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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愿人长久——苏轼的处世态度

但愿人长久——苏轼的处世态度

朱 刚

苏轼的“天人之辨”

苏轼的文字中有时候会有一些偏激的话,因为他的人生道路比较曲折。比如《潮州韩文公庙碑》说:“盖尝论天人之辨,以谓:人无所不至,惟天不容伪;智可以欺王公,不可以欺豚鱼;力可以得天下,不可以得匹夫匹妇之心。故公之精诚,能开衡山之云,而不能回宪宗之惑;能驯鳄鱼之暴,而不能弭皇甫镈、李逢吉之谤;能信于南海之民,庙食百世,而不能使其身一日安于朝廷之上。盖公之所能者,天也;其所不能者,人也。”

这是给韩愈庙写的碑文,里面讲到天人之辨。不是哲学上的天人之辨,而是讲人和人之间沟通相处的困难。“人无所不至,惟天不容伪”,天有时候会降一些天灾,一些有价值的东西也遭到毁灭。但是天不会做得太过分,而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智可以欺王公,不可以欺豚鱼”,一个人有智慧,可以把地位很高的王公欺骗过去,但是你欺骗不了那些小动物。“力可以得天下,不可以得匹夫匹妇之心”,有力量的人可以得到天下,但是让一个小人物真心地服从你是很难的。以韩愈为例来说,“公之精诚,能开衡山之云”。这是韩愈的一个故事,他从潮州回来路过衡山,很想看看衡山的祝融峰。那天正好有大雾,看不到。他默默地心里祈祷,难得路过这个地方,为什么不让我看看祝融峰的样子。在他的祈祷之下,雾散开了,祝融峰清晰地呈现在他的眼前。他说山神大概被感动了。但山神可以感动,皇帝无法感动,“而不能回宪宗之惑”,唐宪宗还是不原谅他。“能驯鳄鱼之暴,而不能弭皇甫镈、李逢吉之谤”,也是韩愈的故事。到潮州的时候当地人传说海边有一头鳄鱼经常害人,韩愈写了《祭鳄鱼文》,说鱼是鱼,人是人,我们互不相关,你还是到大海里面去吧。这篇文章投下去以后,鳄鱼从此不见了。鳄鱼是可以感动的,但是那两位奸臣是感动不了的,他们还是照样诽谤他。“能信于南海之民,庙食百世”,他得到了潮州人的喜爱,潮州人给他立庙,代代传下去,但他生前一天也不能安于朝廷之上,总是有人和他过不去。“盖公之所能者,天也”,天是可以感动的,但是对人没有办法。这个天人之辨很有特点。

再看苏轼的《高邮陈直躬处士画雁二首》。陈直躬是个画家,画了两只鸟,让他题诗。他题的其中几句是:“野雁见人时,未起意先改。君从何处看,得此无人态?”没人的时候,小鸟自由自在,很可爱,有人出现以后,鸟就有自我防卫的本能,随时准备飞走,它就不是完全自由自在的状态。画家也是人,怎么能看到小鸟的“无人态”,没人时的自在姿态呢?人在这里是一个破坏性的因素。这种意见非常偏激,苏轼有时候心理激愤的时候就会有这种想法。

科举士大夫和门阀士大夫

但总的来说,苏轼的人生态度不是这个样子的。我们在考察他的具体人生态度之前,先明确一下他的社会身份。一个人在社会上存在总是和身份相符,苏轼的社会身份是通过科举考试而出仕的士大夫。

我讲科举士大夫是针对门阀士大夫而言。中国历史上官员身份的性质在唐宋之际经历了一次巨大的变化,六朝时官员大都是由血统定的,那个社会是贵族社会。隋唐科举制度出现,到宋代以后就基本上以考试进入官员的行列了。

