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百年百篇经典短篇小说:沙汀=《堪察加小景》

沙汀

一阵的细雨,一阵的出山风,再加上昏夜,与同山域地带秋天例有的寒冻,市面上已经没有一点活气了。尤其公所一带地方如此,因为这是一个冷僻的所在,背负着大山,前面又是湍激奔腾的河流,便在平日,只等公所的大门一关,竟也很难再找出一个人影子的。

但在一两顿饭久以前,在那平时算是操场,赶场日子小贩们摆摊设市的坝子上面,却也着实热闹过一通。因为一次颇为别致的示众,它把全市的男妇老幼,一统召集来了,让他们各各替自己寂寞寡欢的生活撒上一点香料。若果不是天气骤变,他们也许还不会走散的,然而,现在这里确又只剩有一些简陋的篾摺棚子,一些赶场天用以煨煮肥肠猪血的行灶,和一两匹野狗了,此外就是风声,水声,以及困人的寒气。

但认真要找出一个人来,倒也很轻松的,这便是那个被人拖来示众的流娼。花名叫筱桂芬,这天下午才初次到镇上来,而她立刻碰上了好运气。但现在苦她的、却已不再是那意外的遭际了。她只想好好的躺一躺,息一息已经酸软的周身关节。哪怕就是泥地上躺一躺也不错。

她已经直伸伸站立了好几个钟头了,而且,上半天她还跑了三十里路,没有吃过一点东西。当她到达镇上的时候,已经半下午了,她在镇口河边上梳洗起来,用了一些廉价的脂粉,一件印花的绸旗袍,和一双红地白花的布鞋把自己打扮起来,招摇过市的去找栈房,而她不久就碰见了对头。

这是她一两年间稀有的遭际。辱骂不必说了,她还挨了一顿耳光,最后是被拖去示众。但若果嘴不硬,她是不会被柞上脚柞的脚柞,是一种刑具,两块大木料做成的,流行于川西北一带农村。它的作用在防止罪犯逃跑,比脚镣还有效,也更作孽。,不会站在这里来喝冷风;她会仅如她的同业两天前遭受的样,被人驱逐出境完事。

曾经有好几次,她试想蹲下来,这至少腿子好受一点,暖和一点,但她拿不定重心,又磨得脚胫作痛,她立刻就又站起来了。

现在,她已放弃了这个念头,但她嘤嘤啜泣起来。

“我犯罪来吗?”她自言自语的边哭边说,“我又没偷人抢人!……”

她哭得更伤心了,而且第一次那么明显的感觉到自己的可怜;为了一顿饱饭,她得四处奔波,她得逢人要好,甚至于挨打受气!现在是连犯人都不如了,因为她就从来没见过犯人像她这样。

她继续哭下去,但她忽然间住嘴了,带点恐怖扫了一眼四面包围着她的黑夜。

“唉,未必就这样让我露一夜么?!——喂!……”

她意想不到的大吵大闹起来,而这个立刻使她有了勇气。她不再哭泣了,而她的声音越大,愤怒也更高了,因为她忽然想到,无论如何也不能就这样过一夜。

在她的嚷闹当中,公所的大门,呀呀的敞开了。

“火锹给你插进去了吗?!”接着,她听见了一句口气并不粗暴的粗话。

“是给火锹插进去了哩!”流娼筱桂芬顶着说,忘记了那个骂她的是个所丁,而且,她的目的是在求得解脱:“你又来看,”她接着说:“又冷又饿,腰都站酸了!我又没有偷人抢人,……”

“可惜不是我把你柞起的啦!”所丁叫屈的插嘴说。

“我管哪个把我柞起的啦!就是犯人也该有个地方躲风,有几根草……”

