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李存勖刚成为晋王的时候,无论是文臣还是武将,都是他父亲李克用在世时的老臣。
他们几乎都是为李家效力大半生,他们的忠心,他们的才能,都在他们追随李克用的时候得到了充分的证明。所以李存勖一开始并不必考虑用人问题,因为李克用已经为他准备下了一批有才能而又忠心的臣子。
十几年过去了,当年跟随李克用打天下的老臣们一个接一个地故去了。张承业、周德威、李嗣昭、阎宝……
李存勖不得不亲自选择新人,来填补因老臣去世而形成的权力上的空间。在这个时候,李存勖第一次表现出他的无能。
自从宿将们相继去世以后,李存勖在国政方面最信任的人就是郭崇韬。
郭崇韬为人虽然足智多谋,当机立断,可是在他的个人修养方面来看,他也不是一个称职的宰相人选。
当梁国刚刚灭亡的时候,郭崇韬奉李存勖之命来到原梁国的统治区。
正在为不知道新朝将如何处置,他们而惴惴不安的原梁国地方官们,马上就把郭崇韬视作他们的救星。
他们都知道,李存勖最信任的就是这个人,所以他们都不遗余力地贿赂郭崇韬。而郭崇韬也居然是来者不拒,一律照收。
当他的亲信劝他不要这么做的时候,郭崇韬还振振有词地说:
“我位兼将相,皇上给的俸禄数目庞大,花不完的,哪里还要靠这一点点外财来致富。可是伪梁地区原本就贿赂成风,现在河南各地的节度使又都是伪梁旧官,本来是与皇上作对的,如果我不肯收下他们的贿赂,他们会因此而怀疑,是不是皇上有处分他们的意思,所以我才不敢不收他们的贿赂,这样一来,会给各地造成不安定因素,所以我才收下。我只不过是把国家的财物放在我个人的家中,暂时性地代国家收存一下而已。”
当李存勖准备举行郊天大典的时候,郭崇韬率先献10万缗劳军钱。
同时,他还对李存勖说:
“臣已经把我的所有财产都拿出来以资助这次盛大的典礼,希望陛下也可以从内库中拿出一定的财物来赏给有关部门作经费。”
李存勖默然不语,很久才说:“我在晋阳城中还有一些积蓄,可以让租庸运来使用。”
实际上,他是把李继韬个人的财产拿来。
但那也不过值几十万钱而已。一分到士兵们手中,每个人也得不到多少,于是从征兵士对此都有怨恨之心。
李存勖失去了他的部队对他的忠心。对于以武力起家的他来说,这也就意味着他将失去他所拥有的一切。
可是李存勖沉浸在征蜀大军所获得的成功中,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当李存勖最信任的伶人与宦官们帮助他摧毁了功臣与将军们对他的忠心的时候,李存勖本人又亲自摧毁了部队对他的忠心。正是李存勖自己造就了他的失败,他的悲剧结局。
他是如此地喜爱表演艺术,以至于他拿出自己的一切来演出一幕他自己的悲剧。
在这一出悲剧中,郭崇韬也起到一个配角的作用。
正是他摧毁了李存勖手下的官僚队伍。
有一次,郭崇韬与豆卢革、韦说二人在一起闲谈,提到了李唐王朝的中兴名将,汾阳王郭子仪。
豆卢革问郭崇韬:“汾阳王本来是太原人,后来他家从太原迁到了华阴,您老家是在雁门,你们离得那么近,又都姓郭,是不是本家呢?”
郭崇韬说:“我们家在战乱中丢失了家谱,可是我小时候听老人们说起过,我们家与汾阳王是本家,从汾阳王传到我这一代只有4辈人。”
豆卢革说:“如此说来,汾阳王还是您的从祖呢!”
