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果然很有料》-149
【二甲进士】
朱厚照驾崩当年，一个来自温州府永嘉县的读书人在会试中榜上有名。还没来得及确定名次，正德皇帝就崩了。五月十五日，朱厚熜在奉天殿主持他人生第一场殿试，张璁中二甲进士，奉命观政礼部。
张璁是个待分配的实习生，时年他已四十七岁。就算仕途一帆风顺，熬个十几年下来，能不能爬到个副厅级干部还是很大的未知数。
张璁的前途有很大的不确定因素，张璁和杨廷和不熟。正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大不了被杨阁老打击报复，反正我也没什么可失去的。眼前这个机会，是不是可以利用一下？
张璁成绩不怎么出色，不过他有个特长：礼学造诣颇深。仔细研究了杨廷和那套理论，他抓出了其中的漏洞。
汉哀帝、宋英宗都是认了叔伯为父不错，可那是人家汉成帝、宋仁宗无子，生前早就把孩子过继过来，养在宫中作为皇储的，因此大家都没有话说。
朱佑樘生前可没过继朱厚熜为子，这是新情况，新问题，不能套用以前的旧经验。
七月一日，张璁上奏表示异议，说我翻遍《皇明祖训》，朝廷没有皇子，兄终弟及，没错。可祖训里并没说，一定得改认爸爸啊。而且皇上这个情况，跟汉哀帝、宋英宗都不同，怎么能生搬硬套呢？
张璁进一步指出：当今皇上之有天下，可以看作是太祖高皇帝亲自授予，所以不光不能认张太后当妈，反而应该追封兴献王为皇考（皇帝对亡父的尊称）。
如果逼着朱厚熜不认生母，兴献王这一支就将绝嗣。大家都是朱见深的孙子，凭什么让朱佑杬绝后？
编辑搜图
张璁这份奏疏不啻于在朝廷上投下一颗炸雷，人们纷纷打听，这个实习官员到底是什么背景，敢和说一不二的大学士作对？
答案是张璁没有背景，他这份奏疏既是仗义执言，也是揣摩上意。若败，张璁少不了被一顿修理；若胜，张璁一步登天，位极人臣。
他赌的就是朱厚熜能不能斗败杨廷和。
孤立无援的朱厚熜在看完张璁的奏疏后，不禁喜极而泣：终于有人理解我了啊！此论一出，我们父子有救了！
他立即召来杨廷和，向他展示了张璁的高论。意思是杨先生你看，你的理论是不对的，我爹永远是我爹。
杨廷和看完只是冷冷一笑：陛下，张璁只是礼部实习生，国家大事哪轮得到他说话？
朱厚熜傻了，杨先生，敢情您说不行就不行？这姓张的，可是殿试时我亲手打钩的啊。
杨廷和没有说话，回到办公室，他用实际行动作出了回答：张璁，你不用到礼部上班了，明天起，到南京去当刑部主事吧。
从外交部实习生到司法部处级干部，张璁这份新工作这是明升暗降。南京真正有权力的官员只有三位：兵部尚书，镇守太监和提督军务勋臣，其他六部官员都是摆设。北京官员被踢到南京，通常不是去反省就是养老，是名副其实的“冷衙闲曹”。
朱厚熜终于被激怒了，太祖说平民百姓皆可上书言事，何况张璁还是个有功名在身的进士。合着让不让谁说话，是你杨先生一个人说了算？
我可是皇帝啊！
朱厚熜决定动用皇权进行反击。他亲自手书诏书，尊父亲为兴献皇帝，母亲为兴献皇后，祖母为寿安皇太后，命司礼监发给内阁，按此办理。
皇帝又如何？
杨廷和不动声色，封还手诏——这事内阁办不了。
编辑搜图