她咽哽起来,顿然没力气闹下去了。那所丁情不自禁的叹了口气。

“就像你把她柞起的样!”停停,他自语般的说了,有点类乎辩解。

于是,他又叹了口气,退进那黑⒌拇竺拧K叫谢老娃,是个心思迟钝,行动迂缓,矮而结实的汉子,当了几年所丁,永远没有脱去土气。他慢慢转过身来,打算闩上大门;但他刚才伸出手臂,就又慢慢缩转去了。

他听见班长陈耀东的吆喝,于是叹一口气,停下来等候他。

“厌烦死了!”他生气的咕噜着,“真像夜猫子变的!……”

班长是三十挨边的青年人,长条子,生满一手的好疥疮,小粮户的独子,除了红宝摊子,以及纸牌,对甚么都没有兴致;但又往往十赌九输。他来服役不到一年,目的在逃避壮丁。因为无聊,他的脑子里早就盘据着一个邪恶念头,想揩那流娼的油。这苦恼着他,才从德娃子的烧房里喝了干酒转来。

他狡猾的一笑,和所丁面对面停下来。

“叫你去睡觉哩,……”他拖长了声音说,随又害羞的笑了。

“睡觉?没有那么好的福气!……”

“你这个人!”班长紧接着说,“我早就说过替你守啦!……”

所丁谢老娃认真的盘算了一会。

“你不会摸到场合上去熬夜吧?”他怀疑的问。

“场合上去!连喝酒都是赊的,——你来摸吧!”班长辩解着,双手拍拍制服口袋。

所丁翻眼望他,又摇摇头,于是决定偷点懒去睡觉。但他并不立刻动身;他忽然集中注意,侧起耳朵倾听起来;他叹息了,“仿佛你把她柞起的样!”他怨诉的在心里说,因为穿过暗夜,他听见那流娼还在旗台边嘤嘤啜泣。

他准备向班长谈一谈她,但他打了一个呵欠,结果这样说了:

“今晚上只有我们两个人罗!……”

所丁转身走进去了,班长在大门边被留下来。

为了实现他的企图,班长是颇费过苦心的,而那全部工作的重心便是支使开他的伙伴。办事员是照例不在所里住的,乡长进城求医去了,全部房子只有三五个所丁住宿;他们大半都有家有室,要诳走他们是容易的,但在那个无家可归的老娃身上,他却打了不少麻烦。他曾经两三次提议代他守班,那老实人不放心,怕他会熬不住牌瘾,摸到场合里去。他已经有点灰心,但他现在轻轻松松把他打发走了。

可是,他并没有即刻去旗台边找那流娼,为了周全,他做作的半掩了门,缓缓跟了进去。那是间大神殿,正中的东岳大帝已经搬移开了,中梁上悬着一盏久已失灵的洋灯。下面有张餐桌,几把凳子。然而,两厢皂隶之类的神像却还在的,其中一个大家叫做胖爷,脚下燃着一只破碗做成的油灯。神座下的一堆柴火正在熊熊的燃烧。班长在火堆边坐下来,留心着后殿里的动静。他听见老娃在打呵欠,又嗒的丢下草鞋,接着是木床札札札响了一阵,便再没有声息了。

可是,虽然如此,班长却仍旧没动身,一种倦怠之情,重又罩住他了。他受了同伴的传染,竟也呵欠起来,感觉到了困乏。而且,经火一烤,他的疥疮子更加痒了。而当一个人搔着疥疮的时候,任何幸福都很难引诱他的,倒是尽情抓它一通快活得多。但他蠢然一笑,又叹一口气,终于放下决心,站起来了。他离开火堆,轻轻的敞开门,贼也似的进暗夜里去……

那流娼还在啜泣,已不再幻想谁会拯救她了。因为所丁的出现,以及他的提示,她才又记起她今天触到的是怎样一种霉头!那个收拾她的妇人的威风,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似乎甚么人都肯听她的话,而在她的进攻当中,几乎全街人都是帮手。最怪的是某些人物,就像狗样,她才一声吆喝,她就被柞上脚柞了。

在她的熟人当中,曾经有两三个,也是遭逢过醋婆子的虐待的。她们有的被撕破了仅有的盖面衣服,有的脸给磁瓦片划伤了,以致好久无法营生。这也许是更坏的事,但她现在却宁愿这样,因为她现在并不觉得一件衣服,一张面孔可惜,只要能够得到食物,温暖,和好好的躺一躺,她倒并不怎样看重它们!

