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插花

　所謂文人，指有文德修養之人，或稱士大夫、文人雅士，俗稱讀書人，是中國古來知識份子的代名詞。近代陳衡恪認為文人有四個要素：「人品、學問、才情、思想，具此四者乃能完善」。而「文人插花」就是指文人雅士應用花材以抒洩胸中逸氣的一種心靈表現。

中國文人的精神與藝術特質

（一） 文人的精神特質
　　 文人在中國文化傳承的史流當中，以其高超的文思才情扮演著不可磨滅的角色，白居易曾說：「天地間有粹靈氣焉，萬類皆得之，而人居多。就人中，文人得之居多」，文人一向努力修養品德，累積學問，知情達理，具有超越常人的智慧，堅忍不拔的意志，富有獨特的創造力，和諧平衡的心靈，加上生活無拘無束，悠遊文藝，以空靈虛靜的心，深解大自然無言之妙，排斥複雜的、醜陋的、虛榮的、仇恨的、善妒的、不潔的性情。

（二） 文人的藝術特質
　　 1.陳師曾論文人畫：「畫中帶有文學性質，含有文人趣味，不在畫中考研藝術上之功夫，必須於畫外看出許多文人之感想，此乃所謂文人畫」，意即文人藝術不重形式之美，不重技巧，而注意畫外妙想，弦外之音。
　　 2.詩緯：「詩者天地之心」，文人皆能詩善詞，且任性率真，質樸、瀟灑、豪放、自由、不阿世、不媚俗，專重個性之表達。
　　 3.藝術風格有士夫氣與師匠氣之分，所謂士夫氣是講求淡雅、空靈、荒率、清幽之美，可用一個「雅」字概括形容之。在藝術史上以宋、元、明為代表。師匠氣則講求華麗、裝飾、繁縟、雕琢、技巧、周到之形色，可用一個「俗」字來形容，史上以唐、清為代表。俗亦指通俗，有其存在的必然性，事實上每一朝代均有雅與俗，雅與俗僅只是一個用以區別風格的名詞，而文人追求「雅」的境界。

（三） 文人插花的特質
　　明袁中道曾說：「花為天地間一種慧黠之氣所成」，除了外觀的形色之美外，復有令人明眼澄心、凝神淨慮之功，以文人領受最深刻。晉夏侯湛也曾說：「神樹之修異，實積陽之純精」。因此花木能令人修容，好花令人養顏，不好的花令人思精進。此外插花更是文人雅士的個性及心靈表白，主要抒洩胸中逸氣，寄情遣興，不求工整與法度，不講目的與價值，只是隨興所至，以花草為媒介以表現其重文心、詩情與意境之妙，故而作品當中有書卷氣，作品外有耐人尋味的氣息。

中國文人插花簡史及其代表作家

（一） 唐至五代-文人插花的發韌期：
　　中國的插花史料中以文人插花的資料為最多，著作繁多，在花藝史中當可列為主流，最早關心插花的文人自六朝始有庚信，竹林七賢等，已有見端倪。到了唐朝文人兼及藝術修養的更多，如王維、盧鴻、陸羽等，他們隨著時代愛花的風氣，將花木之美表現在詩詞中的如楊巨源詩：「若待上林花似錦，出門俱是看花人。」等等，書不盡書。由於時代風氣的影響，有關花木的研究著作也不少，有著錄的如李贊【花木記】，唐相賈耽的【百花譜】，羅虯的【花九鍚】等均甚有名。其中尤以羅虯的【花九鍚】為隋唐時期花學之代表作。羅虯是詩人，也是唐代有名的插花家，其所謂「花九鍚」為「1重頂幄（障風），2.金錯刀（剪折），3.甘泉（浸），4.玉缸（貯），5.雕文台座（安置），6.畫圖，7.翻曲，8.美醑（賞），9.新詩（詠）」。原意乃針對插飾當時的國花牡丹必須講究的事項與使用材料，但它無疑的標示了唐代插花的理想與認真態度，更可看出當時對插花的考究與高度的品質原則，故其學術價值可媲美「謝赫六法」。另一位文人歐陽詹的「春盤賦」則描述當時的盤花：「多事佳人假盤盂作地，疏綺繡以為珍，叢林具秀，百卉爭新……」，由此亦可知當時的盤器插花已相當生活化，插花的創作觀念也逐漸由文人帶動起來，不僅考究形式色彩的配合，且講求花器、花材、線條、構思及維持花命的方法與技術。