朱厚熜气得浑身发抖，只是他毕竟刚上班几十天，还没搞明白权力的关节。
皇权强大时候，皇帝有种种办法绕过内阁行使自己的意思。当初朱瞻基可以不顾杨士奇反对废立皇后；朱祁钰无视满朝官员反对废掉太子朱见深；朱厚照甚至可以不打招呼就跑到宣府，杨廷和只能气哼哼。
内阁固然可以封还皇帝旨意，皇帝也可以无视内阁，直接就把事情办了。
朱厚熜就不行了，他以外地藩王身份入京，年龄既小，也还没培养起自己的班底。人头还没摸熟，办事门道还没摸清，又怎么能和杨廷和对抗？
皇权微弱时，天平就开始倾斜，所以杨廷和敢封还手诏——就是欺负你新来的，怎么样？
在当时这个局面下，大臣们是不敢和杨廷和作对的。这时就轮到朱厚熜干瞪眼了，眼瞅着朱佑杬这个爹就要保不住了。不过杨廷和却万万没想到，一位意料之外的新选手登场了，这个人的出现帮助朱厚熜暂时稳住了阵脚。
她就是朱厚熜的生母，兴献王妃蒋氏。
朱厚熜登基后思母心切，派人去安陆把母亲接来北京。本来蒋氏高高兴兴，就等着当皇太后了，可抵达通州后才得到消息，太后大概率是没指望了，很可能连儿子都要搭进去。
都说儿子像妈，蒋氏虽是是个女流之辈，却也是个性格刚强的女子。她叫来迎接的官员厉声呵斥：你们这些人拿国家的钱不干正事！兴献王的尊称为何还未定？为何一定要拆散我们母子？
说罢她吩咐手下：车驾就停在通州，要进就按太后礼仪从大明中门进入，说什么也不按礼部安排，从旁门进入。
乖乖，原来这牛脾气是祖传的啊。
朱厚熜一听母亲到了，奋斗精神顿时上来了。杨廷和他也不想见了，直接找到了张太后，表示我妈来不了，我也不想干了，这就辞职避位归藩，宁愿回安陆当土财主也不受这个窝囊气。
编辑搜图
皇上要闹辞职，这可是大明史上前所未有的事，一时间朝野震动，张太后兜不住，慌忙找来杨廷和商量。
杨廷和却很淡定，不就是怎么进北京的问题，这有何难！
要说杨阁老段位真不是盖的，旁人看来不可能妥协的问题，他靠着妙笔生花，竟然就轻轻松松解决了。
方案是这样的：朱佑杬生母邵氏称太皇太后，朱佑杬称兴献帝，正妃蒋氏称兴献后。
追封邵氏为皇太后，从名分上确认了朱佑杬拥有皇帝的资格，蒋氏也就拥有了以皇后身份从大明门进宫的权力。
可是不对啊，朱佑杬夫妻俩帝后归帝后，怎么还少了个“皇”字？
这就是杨廷和的狡猾之处，少一字说明只是拥有皇后的待遇，并不等于就是皇后了。总之你还是得管朱佑樘叫爸，反正最终解释权在我手里，
朱厚熜也不是这么好对付的，他闹辞职无非是以退为进先争取让步再说。两个月后，朱厚熜就反击了，他再下谕旨：兴献帝后，皆加“皇”字。
这下刺刀见红，杨廷和毫不退让，再次封还御札，并说：职在辅导，不容曲从阿顺，以损圣德！
朱厚熜更加强硬，回复道：可承朕命，以表衷肠。慎勿再拒，勉顺施行！
编辑搜图
这时已是嘉靖元年一月十一日，双方就个尊号问题已撕了大半年。这中间的称呼怎么争，我就不多作具体描述了，因为实在是太烧脑。一会争加不加“皇”字，一会争是不是“本生”，一会又给嘉靖安排两个爸爸（两考并存）。这帮笔杆子玩起文字游戏来，那叫绕得人一个脑壳疼。
总之，嘉靖四次下旨，杨廷和打回四次。恰巧在这时候，内宫发生了火灾，杨廷和敏锐地抓住了这个机会，授意群臣上奏，说您一定要给兴献帝后加称？祖宗看不过去了，火起风烈，这是天意啊！