她举目四望,她所看见的只是黑暗;她又情不自禁的放声哭了。

“入它妈哟,老子犯的甚么罪哇?!”她粗鲁的绝叫着,“又没偷人抢人,……”

她忽然间住了嘴,因为她听见了急行的脚步声。那是班长。他转向她面前停下来,但他发出傻笑,不知怎样开口的好。这不是他第一次接近女人,他有儿有女,已经结婚好几年了,但他接近一个被人当做商品的女人,这还是第一次。

而他之傻笑,更因为塞满他的只有那个原始欲望,而又害怕说失了格。

“甚么人叫你这两天跑来呵!”他终于找出话题来了,接着松了口气。

“这个怪得我么!”她反驳的说,但却庆幸自己有了一个诉苦的对象,“就说我来错了,我走好啦!把你像犯人样,——连犯人都不如!一个躲风的棚子都不给你!……”

咽哽打断了她,她的眼泪淌得更认真了。

“做一点好事吧!”停停,她又求乞的抽噎着说,“我总会记得的!……”

“你会记得我们?”班长嘲弄的抢着说,“骗晃晃做啥呵……”

他是没想到他该这样说的,而一说出口来,他的迟疑害羞全没有了。反而不知不觉的确定了一种态度,而这种态度是对付一个被看作商品的女人最适宜不过的,于是他就流腔流调,但却自命风流的同她说起来了。

她也立刻反应的采取一个合乎她的行业的态度,因为她已经看出了一线希望,可能由此得到她所急需的食物,温暖,和好好的躺一躺。为要达到这个希望,她甚至连例有的忸怩也忘记了,凡事她都直捷了当的答应了他。而且说得比他还要裸露,正像他所求的不过是一碗便茶那样。

这样,班长很快把她从脚柞上取下来了。他领她摸进公所里去,让她坐在火堆旁边,然后准备去后面厨房里看有剩饭没有。他就要动身了,却又停了下来,望着那个身材瘦小,缩住一团的娼妇蠢然一笑。

“你不要过桥抽板哇?!”他说,但又败兴的叹了口气。

“我骗你做甚么呵?!”她困惫的回答,抬起头来。

她的声调态度都有点不耐烦,仿佛如果她有自由,此时此刻,便是甚么老爷大爷走来,她也不张理的,她只想就这样蹲坐在火堆边,抱着头清清静静休息一会;但她忽然记起她还需要食物,忽然看出对方的脸色沉下去了。

于是她就强使自己撒娇的一笑,紧接着说下去:

“我说的实在话哩。顺便请你看有热茶没有,口渴死了!”

“好嘛。”班长懒懒应声,没有回答她的挑逗。

班长走进厨房去了。她感觉得丧气,因为她那毛茸茸的头发。她那被雨水和眼泪冲没了脂粉,有着尖削的鼻子,和一张微瘪的嘴的黄脸,她那卷缩着的单薄的身体,以及她的假笑,她的不大耐烦的声口,都在在引起他的不满。他有点失望了。

也许正是为此,当他转来,发现出那个所丁的时候,他还能够沉得住气,没有到张惶失措的地步。他的伙伴是抢先一步从卧室里走出来的,因为他总担心着会出岔子,而且,他自己的一肚皮闷气也不让他安宁,于是他高声叫喊班长,他没有得到回答。这样他就赶忙跑出来了。

他们两个不期然而然的打了个照面,于是所丁大为放心的说:

“哎呀!我还怕你出去向场合去了呢!……”

“向甚么场合呵,”班长强笑着叹息说,“连刮痧的小钱都没有了!……”

“你把她放下来了吗?”所丁紧接着问,用下巴指了指那流娼。

“是啦!”班长装出厌烦的神气说:“她就那么不息气的哭啦!……”

所丁深沉的叹了口气。

“一个人是该多行点方便呵!”他抢着说,立刻相信了班长所做的是一件好事体,用不着再分辩:“我早就想这样做了,我怕没有这个资格!再说呢,这场上的事,样样都认真得么!呵哟!……”

他非笑的摇摇头,感慨万端的在火边坐下来。

把饭递给那个已经被吵醒来的娼妇,闷着张脸,班长也在火堆边坐下了。起初,他颇担心那个老实人发觉了他的蹊跷,接着他就因为他的坦白善良自惭起来,而他现在,却又有点冒火了,生气他打岔了他的好事!

说得上开畅的只有那个娼妇,食物使得她振奋起来,忘掉了疲倦了。

“哎呀,今晚上幸得遇到你们!”她深自庆幸的说,一面开始掏饭。

“恐怕饭已经冷硬了!”所丁说,打了一个呵欠。

“那你就去帮她烧点开水好啦!”班长脱口而出的说。

他讲的是忤气话,但所丁却发愁道,“就看有没有引火柴呵!”于是,跑进厨房里烧水去了。他带回来一大瓦钵开水,三个土碗,博得了这女人更大的欢喜,便是班长,也都忽然开朗,为了所丁的戆直而发笑了。

“难怪都讲你心好哇!”班长取笑的说:“我今天才亲眼见到呢!”

“甚么叫心好呵!”所丁忸怩的说。

他打了一碗开水递给班长。接着就又抬起他的柿饼脸来,望着那流娼叹气了。

“幸得脸还没有抓烂!”他沉吟说,一面摸出一根烟棒。

“我倒要问问你们呵!”所丁触动了她的心事,于是停住掏饭,那流娼滔滔不绝的说下去了,“那究竟是甚么人哇?我也跑过一些码头,见过一些歪人;女光棍都见过,没有她这么样凶!说我引坏了她的甚么人么,我才来头一次啦!……”

身子朝前一耸,她就恶狠狠的望定所丁;而她的大眼睛濡湿了。

她重又记起了她的耻辱,她所遭受的不平的待遇。那时候她正花枝招展的经过一个黑漆龙门,想到栈房里去,但她听到了一阵辱骂;她好奇的止步了。于是转过身去,极想看个究竟,而她立刻吃惊于一个身材肥壮,上唇生有一颗黑痣的妇人向她急走过来;飞机头,才熨了不久的,带着满手黄货。

还没辩解一句,她就被打了耳光了,此后便是七嘴八舌的责嚷,……

“咦唉,”她咽哽的接着说:“只有她才是人生父母养的吗?!”

“这怪你把皇历翻错了!”所丁说,从肥鼻孔里喷出一股烟烟,“早半个月来都没事的。乡长不走也行。前天才赶走一批,你就来了,卖灰面碰见了刮大风!……”

他停顿住,把烟棒在地上一磕,敲出烟锅巴来;班长忽然纵声大笑。

“甚么人叫你们搞烂人家老公的行头呢?”他说,嬉皮笑脸的望定她。

“这只能怪自己呀!”所丁认真的接着说:“又不择嘴,来一个检一个!……”

那流娼害臊的脸绯红了,于是作为躲闪,她吃起饭来。

这不是没由来的,因为她懂得那所谓行头是甚么东西,所谓不择嘴的意义安在,忽然不好意思起来。虽然她还不大明白事情的真像,由于荒淫无度,乡长的性机能败坏了,于是他的太太硬把她的愤怒转注在所有的流娼身上……

