之身份有关，且其部曲闻之，亦为刺耳。乃婉曲其意，叙少林僧人，拒退西鲁，有功于清，无辜被害。妙在不即不离，若有若无，隐绘郑芝龙降清被害之影子，先团结郑氏部曲，为郑氏复仇之心理。然为郑氏复仇之心理又不能明白写出，乃虚拟少林僧人一段故事，以激忿其非属郑氏部曲者，是以该会少林征西鲁一段神话故事，谓为凭空虚构，绝非事实，一笔抹杀（煞），似过武断。然谓为实有其事，则缘迹求履，亦近拘泥。况当史地昌明之世，西鲁在于何地、何时入寇中国，史无明文，虚拟可知。故此段神话故事，乃以神话之体裁方式，描写当时郑氏之历史，相连而及于写明室中兴者。其事其人，均有寄讬（托）影射，特不以真姓名出之耳。所谓少林寺者指郑芝龙一系与其部曲；征西鲁有功满清，是指郑氏撤去仙霞关守备，令满兵长驱直入福建；火焚少林寺是指郑芝龙全家大小在北京被杀之惨史；五祖者，也郑芝龙歃血结盟之异姓兄弟，或其同姓兄弟而与郑芝龙谋复仇者也；万云龙者郑成功也；明太子朱洪竺，乃指桂王永历或唐王隆武；香主陈近南者即陈永华自谓也。故此段神话故事，分析之共为两部分：前段少林寺惨史，即郑芝龙全家在北京被戮之惨史，因复仇四方访英雄；后段乃生出明太子朱洪竺来会，由郑氏私仇转而为国家公仇，生出“反清复明”之四字口号。循此脉络线索而研究，系统极为分明。是“天地会”者，陈永华与郑芝龙之部曲组织者。陈永华本为爱国君子，虽始终辅佐郑氏，然其目的在驱除鞑虏，略如张良为韩复仇，乃辅汉高灭秦之志趣。而郑氏部曲则不然，国家公仇，断不如其郑氏私仇之切，苟天地会而不提出为郑氏芝龙复仇之宗旨，则难得其奔走号召之死力。且郑芝龙曾为海盗魁首数十年，海盗中本有歃血拜盟之制度，同生死、共患难，故能部勒其党徒，出生入死，是以天地会提出为郑芝龙复仇之宗旨，其部曲顾念旧盟，必敌忾同仇，然而陈永华关于此中利弊，筹之稔矣。盖为明复仇，事之公者也，可提出与天下人共讨论之；为郑氏复仇，事之私也，只能与郑氏部曲提之，郑氏部曲以外之人不能提也。况郑氏先隐助清后被惨杀，事不雅驯，不能得爱国君子之信，仰乃创造此段神话故事。为郑氏复仇，则隐托之少林被焚，为明复仇，明示朱洪竺来会。一方吸收郑氏旧部，使供奔走，四出秘密传播；一方博有明遗老忠贞人氏之同情，使团集于秘密团体之下。陇畔辍耕之徒，与指天画地之书生相合，时若可为，斩木揭杆，蜂拥而起，此陈永华规划天地会时，容纳两重复仇之隐意也。一明示，一暗之寄，双方兼顾，融汇为一，陈氏心苦矣。

起源之时代与起源之人物既明，则起源之地点，当然在于台湾，此无可疑者。台湾在郑氏势力之下，固守至清康熙二十年（1681），清人始陷台湾，天地会成立于清康熙十三年（1674），距台湾陷落之岁，尚有七年，此七年中在台湾运动，虽名秘密拜盟，实则公开演讲，以故天地会在台湾，根深蒂固，是以清康熙之末（1721），朱一贵在台湾起义，七日即占领全岛，天地会之力也。乾隆中叶，林爽文又在台湾起义（1786），亦天地会之力。

是以天地会之起源：其地点在台湾、时代则康熙十三年（1674）、人物主持之者则陈永华与郑成功之旧部也。

天地会起源之历史，既如上所陈，则其分遣徒党，四出招人入会，亦总在其时。大抵台湾末陷之前，已蔓延于漳泉一带。台湾既陷之后，渠魁鉅子，当然乘舟南迁，逃至南洋。其是为康熙二十年，即西历一六八一年也。故自此年以后，即有天地会中人，来至南洋，鼓吹拜会。但人数不多，自无挟众骚扰之事。又该会成立未久，朝气方盛，典型尚存，不敢杀人越货之举。加以朱一贵、林爽文两次在台湾起义，标明天地会名目，事败之后，重要分子，当然亦奔南洋。以故在华人社会间，传播极速，凡安南、暹罗、缅甸、英荷两属及小、婆罗洲各岛，莫不有天地会之踪迹。盖迩时国人心理，亡国之痛，尚犹未泯，矢志光复，是其所怀，自一六八一年以后，百余年间，实为天地会在南洋最光荣之历史。市尘不惊，人人人乐业，过此以往，骚扰之事，时有所闻。而其事又于该会之宗旨无关，无赖细故，牵扰赌盗，又其甚者，则越货杀人，聚众寻仇械斗，斯则真非当时陈近南之苦心所及料矣。

按：以上为温飞雄君《南洋华侨通史》第十四章中之节，其推论颇合理，惟以万云龙影郑成功，则不若以郑君达影郑芝龙。芝龙妻被清兵迫淫自缢与郭秀英事暗合，此温君所未及论也，余当另文疏证。温君此论。既属创获，可备一说，特录此以供参考。

其附注云：“近人为天地会考其起源者甚多，如《丙寅杂志》登载之‘三合会源流考’与《清稗类抄》登载之会党各条均按其神话事迹考证，渺无实际，此实为研究方法错误。如确为事实，自当用考史之法证之。若为神话则不能不向其背景及影射之处推求。著者于此处即认为神话而推求之，虽无确证，自信总比穿凿事实以缘附之者为近，陈氏若生，当诩为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