这两种士大夫的性质有很大不同。门阀士大夫是贵族,其经济基础是一个很大的庄园,占据某个地方。他当官不光代表自己,他身后有地域利益,有一部分的经济实力,甚至是军事实力,皇帝对他也要妥协。所以贵族的重要官员有一定的代表性,是一定的地域、经济、政治、军事实力的代表。科举上去的士大夫就没有这种明确的代表性。我们以前经常说,王安石代表中小地主,司马光代表大地主,这是按照他们的言论性质、行为方式分析出来的一种学说,不是事实上有人找他们做代表。科举士大夫是考试出来的,然后由皇帝任命他做官,并按照官僚制度逐级上升,他是朝廷命官,没有别人好叫他做代表。要代表的话,只能说,在老百姓面前代表皇帝,在皇帝面前代表全体老百姓。他不是某一个局部的实力集团的代表,他是公共性的代表,分享的是公共权利,对国家和皇帝负责。用他们自己的话来说也是对百姓负责,这是和以前贵族士大夫的不同。

这种性质的士大夫在政治上占据主流地位以后,与之相应的道德要求随之也会出现。比如你是国家官员,国家给你发俸禄,因此士大夫靠俸禄维持生活,最好不要经营私人产业。这一点在宋太祖时期强调得非常厉害,官员经商是要被杀的。因为你的性质是国家官员,不是以前那种贵族,只能为国家服务。又比如他要管理一些法律事务,需要判案,判案应该六亲不认。这是违反儒学的,以前的儒学不是这么说的,而是亲亲为大。这是以一个统一的专制国家为出发点的道德要求,而不是以家族制度为起点的道德了。

同年和结义兄弟

由于官员性质变化,意识形态、社会文化状态都会有变化。在那种贵族和科举士大夫并存的时代,比如唐代的后期就会形成一些特殊的现象。我们知道贵族结婚必须门当户对,以此形成一个婚姻集团。婚姻集团在很长的时间里面牢固地掌握政权。但科举士大夫只有一个人,要和这些抱成团的贵族在政治上争夺,就出现了朋党政治。起初的朋党政治是对于贵族的父子兄弟关系的模仿,依靠师生和同年关系来结党,把师生同年模仿父子兄弟关系。所谓同年就是他们同一年考上的进士,唐代人一直把同年称为兄弟,那时候每年十几个人、二十个人,还记得住,后来人多了,就会编一个同年录。北宋最多的时候有八百来个,少的时候也有三四百个,他们就编同年录。同年录把每个人的家乡、父母和家里面的情况、年岁都记好,人手一册。这种同年兄弟在政治上从唐代后期到北宋的前期一直是抱团的。科举里面的师生和同年一定是政治上的同党。北宋寇准,有人拜访他,把名片投进来,他就拿出一本同年录对,对得上的请,对不上的就不提拔。寇准是太平兴国五年的进士,这一年的进士前前后后七八个人轮流当宰相,整个北宋有几十年的时间就是在一届进士的手上。同年兄弟一定抱成团,这样才可以在政界生存,和贵族集团争夺。

同时,在更低层的人那里,武将以及一些绿林好汉,他们也搞这种东西,就是结义。结义的现象在晚唐、五代的时候达到高潮,三国演义的小说就在那时逐渐形成,所以它说刘、关、张是结义兄弟。那个时候的社会流行这种东西,如果不结义就没有办法抱成一个团和人家争取资源。人家贵族都是父子兄弟,进士有同年兄弟,连和尚们都有师兄弟,武将怎么办?武将就搞结义兄弟。这种东西在五代时期非常显著,基本上几个节度使前后的武将都是结义的父子和兄弟。我们看欧阳修写《新五代史》就专门列了一个传来批判这种现象。他对此非常深恶痛绝,觉得这个世界上最真实的东西莫过于父子兄弟,现在连父子兄弟居然还有假的,那还有什么东西可以相信是真的?欧阳修对于这一点非常痛恨,但是欧阳修自己的政治生涯当中,前前后后也不断得到科举考试同年兄弟的支持,如果没有这些同年兄弟支持,他做不成那么大的事业。

