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年误读《破阵子》

这周儿子点题让给他我讲解辛弃疾《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细读之下，惊觉，这是一首被误读了八百年的名篇。

我们先看原词：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历来学者认为此词写于1188年第二次鹅湖之会——辛陈之晤后到次年春之间，为两人系列应和词之一。比如，钟国榜就认为 “这首词作于公元1188年，时稼轩正因朝廷主和派的排挤，罢职闲居在江西上饶”（《爱国与创新意的结晶——辛弃疾破阵子赏析》，中华魂，2001年第9期）。

既是闲居，词中军营场景就不应是实景，此词的主题也就理所当然是词人“通过对自己醉梦中都难以忘怀的战斗生活的回忆……借此表达其热切期盼再驰沙场、收复失地以报效祖国的强烈愿望。”（萧尧忠：《梦回吹角连营诠释异议》，语文月刊，1999年第11期）。

认为词中军营场景非实景者，在诠释“梦回”时，多作梦中回到；也有释义为梦醒者，但在解读“梦回吹角连营”一句时，又绕回梦境之中，甚或以“恍惚之间”搪塞。比如，今人吉明周就认为“吹角惊醒好梦，点兵实指梦境”（中学生阅读（高中版）2004年12期）。虽然，在现代语义中梦回多是梦中回到之意，然而，在古人语境里，梦回只做梦醒解。从盛唐至大清千余年间，用到“梦回”一词的诗词甚多，我查验了百余首，无一例外都做梦醒解，把辛弃疾此词的“梦回”理解为“梦中回到”，几乎是孤例。这是很难让人信服的。然而，梦醒后辛弃疾所见所闻自然也就应该是实景了，但赋闲的辛弃疾，又哪里去见如此实景？

说到这里，我们就进入了一个困境：似乎词中军营场景无论虚实都让人感到困惑。问题出在哪儿呢？或许，问题就出在这首诗根本就不是写于1188——1199年间？

辛比陈大三岁，他们大约在1178年左右相识，十年后再聚，年龄也都从三十多岁长到四十多岁，在这期间，辛弃疾感叹“白发生”的可能性不大。所以，此词如果不是写于1188——1189年间，更大可能应是在更晚时候。查阅辛弃疾年谱可知，1192年春，辛弃疾赴福建任提点刑狱，分管福建路司法。这年二月，受诬入狱的陈同甫在辛弃疾营救下出狱。这年冬，辛弃疾兼领福建路军务。1193年，辛弃疾晤陈同甫于浙东，同年秋，辛弃疾知福州兼福建安抚使，统领福建路军政。同年陈同甫举进士第一。次年（1194），陈同甫病逝。可以看出，在1192——1193年间，不但辛陈二人有交集，而且辛弃疾领有军务。如果此词是陈同甫出狱后或者中状元后，辛弃疾为壮其志而赠（所谓“赋壮词”大约就是此意），那一切困惑就迎刃而解了，词中军营场景即为词人统领福建军务时，在军营的所见所闻，为当时实景而非梦境或回忆之景。

那么，辛弃疾所写实景究竟是什么场景呢？有人认为上片是写阅兵，下片是写作战，甚至有人还煞有介事地说是反击作战。我不赞同此论。我认为，此词所写就是阅兵。无论是“五十弦翻塞外声”，还是“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都是阅兵内容。

中国古代阅兵不但有相当于现在分列式那样的展示军容的内容，更有类似于实弹演习的对抗演练。《宋史·军礼志》记载：“四鼓举白旗，中军鼓声旗应，变方阵为备敌之形。别高一鼓，步军四向作御敌之势，且战且前，马军出阵作战斗之势。别高一鼓，各分归地。”射箭也在阅兵程序之列。按宋军礼，阅兵中及阅兵后，都有教坊奏乐。宋朝军队也是有“文工团”的，其成员、乐器编成都有严格规定，梁红玉就是宋军“文工团”演员。宋军“文工团”平时奏俗乐（也就是流行音乐），仪式上奏雅乐（大约类似于“红歌”）。

至此，我们可以还原此词如次：

辛将军这天晚上与众将士宴毕，微醺中返回自己的营帐，解剑欲寝之时，下意识地对着昏黄的灯光，打量着自己的宝剑。一番摩梭之后，终于睡去。待清晨醒来，只听得嘹亮的起床号（古军队吹角，就是警报昏晓、振奋士气之用）在连绵的军营中回荡。待将士们用罢早餐（吃的是易保存的牛肉干），辛将军集合队伍开始阅兵。军乐响起。健壮威武的骑兵队列飞快地冲过阅兵台前方，弓箭兵射出的箭矢势若雷霆！见此，辛将军不禁豪情万丈，恨不得立即挥师北上，完成祖国统一大业。然而，猛然间又想起自己已年过半百，毕竟壮心难酬。

如此还原此词不但没有降低其艺术成就，相反，军营场景为当时实景之实写，更显词人骨子里的不老豪情。若为臆想或回忆之景，毕竟不着边际，难免轻狂。壮志难酬华发生与挑灯看剑叠映，无奈之中更见恨之浓烈、不甘之凄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