从此开始,郭崇韬就以名门子弟自居。
这不仅仅是他个人的一种居傲心理,他还把他的这种心理体现在他的执政行为中。
在用人问题上,郭崇韬不再是以个人的才能为标准,而是以其门第为标准。他就这样为后唐提拔起来一大批名门贵族的浪荡公子。
郭崇韬甚至公开对人说:
“我很了解您的才能,可是您家的门第实在是太低,我不敢委您以重任,以免受到名门大族的嘲笑。”
他把六朝时期落后腐朽的士族制度重新恢复起来。在郭崇韬的领导下,不学无术的士族子弟们把持着后唐的朝政,把后唐的政治搞得一塌糊涂。
可是李存勖信任郭崇韬,而郭崇韬信任士族子弟。
这就在后唐朝臣中引起普遍的不满。
积极从政的人是无能力从政的人,有能力的人不是无法从政,就是在消极怠工。这就是后唐的官僚队伍。
李存勖与李克用父子两代人赖以起家的不是文人,而是武将。这些久经沙场的将军们也许并不了解如何治理国家,可是他们毕竟还知道自己的这一弱点,肯于让有治国能力的人帮助自已。可是当郭崇韬提拔起来的士家子弟成为后唐政治生活中的主流的时候,他们对政治不仅一窍不通,还自以为是,不肯听听他人的正确意见。为了保持他们的权力与地位,他们千方百计地排挤有识之士。
对这些,李存勖一无所知。如果他认识到,他也绝不会听之任之。
可悲就在于昏庸。李存勖在战场上曾经充分地表现了他的勇武,在政坛上,他却充分表现着他的昏庸。
郭崇韬名义上是李存勖最信任的大臣,位兼将相,而且还兼任地方节度使。
郭崇韬自己也确实以天下为己任,对李存勖的各种过火的做法不断地提出劝谏。可是他虽然受到李存勖的信任,却与李存勖对伶人宦官们的信任无法相提并论,他的劝谏不仅不能使李存勖感觉到他的忠心,反而在伶人与宦官们的排斥下,越来越失去李存勖的好感。
宦官们曾劝李存勖在宫中择一高处建楼避暑:
“臣曾见到长安全盛时的景象。那时的大明宫与兴庆宫中,都有着数以百计的楼观。
可是今日的宫中却不能与之相比,以至于陛下连一个避署的地方也没有。依臣看来,现在的皇宫连当时的大臣宅院都不如呢!”
李存勖听到这样的话,马上命令宫苑使王允平建楼。
宦官们还说:“郭崇韬常常愁眉苦脸,不时地向孔谦抱怨说国家的财政入不抵出。我们担心的是,虽然陛下想要建楼,郭崇韬不答应,最终也不会建成。”
李存勖说:“我用内库的钱建楼,也不从国家的财政中支出,他怎么管得着!”
当郭崇韬苦苦劝谏的时候,李存勖派了一名太监去对他说:
“今年夏天闷热异常,朕从前在河上与梁人作战的时候,行营地势低湿,而且还是披甲乘马,冒着敌人的箭雨冲锋,感觉也没有今年这么热。现在居住在深宫之中,可是却实在受不了这种闷热的天气,怎么办呢?”
郭崇韬说:“从前陛下在河上的时候,大敌未除,国仇未报,深以为耻,虽有盛暑,丝毫也不介意。现在外患已除,海内宾服,所以虽处在宫中,仍然觉得暑气逼人。如果陛下可以不忘创业时的艰难,则暑气自消。”
李存勖听到郭崇韬这些话以后,默然不语。
他身边的太监们却说:“郭崇韬的府第豪华,实在不异于皇宫,他自己享乐无穷,所以才体会不到陛下所受的暑热。”
李存勖于是命令王允平负责建楼。每日都要役使上万名民工,所花财物不可计数。
郭崇韬谏道:“现在两河地区不是水灾就是旱灾,连部队的供给都不能保证,希望陛下可以暂时停工,等到丰年再建楼也不迟。”
李存勖不听。在郭崇韬与宦官们的这一次斗争中,郭崇韬明显地处于下风,郭崇韬恨极了宦官与伶人们,可是他对此却实在是无可奈何。
他知道自已无力除去宦官,但是宦信却有能力除去他,所以郭崇韬也曾经对后唐和政治心灰意冷,上疏请求把他所领的枢密院的权力分一部分给内诸司,以便可以减轻他手中的权力;他还不止一次地请求让李绍宏接替他的职务,可是李存勖不同意。
在无可奈何之际,他甚至想到过放弃朝中的地位,回到他自己的军镇中去,做一名地方上的节度使。
虽然权力、官职都不能与在朝中相比,但是在地方上,他是一镇的主人,不必再被其他人呼来斥去,尤其是被太监们呼来斥去。
后来还是他的亲信们为他出主意,让他请求李存勖立刘夫人为皇后。李存勖十分宠爱刘夫人,甚至可以说对她是言听计从,如果郭崇韬请求立她为皇后,刘夫人定心怀感激,为他在李存勖面前美言,这样一来,他就不必再担心受到宦官们的迫害了。