朋党之争

问题在于,等贵族衰落之后,这套假的父子兄弟关系就失去了对抗贵族的积极意义,于是就带来了很大的后果。北宋时候一直有朋党之争,北宋太祖、太宗朝的朋党之争还有一定的意义,功臣是一个党,新上来的进士是一个党,新上来的进士和功臣对抗,有一点政治意义。功臣和进士的争斗结束后,后来的两党之争,你看来看去这两党有什么不同?不同年份的进士,就好像学校里这一届和那一届的学生各自抱成一团,互相吵来吵去。再之后,到了王安石变法发生以后,同年兄弟的同党结束了,就变成支持新法的是一个党,反新法的是一个党了。同年兄弟里面有支持的,也有反对的,这是按照政治态度结党。处于那个时代的人感情上经历了很大的考验,原来同年像兄弟一样的,现在同年之间变得你死我活,对于人的心态会产生很大的影响。苏轼恰好撞上这个时代。

苏轼的同年进士

苏轼是嘉祐二年的进士。他这一年的进士,状元叫章衡,福建人。这一年进士里面有一些人物,如曾巩、苏辙、程颢、张载、章惇、曾布、吕惠卿等。曾巩,比苏轼大将近20岁。但是曾巩的考运不好,一直到这个时候才考上。曾巩是王安石的老朋友,但是王安石变法的时候他并不支持,和王安石吵了一个晚上,马上离开了,在外面当地方官,不回朝廷了。他的弟弟曾布是王安石的得力助手,后来宋徽宗的时候当宰相。苏辙和苏轼是同年进士。这一榜里还有哲学史上很有名的两个人物:张载和程颢。吕惠卿是王安石最得力的助手,新法大部分是他设计的,后来王安石搞《三经新义》,也是吕惠卿帮忙的。司马光反对变法,吕惠卿和司马光反复争论,王安石面临政治危机的时候,当时老宰相韩琦反新法,吕惠卿公开驳斥韩琦。但吕惠卿后来也和王安石闹翻了。章衡这个状元政治态度不是很明显。程颢开始也是帮王安石变法的,后来反对。曾布、吕惠卿是支持变法的新党。

因为变法的发生,同年进士有相当大的一批人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政治上有几个人之间敌对得非常厉害。这样的事情,对于人的心理打击很大,所以苏轼会有一种“天人之辨”,有时候觉得人不好沟通,人难相处,和天好说,和人难弄。

苏轼和他的“敌人”们

苏轼如何对待人际关系,如何处世,我们后面一个个看他的“敌人”,他们和苏轼之间相处的关系。

苏轼最早结下的冤家叫做程之才。苏轼的母亲姓程,程之才是苏轼舅舅的儿子,娶了苏轼的姐姐苏八娘。苏八娘到了程家以后日子非常难过,矛盾非常尖锐。按照苏洵的说法是被程家迫害致死,很早就去世了。当时苏洵有一首自咎诗,就是责备自己,而且和程家绝交,苏程两家绝交几十年。苏轼贬去惠州的时候,当时的宰相章惇早年和苏轼是好朋友,清楚这个事情,于是故意派程之才到广东做提刑使,方便他给苏轼吃点苦头。没有想到,两个人见面后非常要好,一起游玩写诗,苏轼和程之才之间的通信,有几十封传了下来。

第二个就是胡宿,苏轼和胡宿没有太具体的政治对立,只是在苏辙考科举的时候有过一些事情。苏辙的那篇《对策》文章,激烈地攻击宋仁宗,说他花在后宫的时间太多,当时司马光认为这篇文章写得太好了,应该录取为第一名,但是胡宿坚决反对,认为“不逊”。对于胡宿,苏轼兄弟并未记仇,他们和胡宿的侄子胡宗愈结成政治上的同盟,关系很好。

