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道婆，名字里虽有个“婆”字，但她和贾府的婆子不属同一生态部落。马道婆在尼姑庵打杂，婆子们是贾府正式的员工。谁的境况好一点？
显然是贾府的婆子。首先，贾府有大观园，相当于现代社会的免费花园，有山有水空气好，虽说规矩多多，也有到不了的地方，但心理上到底不同。
其次，贾府是个大单位，福利和主子相比，当然天上地下，但和外面比，比如刘姥姥家，不知要好多少倍，衣食无忧，也不用愁儿女工作，在这个基础上，领导有一段时间又搞承包到户，受益颇多。
而马道婆的尼姑庵只是个小单位，生活清冷不说，自负盈亏也让人压力倍增。以她的年纪身份，想上位成单位BOSS捞点灰色收入好像很难。
所以，贾府的婆子和马道婆的行事风格很不一样：贾府婆子总显得嚣张跋扈、爱无事生非、唯恐天下不乱；而马道婆，在贾府上下看来，是那样谦卑、热心、善解人意、扶危济困，浑身散发着佛家的温热光芒。
贾母、王夫人很信任她，不然不会让宝玉认她为寄名干娘；赵姨娘也很喜欢她，关起门来，向她倾诉自己的烦心事，并不担心她会随意泄密。她每次到贾府，东走走、西串串，悠闲自在宛如是自家宅子里散步。
可要论起坏来，那一定是马道婆更坏。贾府的婆子爱和丫头们作对，但这仅是表层问题。实质上，比如，王善保家的绝不会找司棋的碴，宋妈不想得罪袭人，叶妈一定喜欢莺儿，因为她们之间要么是亲戚关系，要么是合作关系，要么是要好关系。婆子们喜欢和丫头们作对，本质上还是派系争斗。但无论怎么争斗，这些婆子都未曾真正下过毒手。
马道婆看起来人畜无害，和平的如一只衔着橄榄枝的白鸽，但腰里时刻揣着纸鬼，随时寻找合适的买家。帮人还是害人，全在客户出钱多少。
在贾母那里，听见宝玉被灯油烫了，她马上就势引导，大讲富贵子弟暗地里被很多的促狭鬼拧一下、掐一下，或吃饭的时候打下他的碗来，或走的时候推他一跤，不得长命百岁的骇人话，撺掇着贾母出灯油钱。
在赵姨娘那里，听见赵姨娘抱怨日子苦，她立即嗅到侯门八卦的气味，觉得发财机会来了。临走时不仅拿了“一堆白花花银子”，赵姨娘亲手写的“五百两的欠契”，还外加一块众人挑剩下的给赵姨娘的鞋面。
一面帮宝玉驱鬼，一面给宝玉招鬼，这就好像楚国人拿着矛和盾吆喝一样，叫人怀疑，到底是点大海灯管事，还是用魔魇法管事？从后续发展看，点大海灯不管事，魔魇法效果惊人。但她庵里分明有很多贵妇许着愿心，比如，南岸太妃“那四十八斤灯油，那海灯也只比缸略小些”，锦田候的二十斤灯油及其他多多少少的灯油，愿心竟都白许了。
魔魇法这个巫术怎么施展，《水浒后传》第三十一回有详细的记载，“结下一个法坛，画了八卦，中间太极圈儿用一木人，长六寸三分，取本人年甲安在木人腹内，把七隻绣花针将木人七窍钉住了，每日清晨烧上一道符，晚上奠一分羹饭，再持秘咒。若是平人，七日必死”。
马道婆与这种繁琐的操作手法不同。她是先“把宝玉和凤姐的年庚八字写在纸人身上”，再要求赵姨娘将这两个纸人趁人不注意“和五个纸铰的青面白发鬼掖在宝玉和凤姐床上”，然后由她在尼姑庵隔空“作法”。
从操作程序上来说，当然马道婆这个更容易些。因为水浒后传里的魔魇需要的是木人，一定要找人刻，虽说可能干巫术的是一条龙服务，但总存在风险。仪式上也很麻烦，烧符了、分羹了，而且也少不了念咒。
而马道婆这个都是纸人，只要有把剪子就可以解决被人发现的后顾之忧。从红楼梦反映的时代来看，马道婆此举是写实的。人们相信感应普遍存于人间，魔魇法是古人相信感应的重要形式。
天上流星滑落一颗，地下就死一个人，这类说法，就是人们相信大自然和人类之间存在着神秘感应关系的例证。现代仍留有此种痕迹。你和某人分手很不愉快，然后你就把这个人的照片给撕了，在感应世界里，可称作让TA也体会一把撕裂之痛；如果你在照片上扎个钉子，就是让TA赶紧去死。
但也仅仅止于此。很明显，假若魔魇法真能神不知鬼不觉杀人于无形，那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各种各样的杀人犯了，只悄悄弄个纸人作法就可以了。所以，魔魇法应该和大海灯一样，是骗人的。只是大海灯骗的是有钱人的钱，魔魇法骗的是阴暗人的钱。客户不同，手法不同而已。
可为什么在红楼里，马道婆的魔魇法真的起作用了？这是很多读者关心的问题。宝玉和凤姐先是头疼，然后发疯，直至奄奄一息。我想没别的原因，只能说这是由作者笔法所致。就像秦钟死时小鬼跳出来表演势利，贾珍听到祠堂里祖宗的叹息一样，是为小说蒙上一层魔幻色彩。
这起事件，作者给出的解决方案，是让在真实世界并不存在的警幻处工作的僧道解救了宝玉和凤姐。作者利用这个情节交代了宝玉已经十三岁，因为久在红尘，清心蒙垢，为宝玉出家做铺垫，不然宝玉最终“悬崖撒手”就显得突兀。与其说，是马道婆选择使用魔魇法害人，毋宁说，是作者必须要找到一种切合人间的害人方式给宝玉设置一道坎。
然而，曹雪芹最厉害的地方在于，他并未显出斧凿痕迹。因为我们身边确实有马道婆这一类人，笑眯眯地和你说着话，体贴着你的心情意思，话里话外却全是套儿。为某种利益，TA也可以转眼出卖你的所有。
贾府婆子的坏，是另外一种坏，就像某些现代中老年女人，在单位对年轻人颐指气使，在菜市场把人家好好的白菜帮子掰掉，在家里把水龙头拧成细流不走水表。加缪在《围城状态》形容得更形象：一个声音传来：有小偷！抓小偷！她拿走了我婚礼上的刺绣桌布。冒犯秩序、制造混乱，因为几十年的底层生活的磨砺，她们让自己坏得那么明显。
马道婆的坏，是包着一层“甜心”外壳的。你看到的是她对你的推心置腹、周全体贴。但她也不是全无破绽。比如说她总顺走你的东西。她过于玲珑，无论和你谈什么话题，目的都是给你洗脑，要你用她手上的产品，有时不小心也会暴露做人的底线。比如赵姨娘如果是个有心的，见她竟用魔魇这种下三滥手法害人，就该明白她是个大大的坏人。
不知道“魔魇法事件”过后，贾母会不会想起马道婆曾向自己推销的大海灯，问责马道婆。但以马道婆的手段，真遇到这种事后反省的，她一定会抱怨宝玉身边小鬼太多，五斤灯油照不过来，然后话锋一转，趁机加价。
因为打着佛家的幌子骗人的手段本就如此。没有灵验，不是我的错，是你心不诚，你的布施不够。你要是不想收手，你就得继续投资。现代社会的马道婆们也是如此，总有理由和借口“盘剥”你。若你成了穷人，没了利用价值，她离开你的速度，保准狼都追不上。
作者：樵髯，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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