连权倾朝野的郭崇韬都被宦官们逼迫到如此地步,其他官员们的处境可想而知了。
灭蜀之战名义上的主帅是李继岌,而实际上是由郭崇韬指挥,仅用70天就消灭了蜀国。
这在郭崇韬的从政生涯中是一个大的转折点。
在权力上达到顶峰的郭崇韬专权决断,因此也加深了他与宦官之间的矛盾,受到来自各个方面的攻击与诋毁,但他自己对此却一无所知。
郭崇韬曾经对李继岌说:
“他日大王继承皇位的时候,就是骟马都不要骑,更不用说是任用宦官了。应该把宦官全部剔除,一律用读书人做官。”
他们的谈话被宦官吕知柔偷听到,因此所有的宦官们都开始把郭崇韬作为他们最危险的敌人,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
由于李继岌年轻,所以他虽然名义上是征蜀唐军的主帅,可是军中的一切事务都是由郭崇韬来决定。
每日里,营中将军们都奔走于郭崇韬的大营汇报,而李继岌的营帐外却冷冷清清的。对此,李继岌倒不以为意,可是他身边的亲信李从袭等人却大大地不满。
等到灭蜀以后,蜀地大臣们只知道向郭崇韬行贿,却不大理会李继岌这位唐军的主帅,李从袭等人就更加不满,因为他们从中捞到的油水还比不上郭崇韬的侍从人员,所以他们开始由对郭崇韬不满,发展为必欲置之于死地。
王宗弼在投降后唐以后,千方百计地讨好郭崇韬,希望他可以上奏李存勖,保荐他做可以作西川留后。
这实际上也就是把蜀地的统治权交给他。唐军辛辛苦苦得来的战果,怎么会送到一个从敌营中投降过来的人手中呢?
郭崇韬明知道这件事绝不可行,但是他接受了王宗弼的重贿,假意答应了他。
王宗弼一开始也是相信郭崇韬的承诺的,可是时间一长,他就发现事情不对,因为他一直就没有得到李存勖的正式任命。
因此,王宗弼也开始对郭崇韬不满。王宗弼不是直接表示自己的愿望,而是率领蜀地官员们去见李继岌,向他陈述蜀中的情况,希望可以在班师回朝时把郭崇韬留下来镇守西川。
王宗弼是阴险的,他以一种不易为人察觉的方式离间李存勖与郭崇韬君臣。
李继岌虽然年轻,可是他的态度是明确的。他表示不同意这种请求。
早就怀恨在心的李从袭乘机对李继岌说:
“郭崇韬父子专权蛮横,现在又暗中指使蜀地大臣们留自己镇守蜀地,其心难测啊!大王不可不早做防备。”
李继岌对此也有同感,他们都没有发觉自己上了王宗弼的大当。
李继岌怀着疑心对郭崇韬说:
“皇上倚重您,几乎是一天也离不开您,他怎么肯把您这样的元老放在这样边远偏僻的地方任地方官呢!况且这样的大事也不是我可以作主的。还是让蜀地大臣们自己上京,见皇上面陈此事吧。”
这话无疑就是表明,他认为王宗弼的所作所为是受了郭崇韬的主使。
听李继岌这样说,郭崇韬也开始对李继岌不满。
征蜀军中两位最高统帅开始相互猜疑、相互提防。
当时唐兵虽然进入成都,可是由于两军交战,导致蜀地治安情况极差,各地强盗群起。
郭崇韬担心大军班师以后,这些强盗成为后患,所以一时没有班师,而是留在蜀中剿匪。
李存勖不明内情,不知道郭崇韬为什么在消灭蜀国以后迟迟不回,他派宦官向延嗣到成都,专程催促郭崇韬班师。
向延嗣仅仅是李存勖身边的一个太监,所以郭崇韬对他的到来并不重视。
没有到郊外去迎接,对此向延嗣十分生气。
李从袭猜到了向延嗣的这种心理,乘机对他说:
“魏王继岌可是太子,而郭崇韬作为他的部下却如此地专权。
他的儿子郭廷诲近日来总是与部队中的勇将或者是蜀地的名人在一起饮酒,指天为誓的,也不知他们是在说些什么。
近来郭崇韬还唆使蜀地大臣们请求留他自己镇守蜀地,不知是何居心。现在军中将校都是郭氏的党羽,太子犹如寄身于虎口之中,万一有什么意外事情发生,我真不知道死在哪里了。”
向延嗣回朝以后,把李从袭的这番话添油加醋地汇报给刘皇后。刘皇后不禁为自己的儿子担心起来,总是在李存勖的面前哭着请求他救一救自己的儿子。
李存勖在听说蜀地大臣们请求郭崇韬留守蜀地的消息以后就一直感到气愤,听了向延嗣这样的报告,也不能不对郭崇韬起疑心。
李存勖有一天审阅着郭崇韬报送来的蜀国国库帐目,自言自语地说:“人人都说蜀地珍宝数不胜数,为什么数目实际上却只有这么一点点?”