当然讲苏轼的敌人,最大的就是王安石。王安石和苏轼之间的矛盾主要是关于新法的争论。林希写了一个笔记叫做《野史》,他是替苏轼说话的,他讲王安石很不好,“王安石恨怒苏轼,欲害之,未有以发”,说王安石很恼火,苏轼总是反驳他的新法,想害他,但是又没有办法。“会诏近侍举谏官”,正好朝廷要推举谏官。“谢景温建言:‘凡被举官,移台考劾,所举非其人,即坐举者。’”被推荐的官员,把名单拿到我这里考核一下,如果这个人不合格,推举的人要连坐。这个话表面似乎有些道理,但人家怀疑谢景温要干什么,是不是有什么目的?苏轼的同乡长辈范镇,推荐苏轼担任谏官。然后谢景温马上调查苏轼,发现有问题了。据说,以前苏洵死的时候,他们运送苏洵的灵柩回家,在四川和开封之间,来回带了很多的货物,货卖私盐。北宋的国家官员是不可以做这个生意的,当然有做的,一般都是以家人的名义做,自己不可以做的。王安石非常开心,“以三年八月五日奏上,六日,事下八路,案问水行及陆行所历州县,令具所差借兵夫及柁工讯问。卖盐卒无其实,眉州兵夫乃迎候新守,因送轼至京。既无以坐轼,会轼请外,例当作州,巧抑其资,以为杭倅,卒不能害轼。士论无不薄景温。”到八路查问,经过的州县都去查,询问有没有带货物卖。查下来以后,没有带盐,但是坐了官家的船,正好眉州有新的地方官任命,他们到外面接新上任的官,正好把苏轼一起送出来,这个算是苏轼利用了公家的交通,坐了公船。这个罪名很小,没有办法定一个很高的罪名。但是苏轼不愿意在朝廷里面,于是到外面当地方官。

这个也是没有办法,苏轼本来应该留在京城继续争论新法的,但是有一次司马光见神宗的时候谈到苏轼,司马光讲到苏轼怎么好。神宗讲苏轼这个人不好。司马光搞不懂苏轼为什么不好,然后神宗和他讲这个事。虽然这个卖盐没有事实,但是总归坐了公家的船,不好。苏轼通过司马光知道了皇帝对他的印象坏了,就到外面当地方官去了。当时按照苏轼的资历是可以做知州的,但却让他去做杭州的通判。王安石用这么一个办法把苏轼赶出了首都。后来苏轼遭受“乌台诗案”,不但旧党的官员上书救他,他的同年进士章惇也为他说话。据说王安石也反对这样做,但没有确实的依据,当时王安石的弟弟王安礼是反复地给苏轼说话,认为不能够用这个罪名杀苏轼。可能王安礼的行为有利于缓解王、苏两家之间的矛盾。

王、苏的和解发生在苏轼从庐山下来,继续坐船经过石钟山以后到现在的南京金陵,当时王安石隐居在那里,两个人见了面。记载这件事情的笔记,一致地说苏轼和王安石相见甚欢,两个人非常要好。但是具体的情况,每个人的记载都不一样。陈师道的记载,因为他是苏轼的学生,应该还是有点儿可靠。他说:“苏公自黄移汝,过金陵,见王荆公。公曰:‘好个翰林学士,某久以此奉公。’”好一个翰林学士,我早就想你适合当翰林学士。这个话在宋朝是有典故的,据说是南唐的李后主被抓到开封,太祖皇帝善待李后主,拉着李后主的手说好一个翰林学士。王安石把这个话送给苏轼。苏轼听了这个话后给王安石讲了一个故事,说“抚州出杖鼓鞚,淮南豪子以厚价购之”,淮南有一个有钱人出高价购买这个杖鼓鞚,有一个抚州人有一个杖鼓鞚,家传好几代了,不远千里,到淮南登门求售。淮南人打了下那个鼓,说无声,不买。“抚人恨怒,至河上,投之水中,吞吐有声,熟视而叹曰:你早作声,我不至此。”这个话有点儿双关了,可能苏轼就是用类似的讲笑话的方式和王安石沟通。