　　五代是個兵荒馬亂的局面，文人高士意圖避難，極思隱居，此時的藝術無形中成為思想意志的表白，與宣洩胸中逸氣的工具，於是不拘形式、就地取材，雜花野草，信手拈來，是插花藝術的一種自由奔馳成熟境界的現象。當時人倡言返樸歸真，如陶淵明之「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其對花之情、花之性，甚至花種、花品、花命等的體會與研究，更有獨到之處。此乃文人雅士唾棄黑暗之政治，轉而寄情山水花木之結果。而我國第一部最有名的花品著作也在此時問世，即為蜀漢張翊的【花經】，他將自然界的花，按其品質高下分為九品九命，是為花卉品味高低的先聲，也提供後世插花者講求意境、品花、配材之參考原則。此外五代的文人、藝術家皇帝李煜所創辦之「錦洞天」乃為我國插花史上最早最盛大的插花藝術展覽會，無形中也助長了文人插花的氣勢，格調提昇了。是為文人插花的發韌期。

（二） 宋代-文人插花的成長期：
　　由於宋太祖勵精圖治，宇內昇平，各地插花風氣普遍提昇，其間文人更大力提倡（插花、掛畫、點茶、焚香）為生活四藝，視為人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修養，縱使僕役也不例外，於是有關插花的技術或品鑑之著作也相當多數，如趙希鵠的【洞清錄】、林洪的【山家清供】、蘇東坡的【格物麤談】、周密的【癸辛雜識】，皆為有關瓶花保養技術的經驗之談。而周敦頤的【愛蓮說】、曾端伯的【花十友】、黃山谷花十客、張敏叔花十二客、宋朝楊萬里是詩人、插花家等此類對花性之中肯穩健的品評妙喻，十足的表現出當時文人對花草的深刻用情以及體會，成為後世賞花準繩。其中尤以「彈琴對花，惟巖桂、江梅、茉莉、酴醾、薝蔔」等，足以顯現出文人適用香而雅的小花，取其清幽、淡雅的風格與品味。對文人插花水準與風格之提昇起了十足的影響，是為文人插花的成長期。

（三） 元明-文人插花的黃金時代
　　元代的文人插花，因作者在飽受異族壓迫下求安心切，作品偏重感性，直覺表現其心境的空靈之美，成為中國插花的主流，與自由花同為文人任性而率真的自我主觀表達，也是後來心象花的濫觴，如元朝周之翰方回。到了明代由於文風鼎盛，插花完全脫離政治排場，形成專門性學術的藝術類型，並有完整體系的花道著作問世，幾乎清一色的文人花，且以瓶花為主幹。尤其袁宏道的【瓶史】一書問世，日人爭相傳譯，奉為插花藝術之準則，堪稱我國插花藝術最完整而且具有系統的一部插花經典，其影響之大既深且遠。此外，張謙德的【瓶花譜】，陳洪綬的瓶花畫作，王世懋的【花疏】、陳繼儒的【嚴棲幽事】、何仙郎的【花案】、高濂的【瓶花三說】、【草花譜】等及文震亨的【清齊位置】、屠本畯的【瓶史月表】、程羽文的【花曆】、【花小名】……等，插花的專著多類而各有專擅，皆具異曲同工之妙，追求文人插花之境界，是為中國插花的黃金時代。

文人插花的創作動機及插花理念

　　袁宏道曾謂：「鍾於山水花竹，無扞剔澆頓之苦而有賞詠之樂」，說明了文人插花普遍的創作動機。事實上，細分之下尚有下列之插花理念：

　　 1.供養─文人家居生活中擺置於廳堂或齋室的插花作品，屬於固定陳設的位置，往往以供養為目的，則其形式重於內容，大多插作理念花為多。

　　 2.紀遊─文人又喜遊山玩水，明陳洪綬謂：「相呼看紅葉，林下醉秋花，折得一枝歸，與君稱壽華」，往往遊罷順帶花材回家插作，把雅興分享友朋，並作景致描述，此時以寫景花之類為多，常以野花之類為多，常以野花，特殊草木為主。

　　 3.裝飾─遵生八牋：「床內後柱上釘銅鉤二，用掛壁瓶，四時插花，人作花伴，清芬滿床，臥之神爽意清」，此種以裝飾怡情為目的插作，屬造型花，花色繽紛，較不拘形式。花色比例大，重色彩、香、形式以時空而定，異於院體花。

　　 4.惜花─明掃花頭陀謂：「既不見摧於老雨甚風，又不受侮於鈍漢粗婢，可以駐顏色，保令終。」陸凱：「折花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文人常以理念、心象花來抒發其愛花、惜花之情意。
　　 5.排憂─文人常因憂國憂民或疲於應酬，而積鬱胸中，偶能偷閒親近山水花竹，也可排憂解悶，誠如袁宏道所說：「破閒居孤寂之苦」，此時則以心象花來表現。