她掩饰的开始掏饭,但她忽又把饭碗从嘴边拿开了。

“你们给他搞烂的!”她叫着,一下扬起颧骨突出的瘦脸,“我先前来过啦?他是光睑吗?是麻子吗?……”

“他是开玩笑的!”所丁插进来说,因为她的气恼灿然一笑。

“呵,开玩笑的!”那流娼重复着,“你怕人家不是人么,甚么玩笑都开?你自己又来试一试看……”她咽哽起来,语调变得生涩而脱气了,“不相信你会受得!……想么人吗都是人吗?……哪个甘愿来吃这碗作孽饭么!……”

在这中间,班长先是吓吓的蠢笑,现在,他就认真的难为情了。

“哎呀!一句话就把你得罪了。”他终于说,又害羞的一笑。

“得罪我们算甚么呵!……生下地来就是贱货!……”

翘起筷子,她拿手背揩去一大颗流在鼻翼边的眼泪,于是就沉默了。

她重新吃起来,但才掏了两口,她就没心肠再吃了,单只呷着饭里的开水。

所丁偷偷望了她一眼,又望望班长,继续抽起烟来。班长也没有再张声,但却努力维持住瘦脸上的笑意;这是解嘲,因为无论如何他总觉得那个娼妇损害了他的尊严。而若果没有他,这个人还会在寒冷里扯露气的,得不到食物,得不到温暖……

班长已然忘掉了她的可怜,但也忘掉了自己的野心,变得来很不满了。

“呵,我告诉你哇,”他忽然想起的说,“五更锣响你就要转去啊!……”

他紧盯住她,但是他的恫吓并未引起任何显著的反响。他感到挫折了。

“呵,那个时候你不要给我们找麻烦。”停停,他又口不应心的继续说了下去,“等到要给你柞上啦,又哭哭啼啼的,以为是我们在耍挖苦。闹出误会来更不大好!——呵?……”

“你放心好了,”那流娼沮丧的开口了,“我们识好歹的!”

“本来是呀!要不看见你太可怜了,睡在铺盖窝里哪一点不好呵!……”

“这样这样,”所丁忽然圆通的说,“抽两口你去睡吧!——喏!……”

班长俨然的接过所丁谢老娃给他的烟棒,开始抽起烟来。

他原想舒舒服服抽几口去睡的,让那老实人自己站班,并把那五更锣响时候该做的事摊派给他;然而,由于他的心里忽然变坦白了,再也没有甚么欲望,甚么鬼胎来烦扰他了,加之,他又是惯熬夜的,他的疥疮又拼命痒起来了,因此,当他抽好了烟,又把烟棒传给那女人的时候,他倒神清气爽,不愿意睡觉了。

搔着鸡爪一样的手掌,又瞟眼看她,他的神情安闲而且满足。

“你怕二十岁出脚了吧?”所丁突然的问,当他审视了她一会之后。

“哪里呵!”那女的否认,并不好意思的笑了。

于是,等把包在嘴里的烟烟吐出以后,她才又清楚的告诉他:她今年十八岁。

“哼!……”所丁鼻孔里叫了一声,又像怀疑,又像有点惊怪。

“的确的呢!”这流娼认真的辩证了,一面卜卜的击落烟灰锅巴,仿佛这个辩证于她十分重大一样,“你算算吧,辰的,属龙,今年不是恰恰十八岁么?我这个人才从来不隐瞒岁数呢?一个人吗,想么是多大就多大啦!”

“你做几年生意了呢?”班长打偏头望定她,又在自己脉经上涂了点口水。

“明年春天就两年了!”