这是很严重的指控，朱厚熜实在没辙了，只得承认失败。
嘉靖元年（1522年）三月初九，皇宫正式举行了认爸爸仪式，嘉靖认孝宗为皇考，父母为兴献帝、兴献后，从形式上确认了杨廷和的胜利。
说穿了，这场所谓的大礼议事件闹得沸沸扬扬，最后争的无非是个名义上的称呼。不少人搞不明白，朱厚熜都当皇帝了，父母也得到帝后称号了，跟杨廷和玩这么久的文字游戏，值得吗？
我一开始看这段历史，也是一头雾水，一会加一个字一会减两个字。当时我就想，朱厚熜和这帮大臣是不是闲得蛋疼，非得为个无聊的文字游戏，闹得如此不可开交。
后来我仔细研究了一下，发觉不是这么回事。虽说争来争去都是朱厚熜当皇帝，这个皇帝当得可大不一样。
先说结论，朱厚熜争的不是名分，而是权力。
编辑搜图
权力来自于哪里，这是个很大的问题。
比如朱棣即位，他就必须革除建文年号，宣称自己直接继承的是朱元璋。否则，他就无法解释自己的权力来源。朱允炆或者他后人随时可以跳出来说，我才是正统，朱棣一家权力来源不正！
朱厚熜也是一样，他的逻辑是，既然孝宗一脉已经绝后了，按照朱明统续远近，皇脉理应让渡到兴王这一脉，我继承的是我爸的帝位，不存在继承孝宗这个说法。
背后的逻辑，我靠祖训天命就能继统，为啥要不认爹妈？你杨廷和和张太后想靠这种虚构的恩典来控制我，行不通。
朱厚熜的逻辑对不对呢，确实是对的，这点张璁已经指出过，但被杨廷和无视了。
这样来看，朱厚熜可比朱厚照厉害多了。同样是15岁，朱厚照还在玩鹰斗狗，迟迟没进入角色。朱厚熜一个乡下孩子，已经单枪匹马在跟一帮政治老油条争夺大明皇脉，这就叫少年老成。
再进一步看，大礼议事件不光是争夺个权力来源，还是争夺权力本身。
假设，嘉靖一提不愿认爹，杨廷和就妥协，权力来源解决了，朱厚熜就真正掌握权力了吗？
很困难，朱厚熜执政初期，一头撞上杨廷和这个四朝元老。彼时他先斗刘瑾，再除江彬，兵部尚书王琼被他赶跑，六部尚书全换成了自己人，放眼朝中风头一时无两。杨先生六十出头，再红火个五六年很有希望，十来年也不是奢望。
不信您看，争了一年之久，表态支持朱厚熜的人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而那个喊得最响的张璁，已经被打发到南京去养老了。
编辑搜图
说远一点，承认自己的帝位是靠杨廷和、张太后施舍来的，朱厚熜就得终身供着这两尊佛，就算日后真正掌权了，也不能搞打击报复。
借助这个大礼议事件，朱厚熜立即就让大臣们认识了自己。
第一，我头脑很清楚，别想糊弄我。
第二，我有獠牙，欺负我会遭到反击。
通过争爸爸，嘉靖很明确地向群臣传递出一个信号，你们不要搞错了，我只是暂时处于劣势。
赵高指鹿为马，为啥那么多人揣着明白装糊涂，那头野兽是鹿是马压根不重要，重要的是站队。杨廷和再牛也要退休，权力终将属于我，你们谁越早看清这个道理，就越容易得到重用。
大礼议事件逻辑的闭环，就是革除老臣，启用新臣，达到大权独揽的目的。嘉靖忍不了杨廷和五六年，十来年更不行，越早收回权力越好。
这么看，还要不要争？以嘉靖的角度，绝对有必要。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