　　 6.遊戲（表現衝動）─文人的感受深刻而獨特，常能見人所未見，如明譚元春所云：「香來清淨裡，韻在寂寥時，絕勝山中樹，遊人或未知」，因而心中會有一股想要告知他人的衝動，均出自強烈創造慾，以心象或造型形式表現者居多。

　　 7.其他─文人平時或有賓客造訪或有喜慶節日，或有特殊紀念意義之事宜，及偶發事故等等，渠等也愛以花會友，另加以詩賞、酒賞、或茶賞等抒情敘懷之風雅活動，則常以心象或造型花來盡興。

　 　上述七項乃因事、因時等不同目的，而引發不同的插花理念。而不同的理念，卻直接影響插花的風格與插作的花型，也間接可以顯現出插作者的心境及意圖。

文人插花的造形特徵

　　文人插花大多是率性而隨意的，重創新，故常是有形而無型（不定型）的。喜歡心象花（抒情的）如書齋經營，及理念花（敘意的）如廳堂經營，輕寫景花（偏模仿的），少造型花（太刻意），此二種風格離文人創作本心較遠。

（一） 形式
　　 1.枝材：
　　　例如【瓶花譜】：「取俯仰高下、疏密斜正，或上茸下瘦，或左高右低」、「若直枝蓬頭花朵不入清供」，故取枝宜輪廓清楚，雅潔、枝條要清，變化中亦求調和。若梅枝宜取曲折有韻有古意者，「美妙利落、奇僻自然」，要清，要奇為理枝的不二法門。
　　 2.比例：
　　　要比例雖然多，終以「奇趣有勁」為依歸，五比七為典型比例。
　　 3.結構：
　　　古書中謂：「隨意斷續」、「不拘對偶」，意即清明不繁雜，以不等邊三角形為基本架構，三主枝角色清楚，重深度與倚斜特點，強調枝條與動態，以瓶花為多。
　　 4.外型：
　　　宜屈曲明快，不規則、忌平板。外型與色彩為作品給人最深刻印象。
　　 5.空間：
　　　注意深度表現，虛實效果，計白當黑，烏閟含光，周迴曲折、互通有無，引人入勝，稀疏或前後互搭，左右蟠接。
　　 6.枝腳：
　　　立足點中以正點或隅點為正宗，明淨有力，支點少，不散漫、清閟自然。
　　 7.枝條與質量：
　　　材質互補，且剛柔並濟、草木相間，生態自然，調和之外兼及形質變化。總之，形式要清新奇趣、利落有勁。

（二） 色彩
　　 1.色相：
　　　 瓶史謂「枝葉相當，紅白相配，此省曹墀下樹」，知文人花不喜紅艷妖紫，主客不分，繽紛雜亂的色彩配色。大朵花色艷者多不取。
　　 2.明度：
　　　 「擇其半開者……，折供……若日高露晞折得者，色不鮮」花卉明度相差不多，屬中性色，半開開始生命力強時，含水份飽和者，明度較高，反之明度低，不宜文人花之插作。
　　 3.彩度：
　　　 「色不艷者方妙，若妖紅艷紫非所宜」，色鮮者花朵宜小，以減低其份量及比例，同色的花多時宜以白花或綠葉間隔開。宜選用典雅、沈穩之色彩。

（三） 質量：
　　文人花重質不重量，花材不多，為增加其可看性，其花葉枝條之質地，多用對比效果，如大小、長短、粗細、凹凸、乾濕、肥瘦、光濁、滑澀、軟硬、鬆堅、深淺、老嫩…。使同時出現在作品上作最好的統合，所謂「花好在顏色，顏色人可效，花妙在精神，精神人莫造」，此外花葉的表情及神采造型更是引人注目的焦點，更注意整體的內蘊神彩，精神與格調。

文人插花的用花習慣

　　李漁曾謂：「觀群花令人修容」，取材重品味、作品中，主客分明，且花色不多，文人插花既是文人修養的重要管道，在取材方面亦有其講究的原則：

（一） 花材
　　宜注重花品的雅俗之別，所謂「不欲使常閨艷質雜諸奇卉之間耳」，明張謙德的九品九命花材排列，正是為文人插花而作，可資參考，此外，本人在【中國茶花之道】一書也臚列了四季富品味的花材，均文人花所必備。

（二） 配材
　　 1.配材原則除了形色的視覺效果外，文人花更注重其內容意義，如梅竹稱雙清，梅、水仙亦稱雙清。梅、菊稱歲寒二友，梅、蘭亦稱歲寒二友，諸如此類成為文人配材的慣例。