苏轼遭受的文字狱最初的起源和沈括有关。苏轼的后辈王铚《元祐补录》里面讲到,“括素与苏轼同在馆阁”,他们年龄相差不大。“轼论事与时异”,他因为对于政治的见解和王安石不一样,“补外”,到杭州当地方官。“括察访两浙”,他到两浙地区出差,跟皇帝告辞的时候,“神宗语括曰:‘苏轼通判杭州,卿其善遇之。’”苏轼在杭州,他很有才华。神宗知道苏轼有才华,跟沈括说你要对他好一点。沈括到了杭州,“与轼论旧,求手录近诗一通”,把苏轼写的诗抄了一通,回去发现了问题,“归则签贴以进”,把诗里面的有些话贴出来,注明他的意思,进献给神宗皇帝,“词皆讪怼”,这里面都是讽刺的话。这个时候新法的争论刚刚过去,神宗皇帝不愿意马上生事端,没有追究。“轼闻之”,苏轼听说了,“复寄诗刘恕”,他给他的朋友刘恕写诗的时候,“戏曰:‘不忧进了也。’”这回我不担心别人进给皇帝了,因为刘恕不会告发他的。“其后李定、舒亶论轼诗,置狱,实本于括云。”开始指苏轼诗有讽刺意义告诉皇帝的人就是沈括。沈括告发苏轼也是有沈括的道理,苏轼的罪证很明确,当时杭州出版苏轼的诗集,李定等人就用出版的诗文集为罪证。东西一出版,影响就大,对当时政策的执行就会造成障碍。沈括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严重性,所以告发。但是后来,“元祐中,轼知杭州,括闲废在润,往来迎谒恭甚。”他们的关系看来改善了。

对苏轼伤害最大的敌人是李定。李定字资深,在王安石变法那一年担任御史。当时所有的御史都反对王安石变法,王安石不得不清洗御史台,再找支持新法的人当御史,就提拔李定。他为王安石做了很大的贡献,不断弹劾反对新法的人。元丰二年王安石已经下台了,当时御史台的台长蔡确升任执政官,李定继任御史台的台长,然后马上弹劾苏轼。6月初弹劾,6月下旬发令去抓捕,苏轼这个时候在湖州,当场被逮捕。押到御史台,由李定负责审理。关于这件事有一个很可贵的资料,当时另外一个官员叫做苏颂,因为另一件事情也被押在御史台,他有一句诗写到“遥怜北户吴兴守,诟辱通宵不忍闻”。说我北面一间房子,那个人惨了,又是骂又是侮辱,通宵不让他睡。那个人就是苏轼。但是也有资料说,李定因为审苏轼,而审得佩服起来,说苏轼“虽三十年所作文字诗句,引证经传,随问即答,无一字差舛。诚天下之奇才也”。

在苏轼和王安石和解以后,元丰八年到登州做知州,做了五天,马上进京,经过青州碰到李定,这个时候苏轼给他旧党的朋友写了一封信,里面讲到,“青州资深,相见极欢,今日赴其盛会也”。可见他们也和解了。

顺便讲到“乌台诗案”发生时的执政官蔡确,神宗死后,蔡确从宰相位置下来了,到安州做地方官,当时心里不舒服,去游安州一个叫车盖亭的地方,写了几首诗。诗里面贬低武则天,被人告发,说这是在讽刺太皇太后。这件事情把蔡确搞得很惨,后来被贬到现在的广东,一直没有放回来,死在那里。这叫“车盖亭诗案”,发生在元祐四年,苏轼正好离开朝廷去杭州,临行前给太皇太后写了一封《论行遣蔡确札子》,明确反对文字狱。他说蔡确可能确实有讽刺,但是人家写了两首诗,你把他贬到岭南,这样不对。可以让皇帝下命令追究,太后再下命令免予追究,这样表示皇帝对于讽刺太后是重视的,而太后又是宽容的。这个办法最好,但是太皇太后没有听他的。太皇太后恨死蔡确了,甚至说如果司马光在的话,一定不会允许这种人骂我。