她回答得很平淡,但她忽又咽一口气,将手移开正在掏烟的牛皮荷包。

“老实说吧,哪个甘愿来做这种事呵!”她幽幽的接着说,口气很沉重了,“不怕你笑,我们早也还是吃得起碗饭的呢!自家有好几亩,又租了它妈好几十亩,一年要卖一两槽肥猪,——哪个想得到现在会来吃这碗饭呢?……”

摊开两手,她求助的扫了班长所丁一眼,于是折下身子,不再响了。

“杂种!就是金刚钻太把人诊惨了!”她欠起身加上说,开始装烟。

“金刚钻是甚么人哇?”班长好奇的问。

“我们那里的联保主任。”流娼沉思的说,用篾片点着火。

“他们那里不兴叫乡长么?!”

“他儿子才是乡长。……”

篾片已经燃了,但她并不立刻抽烟,却又辩解的接下去说:

“想么他自己也当过乡长的啦!等到儿子受训回来,他就替给他了。……”

“哎呀,就像我们这里一样!”班长恍惚大悟的说,瞄了一眼所丁。

“呵!呵!呵!”所丁终于也想通了,“我懂得了!……”

“你还有父母没有呢?”班长更加专注的问,停止了抓痒。

“爹前年就死了。……”

“这就叫天下老鸦一般黑!”所丁自言自语的说,没有注意听他们的;接着他就起身找柴去了。他那宽阔的黄脸上始终流露出一种又像嘲讽,又像怨愤的神气;而当他转来的时候,他又说了,“这就叫天下老鸦一般黑,……”

他坐下去,动手添加木柴;但他听见那流娼正在讲述她的阿哥的遭际。

“怎么!你们那里不兴出钱买么?”他吃惊的问,忘记了添柴。

“出过两次钱呵!”那女人沉痛的说,“结果还是抓了!……”

她忍不住伸了个懒腰,又连连呵欠着,但她并未看淡他们的关切。

“你们想吧,”她接着说,几乎一字一顿,“这一下剩到的全是娃儿……妈动不得……嫂嫂又金枝玉叶样,吹股风都要生病,哪里找人手啦!……呵!先还说自己几亩田总做得出来吧,结果吃的比屙的多……后来妈就把我送到绵阳纱厂里去了,说是那里找钱容易!……”

她打盹起来,但立刻就惊醒了;注意到自己身上单薄的衣著。

“绉得来像腌菜了!”她懊丧的说。“提包也不还我!……”

“这个她会还给你的!”所丁说。“快好好睡一觉吧!”

“哎呀!今天幸亏碰到你们……”她呵欠着说。

她试想笑笑来表示她的感激,但还没有成功,她的脑袋就已落在膝头上了。

“请你们让我久睡下吧。”她梦呓一般的哀求的说,随即起了鼾声。

那两个乡下人不约而同的相视一笑,接着就又叹了口气。

“担心会着凉呵!”所丁发愁的说。

“这么大一堆火啦!”班长反应的说,口气有点厌烦。

这厌烦并非他不满意于所丁的关切,由那娼妇的谈话,他想起自己来了,他也出了好几次钱,但他现在还被逼来当班长;他的父亲也不健康,母亲老婆做不了多少事;目前又正在种小春,老头子真活该受罪了。……

他在心里向自己说,“怕要请一两天假才好哩!”接着却向所丁嚷道:

“喂!我们来挖对对福好吧?”

所丁想了一会,又很响的唼了唼嘴唇。

“也要得嘛!”他闷声闷气的说,叹了口气。

于是,搬来一张独凳,搬来那胖爷脚下半边破碗改造的油灯,班长把一副边沿已被油腻浸透的纸牌,掏出来了。他们挖起对对福来,逐渐把甚么都忘掉了,黑暗,午夜,与夫那个黑袍红帽,下垂的下唇上粘满烟膏的胖爷……

只在洗牌的时候,大家总要抽空瞄那流娼一眼,拨拨柴火,于是又继续打起来。

1944年11月24日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连续呵欠
呵欠
给大家推荐一篇超好看的微小说:《德军留下来的东西》赏析
细说汉字:呵欠连天——说“欠”
相声——《普通话》
怪病怪治——经行呵欠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