　　 2.以袁宏道配材為例：袁氏以為花材的格調與品相須在十分妥善的配搭下才能相得益彰，發揮作品最好的效果，渠每年常用的九種花材如：春用梅、海棠，夏用牡丹、芍藥、秋用蓮、桂花、冬用臘梅，主花皆為一品或二品花，則其配材方式詳見【瓶史】使命一節，可以瞭解其用花習慣。

　　 3.花材的配搭意義：文人常喜歡用特殊的成語來作為祝福及隆情厚誼之傳達，譬如：
　　 （1）以如意為例：靈芝象徵如意，而萬年青加上柿子及靈芝則表示「萬事如意」。四季花加靈芝表示「四季如意」，荷花加靈芝表示「和合如意」…等等不勝枚舉。
　　 （2）以蘭為例：蘭不但是國香，且又代表賢人、君子，故為文人最喜愛的花材之一，如蘭與石頭表示「君子之交」，蘭與金鳳或金雀、金萱則是表示「金蘭之好」。蘭花加桂花則表示「蘭薰桂馥」等等，以　　　顯現珍貴的友誼。

文人插花的花器與配件

（一） 花器選擇原則
　　 1.以瓶為主、尚陶、瓷、古銅尤佳，忌金銀，如漢代的銅壺、商周的銅尊或銅罍為最佳，兼及宋代官窯、哥窯之膽瓶、紙槌瓶等，造型高古、釉色雅致、樸實、典雅、溫潤者皆適用。器之大小可分堂花與齋花兩種，堂花器約一尺左右，齋花器略小些，但比茶花器略大。
　　 2.忌有環、忌成對、忌小口、甕肚、瘦足、藥罈，忌用葫蘆瓶，忌雕花、妝彩，或形式複雜者。
　　 3.器面質感忌刺眼之浮光，應擇溫潤含寶光者。勿太大或太小，忌形色繁縟有粗俗之弊者。
　　 4.器上若有圖案，應擇簡鍊、單純、大方、精取捨，有概括之功，無刻劃之病者。
　　 5.造型簡潔，合乎人體工學、簡單明淨、實用美觀，材料合乎自然本性，與明式家具之簡明有力有同功之妙，有「淡妝濃抹總相宜」的品味者。

（二） 配件
　　文人插花幾乎不考慮用配件，若必需時，則以「寓意明晰、不曖昧、不苟且」為原則，如琴、棋、書、畫、香爐、茶具等。特殊節日或場合可酌加富有意義的配件。若平日則以素雅、簡潔為宜。

文人插花的擺設環境

（一）文人花的環境審美追求明人樸實雅緻風格，家具機能明晰，線條簡明有力，材質天然，不喜清式重繁縟裝飾、色彩華麗、花俏、權威、誇張、精工雕鑿等風格。喜明式及宋式生活環境，擺設尤然。

（二）袁氏於【瓶史】當中所示：「室中天然儿一，籐床一、几宜闊厚，宜細滑，凡本地邊欄漆桌、描金螺鍋床，及彩花瓶架之類，皆置不用。」故家具求其線條簡明有力，古意盎然，少雕刻者。

（三）其他除象徵性家具有劍、書、畫、琴、棋、拂塵等外，率多摒棄不用

文人花十要

　　文人插花既在表現其與眾不同的精神特質與藝術風格，概括古人所標示的概念擬出插作的十項原則為：
（一）花品高雅、（二）枝條奇闢、（三）器具質樸、（四）勻稱比例、
（五）主使分明、（六）色體疏密、（七）擺設明淨、（八）境合古意、
（九）水時更調、（十）賞詠以寄。

總之，文人花求意境、求格高，與民間插花不同，與佛教插花也大異其趣。

文人花與茶花、禪花之比較

　　文人花之重意境，講格調已如上述，又其花形小，故與茶花、禪花頗為近似，然而三者基本上仍有其不同之處。

（一） 文人花：
　　以文學詩詞之心來觀察自然、感受萬物，於物我兩忘時以花草為媒介，以洩胸中文心詩意的感動之情，風格高雅活脫，質輕艷麗，線條潚灑活潑，取材自然有野趣，是寄情的，心象的（心裡頭的感動，與心象花之字義略有差別）。

（二） 茶花：
　　以惜緣愛物的憐憫之心觀察自然、恬適萬物、醒覺自我，以花草表達對植物生命的讚嘆之意，風格嬌小純真，重品味與實質，輕矯飾與蠻橫，質重於量，是低迴的，寄意的。

（三） 禪花：
　　以澄明的禪心觀照自然，妙悟萬物，於無激情的情形下，以平等心透過花草表達禪悅的平和世界，風格純淨無礙，重象外真如之趣，輕嬌柔作態，是適性的，是象外的。

　　從以上之比較，或當更能了解中國文人插花的特色與精神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