苏轼的前半辈子和司马光的关系非常密切。司马光一做宰相马上起用苏轼,原因一方面他们政见相同,另外也别有用途。后来新党章惇说,当初司马光作相,“用苏轼掌制”,所以能够“鼓动四方”。朝廷的命令文书,需要苏轼这样的一个人,能够写文章,而且文章被大家所喜爱,这样才可以顺利改变新法的政策。司马光后来和苏轼之间也发生了一些矛盾,当时苏轼给他的朋友杨绘写信诉说了这一点,“昔之君子,唯荆是师;今之君子,唯温是随。所随不同,其为随一也”。以前大家都听王安石的,现在大家都听司马光的,这都不好,所以他和司马光经常唱反调。之后司马光生气了,想把他赶走,不过司马光马上去世了,所以苏轼又留下来了。

不管怎么样,苏轼和司马光的关系还是比王安石要好得多,司马光去世的时候,朝廷特意任命苏轼写《司马温公行状》,这个行状写得很长。苏轼之后的敌人是司马光的那些学生。司马光本人活着的时候有一些事情可以和他争论沟通,他未必不能改变的。但是死了以后就麻烦了,那些继承他遗志的弟子完全照搬司马光这一套,一切东西都成了凝固不变的。这个时候苏轼不肯放弃自己的主张,和司马光的继承者不断地闹。历史上叫做洛蜀党争,洛蜀党争其实名不副实的,洛蜀党争的意思是苏轼和苏辙是蜀党,因为他们都是四川人;而程颐是洛阳人,叫做洛党。程颐的官很小,和二苏不能比,真正和他们敌对的是当时刘安世、刘挚、朱光庭这些人。这些人主要继承司马光。至于所谓的蜀党是政敌给他们起的名称,叫他们蜀党,实际上苏轼的党羽里面没有四川人。苏门四学士没有一个四川人。同朝的四川人政见比较一致的是有的,范百禄、吕陶这两个比较明显,是四川人,支持苏轼。但是这两个人的资格都比苏轼老,不能说是党羽。和他非常铁的,意见非常一致的是常州人胡宗愈。因为苏轼算是半个常州人,可以算是老乡,胡宗愈和他的意见非常一致。胡宗愈当副宰相的时候,引起了刘安世的反对。刘安世有一个集子传下来的叫做《尽言集》,里面反对胡宗愈出任执政官的奏章连续地上,有二十几封。反正他每天上一封,只要太皇太后不批准就继续上,理由是胡宗愈是二苏的党羽。

而苏轼最后成功沟通的人,也是刘安世。刘安世后来也贬到岭南,而且不断地给他换地方,一会儿让他到英州,一会儿到梅州,一会儿到化州,移得刘安世日子非常难过,但是他顽强地活着,一直活到宋徽宗的时候,从南方把他放回来。这个时候苏轼也从海南岛回来,在江西碰到了。北宋的一个和尚写的《冷斋夜话》有一段记载,“东坡自海南至虔上,以水涸,不可舟,逗留月余……尝要刘器之(刘安世)同参玉版和尚。器之每倦山行,闻见玉版,欣然从之。至廉泉寺,烧笋而食。器之觉笋味胜,问此笋何名,东坡曰:‘即玉版也。此老师善说法,要能令人得禅悦之味。’于是器之乃悟其戏,为大笑。东坡亦悦。”这个时候他们前面的冤仇一笔勾销了,这是最成功的一次沟通。刘安世晚年有一个语录叫做《元城语录》。这本语录对于东坡评价很高,他说“东坡立朝大节极可观。才高意广,惟己之是信。在元丰则不容于元丰,人欲杀之;在元祐则虽与老先生(司马光)议论,亦有不合处。非随时上下人也。”这个评价还是很公正的,这次沟通非常成功。

苏轼和章惇最后也和解了。章惇执政的时候把苏轼流放到海南岛。陆游《老学庵笔记》里面记到一条,他发现一个事情,绍圣中贬元祐大臣,苏子瞻贬到儋州,苏子由贬到雷州,刘莘老贬到新州,“皆戏取其字之偏旁也。时相之忍忮如此”。这个是章惇的恶作剧。陆游是新党的后代,他说这个话还是比较公正的。