向延嗣在一边接口道:
“我听人家说,蜀国灭亡以后,其国库中的珍宝都落入了郭崇韬父子的手中。据说郭崇韬有黄金1万两,白银40万两,钱100万缗,名马1000匹,还有大量的其他财物。而且这里还不包括他儿子郭廷诲所有的财物在内。所以皇上得到的自然就不多了。”
李存勖不禁怒形于色。
当李存勖新任命的西川节度使、同平章事孟知祥向李存勖辞行的时候,李存勖对他说:“听说郭崇韬心怀不轨,爱卿到任以后就为朕除去他。”
孟知祥说:
“郭崇韬是国家的勋臣,按理说不应该有异心。等臣到蜀地以后,详细调查此事,如果他没有反意,就派他回京城中来。”
李存勖表示同意。
可是就在孟知祥从洛阳出发的同时,李存勖派衣甲库使马彦圭去成都观察郭崇韬的动静,如果他奉诏班师就不加处罚,如果发现他有拖延不回的意思,就与李继岌一起除去他。
马彦圭临行时参见刘皇后说:
“我听向延嗣说到蜀地的形势,可说是十分危急的,可是现在皇上当断不断。事情的成败只在一瞬间,我怎么可能在3000里以外事事都向皇上请示再执行呢?”
于是刘皇后请求李存勖给马彦圭便宜行事的权力,但是李存勖拒绝了。
他说:“所言郭崇韬之事都是传说,事情的真假还没有弄清楚,怎么可以就下这样的决定?”
刘皇后不得已,就自己写了一封信给李继岌,命令他杀掉郭崇韬。
马彦圭得到皇后的手书,心中已经有了底。他在行到石壕的时候追上了去蜀地赴任的孟知祥,连夜敲开孟知祥的门,向他宣读了诏书,命令他火速赶到自己的辖区。
送走马彦圭以后,孟知祥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说:“将发生大乱了!”
李继岌命令任圜权知留事,在成都等候孟知祥到任交接,他自己率大军准备出发回朝。
就在这时,马彦圭赶到成都,暗中向李继岌宣布了皇后的命令,要处死郭崇韬。
李继岌开始不肯,他说:
“大军马上就要出发了,郭崇韬父子无罪,怎么可以做这样的负心事!你们不要再多说了。况且此事也没有皇上的诏书,凭着皇后的一封书信就杀了招讨使,怎么可以呢?”
李从袭等人哭着劝道:
“既然已经出现了这样的事,万一让郭崇韬知道了皇后来信要杀他,在行军途中发动变乱,可就更加不可收拾了。”
在他们的不断劝说下,最终李继岌不得不表示同意。
李从袭等人假称李继岌有要事与郭崇韬相商,当郭崇韬毫无戒备地前来时,李继岌的侍从李环从身后下手,一锤打碎了郭崇韬的脑袋。
一位大功臣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宦官之手。同时被杀的还有郭崇韬的儿子郭廷诲、郭廷信。
李崧得知郭崇韬被杀的消息以后,对李继岌说:
“现在行军于3000里以外,而且没有皇上的旨意,大王就私下里处死大将,万一激成兵变,如何收拾?大王怎么可以做出这样的糊涂事来。难道就不能忍到他回洛阳以后吗?”
李继岌说:“您说得对。可是现在我后悔也来不及了。”
于是李崧召几名能干的书吏来,把他们关在楼上,撤去楼梯,命他们秘密地伪造出一封诏书,诏书的意思不外是说郭崇韬罪大恶极,所以要求李继岌在接到诏书以后将他处死。当这样的诏书在部队中公布以后,士兵们的情绪才渐渐地平定下来。
部队中郭崇韬的亲信们纷纷逃走,因为他们都不清楚这件事是不是会牵连到自己。
马彦圭回到洛阳,向李存勖报告处死郭崇韬的经过。
于是李存勖将此事公开,同时又处死了郭崇韬留在京中的三个儿子:郭廷说、郭廷议、郭廷让,还有他的女婿。
郭崇韬的结局和经历,可以说与三国时期灭蜀功臣邓艾神似。郭崇韬文韬武略,在灭梁和灭蜀过程中,都起到决定性作用,而邓艾偷渡阴平小道,从而为灭蜀立下奇功。
两个人同样是因为居功自傲,被人屡进谗言,导致灭门之祸,不免让人唏嘘!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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