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原杜甫《望岳》

这周儿子点题杜甫《望岳》。

原诗如下：

岱宗夫如何？ 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 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曾云， 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 一览众山小。

据学者考证，这首诗写于诗人二十余岁北游齐、赵之时，是现存杜诗中年代最早的一首。古今学者对这首诗的理解分歧颇大，几乎是字字不同，句句迥异。

分歧一：杜甫到底有没有登上泰山？这个问题的重要性在于会直接影响后面每句的解读，意境乃至其中蕴含的人生感悟也完全不同。综合起来，有三种看法：一说既是望岳，说明没有登山，只是远望泰山而已。绝大多数人持此看法。《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唐诗三百首注释》、《唐诗选析》都认为望而未登。一说登山了但没有登顶。持此说者甚少。一说是登顶了的。清人仇兆鳌云，“首联远望之色，次联近望之势，三联细望之景，末联极望之情”（《杜诗详注》），所谓极望，即登顶而望。今人胡大雷也持极望说（从我国古典山水画的空间意识读杜甫望岳，《名作欣赏》，1985.5）。我赞同登顶说，杜甫此诗就是缘登山行程而写，移步换景，逐句凌顶。

分歧二：“岱宗夫如何”之“夫”字作何解？一说为语气助词，一说为指代词，一说为句间助词。多数人认为是语气助词。认为是句间助词者称，指代词多放在名词前或动词后，语气助词多放在句末或开头，显然此处当为句间助词，所起的作用是句间停顿。明人王嗣奭《杜臆》认为：“夫如何”正想象光景。我赞同句间助词说。有“夫”字这一停顿，杜甫神往岱岳之颇多模想、初望之震撼、欲登之急切跃然纸上，顿然生动。

分歧三：“齐鲁青未了”作何解？一说泰山苍翠碧绿横跨齐鲁大地，表其广大。“泰山之阳则鲁，其阴则齐”（《史记.货殖列传》）。古今绝大多数学者持此说。一说齐鲁之地及泰山都应苍翠碧绿，一望无际，不独泰山如此。我以为，此说为钻牛角之论，于杜甫望岳无关，前说恰当。

分歧四：“阴阳割昏晓”作何解？这句历来分歧很大。一说泰山以南为阳，反之为阴。山南是晴朗的清晨，山北仍是沉沉黑夜。持此说者众，然极荒唐。晨昏早晚主要与东西距离相关，泰山方圆不过数百公里而已，其南北岂异晨昏？一说“山后为阴，日光照不到故易昏。山前为阳，日光先临故易晓”（仇兆鳌《杜诗详注》）。有人指出，此说也不能成立，山峦无不如此，甚至房前屋后也莫不如此，杜诗如是此意，泰山何来神奇秀丽？一说“非用易道广大无垠之阴阳，难以说通此诗”，持此说依据之一是《风俗通·山泽篇》有：“万物之始，阴阳迭代，故为五岳之长。”持此说者极少，也极荒唐，不值一驳。一说阴阳应为泰山上下。泰山高大，山上已经见到了阳光，而山下仍然昏暗，此处描写的是“泰山日出”景观（姜丰荣，岱宗学刊，《对杜甫望岳诗注释的几点异议》，1998年第一期）。我以为，阴阳确应为泰山上下，但不必拘泥于泰山具体景点。只要山足够高，又身处其上半部，日出日落时分，任何一地都能看到：山上阳光普照，山下则是昏暗一片。而且，以上下释阴阳，也才能体现”割”字之妙。山间云雾或如平野或似海面，朝霞或是夕阳横射而来，上下昏晓洽如割分。

分歧五：“荡胸生曾云”作何解？一说“泰山上面层层白云涌现，变化多端，诗人望之，感到自己的胸中云气回荡，无比开阔”。绝大多数人持此说。一说这是描写”泰山腰玉”景观（姜丰荣），其依据是，此处有康熙年间山东总镇李树德所刻“荡胸生层云”五字。我认为，不管唐朝有无“泰山腰玉”景点，都不必如姜氏这般拘泥。“胸”不宜作胸襟解，应为山之胸，即临近顶峰处，这句是说白云在山间翻涌。至于涤荡诗人胸襟等语，大可不必于此处生发。杜甫登泰山，一步一景，都在经受涤荡，独应此处，反落下乘。

分歧六：“决眦入归鸟”作何解？一说“人与鸟同一水平线上，冲之疾飞而来，仿佛马上就要撞着人似的，此时因人毫无心理准备，眼睛会不自觉地睁大而至于极致”（周相录，杜甫《望岳》新解，《名作欣赏》，2011.3）。此说为绝大多数人所认同，却违背基本常识。人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异物冲眼而来，当是闭眼而非睁眼到极致。一说“决眦”只是描写诗人极目远望的神态，而不必去深究字义。我以为，诗人所见小鸟当不在极远处，无须极目远眺。“决眦入归鸟”应是归鸟从山间云层缝隙冲出，飞入山林。决眦就是云层缝隙。如果一定要望文生义，把决眦落到杜甫眼睛上，无论如何解释都极怪异。

分歧七：“会当凌绝顶”作何解？一说是将要的意思，表达一定要登顶的决心。一说“会当”为自然之意。我以为，“会当”即理应如此，诗人登上极顶，震撼于“一览众山小”，顿生感悟，于是发出感叹：看来只有登上绝顶，才能看到如此美景。如此而已，并不难懂。

至此，我们可以还原此诗如次：

杜甫对泰山极为神往，心中对其形象甚至想象了无数回。二十啷当岁时，好不容易有了一个亲往一游的机会。这天，杜甫直奔泰山而来。他一边赶路一边不住向前了望：“咋还不到呢？”猛然间，这老小子看见平地突起一莽莽青翠大山，横亘眼前。杜甫不由站定，特别激动：“这就是泰山啊！我终于见到你了！这感觉怎么说呢？你横亘齐鲁大地，确实很广大啊！”杜甫感慨一番，激动地直奔泰山而去。这老小子一路攀爬一路东张西望，待来到半山腰时，已近黄昏。他一抬头，只见一抹夕阳照射在半山之上，金碧辉煌，甚是迷人，而山下则隐约昏暗，似已是夜晚。杜甫被眼前神奇秀丽的景色完全迷住了，不禁赞叹，造化真是特别钟情此地啊！不经意间，山间雾起，半山腰云层翻滚，幻生幻灭。飞鸟从云层缝隙之中飞跃而出，投入林间。天色渐晚，杜甫投宿山上庙宇，次日终登绝顶。杜甫立于山巅，极目远望，只见群山匍匐，八荒尽收眼底，不禁豪情万丈，壮志凌云，感叹道：“还真是要登临绝顶才能看到这样的景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