宋徽宗上台后,章惇因为起初反对宋徽宗当皇帝,所以宋徽宗把他贬到苏辙贬过的那个地方(雷州),而当时苏轼从海南岛回来了。《云麓漫钞》有记载:“东坡先生既得自便,以建中靖国元年六月还次京口,时章子厚丞相有海康之行,其子援,尚留京口,以书抵先生……先生得书大喜,顾谓其子叔党曰:‘斯文司马子长之流也。’命从者伸楮和墨,书以答之:‘某顿首致平学士:某自仪真得暑毒,困卧如昏醉中,到京口,自太守以下皆不能见,茫然不知致平在此。辱书,乃渐醒悟。伏读来教,感叹不已。某与丞相定交四十余年,虽中间出处稍异,交情固无增损也。闻其高年,寄迹海隅,此怀可知。但以往者,更说何益,惟论其未然者而已……’”这里的“丞相”就是章惇,他的儿子叫章援,苏轼给章援回信,表达了对章惇的关心。

以上,像程之才、沈括、王安石、李定、刘安世、章惇,最后苏轼跟他们都和解了,他这个人沟通能力还是比较强的。从这里可以看到他的处世态度。

苏轼和吕惠卿

新党的另外一些人比较难搞。吕惠卿,苏轼从来没有意图和他沟通过。吕惠卿是苏轼兄弟最憎恨的一个人。司马光当了宰相以后要改变王安石的政策。要改变内政,必须有一个前提,就是外交方面先稳定下来,不要和外边有战争。吕惠卿这个时候在延安,知道司马光要干什么,为了阻止司马光改变内政,就擅自挑起战争,好让你去忙外患。当然西夏也不客气了,搞得司马光非常难过。当时司马光对于吕惠卿恼火得不得了,情愿对外割地赔款,也要搞掉吕惠卿。这样使司马光元祐更化要以屈辱外交为前提,当然恨透了吕惠卿。当时要起草贬谪吕惠卿的制书,那天苏轼不上班,但是苏轼听说后放出口风,说做了这么多年的刽子手,今天才有机会杀一个人。于是那天值班的人称病回家,把起草制书的机会让给苏轼,苏轼来顶班,马上起草贬谪吕惠卿的制书。“吕惠卿以斗筲之才,挟穿窬之智,谄事宰辅,同升庙堂。乐祸而贪功,好兵而喜杀,以聚敛为仁义,以法律为诗书。首建青苗,次行助役。均输之政,自同商贾;手实之祸,下及鸡豚。苟可蠧国以害民,率皆攘臂而称首。”这是苏轼一生骂人最厉害的一篇文章。苏轼被贬的时候,执政的章惇、蔡卞心里很清楚,吕惠卿是不能当广东地方官的,吕惠卿到广东去的话,二苏就没有活路了。吕惠卿申请当地方官,可以去北方和湖南,广东不能去,否则要出人命。所以吕惠卿是苏轼兄弟最大的一个仇人。

苏轼的人生态度

我们最后读一首东坡著名的词,这首词可以反映他处世的态度。“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他说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人生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不要因为离别伤感,离别是人生本应该有的内容,就像月亮有阴晴圆缺一样。所以这种事情自古以来就难全,不要埋怨人世的生活,更不要乘风归去。这也是东坡对于人生的态度,尽管这个人间不是很令他满意,尽管这里面有很多人对他造成的伤害很大,但他还是喜欢人间的。所以他能够不断地和政敌用轻松愉快的方式沟通,这即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态度。

陈劲松

上海师范大学谢晋影视艺术学院讲师

文学博士,上海师范大学谢晋影视艺术学院戏剧戏曲学讲师。2006年3月—2007年3月,应韩国江陵大学之邀,作为访问学者教授中文一年,并从事相关学术活动。主要研究领域包括戏剧戏曲学、民俗文化等。与导师翁敏华教授合作点评《长生殿》,并合作编写《“四大名剧”精讲》;曾多次参加有关《长生殿》和《牡丹亭》研究的国际学术研讨会,发表论文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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