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桂桐｜潘金莲与李瓶儿

前面我们说过，关于潘金莲，《水浒传》作者的贡献就在于他写了千古第一个平凡的女杀人犯。

《金瓶梅》的作者则把这个女杀人犯的形象写得更为凶狠、奸诈，更为生动形象。

《水浒传》中的潘金莲还只能算个初犯，《金瓶梅》中的潘金莲则是惯犯，前者只杀了一个武大，后者则害了五人的性命：

武大、宋惠莲、李瓶儿母子、西门庆。潘金莲在毒死武大时，王婆是主谋，西门庆是帮凶，她只是个行凶者，当武大死时，潘金莲“揭开被来，见了武大咬牙切齿，七窍流血，怕将起来”，“手脚都软了，安排不得”，不能不去求王婆来料置武大的尸首。

在害死宋惠莲时，她已经比较镇定，而且已会借刀杀人了。而在害死李瓶儿母子时，她已是主犯，而且简直显得很从容了。

她所使用的手段更为阴险狡诈，害死了人，又让你抓不到把柄。在李瓶儿死前，潘金莲把李瓶儿当作最强大的对手，她几乎是用尽浑身的解数来对付这个大敌。

因此，潘金莲与李瓶儿的斗争最为激烈，作者所花笔墨也最多，写得最为细致、曲折、生动。因而，潘金莲与李瓶儿的性格特点也都得到了比较充分的展示

一、西门家族的毁灭者潘金莲

自从私有制产生以来，有产者最为关心的问题就是这私有财产的如何保护；而遗产继承问题便很自然成了保护财产不被他人获得的关键性问题。

中国封建礼教的条条很多，但却以孝为本；而作为社会中心或支柱的男子，则不孝有三，以无后为大。说到家，这实际上正是财产权力的承继问题。

《金瓶梅》中，在西门庆的众妻妾里，拥有财产最多的，除了吴月娘作为主家婆是整个西门庆家庭这巨大财产的当然拥有者之外，就算得上李瓶儿了，其次才数得着孟玉楼。

李瓶儿所拥有的钱财之总值到底有多少，实在不好计量。

现银子不算，那四口描金箱柜中的“蟒衣玉带、帽顶绦环、提系条脱、值钱珍宝玩好之物”也不去细论，单单是从梁中书府中携出的那一百颗西洋大珠和二两重的一对鸦青宝石，到底在当时价值多少，又有谁能作出个准价来?

我认为，李瓶儿未嫁西门庆之前，西门庆的全部家产的总数绝对没有李瓶儿的财产总值多，而且相差甚远。

李瓶儿既然拥有这样一大笔遗产，自然也遇到一个如何保护和承继这些财产的至关重要的大问题，它甚至与李瓶儿的身家性命紧密相连。

西门庆是个暴发户，李瓶儿也是个暴发户。西门庆是个破落户变成的暴发户，李瓶儿则是穷措大变成的暴发户。

关于李瓶儿的家庭出身，或其娘家的家境，《金瓶梅词话》在李瓶儿嫁进西门庆府中的前前后后都没有述及。

但一向行文缜密的《金瓶梅词话》作者决不会忽视这个重要问题，不过作者对于李瓶儿的家境的叙述是放在决定李瓶儿三世的黑书中，一般读者和研究者容易忽略。

第62回，关于李瓶儿今世是这样叙述的：

“今世为女人属羊，禀性柔婉，自幼阴谋之事，父母双亡，六亲无靠，先与人家作妾，受大娘子气。……”

自幼“父母双亡，六亲无靠”这八个大字，既是对其家境的简明概括，也是说明李瓶儿所以作梁中书的小妾的主要原因。

正因为家境如此，所以李瓶儿没有读过书，虽然见过大世面，但文化层次较低，而且禀性柔婉。

这样一个人又六亲无靠、无权无势，在那样一个竞争激烈的社会中，拥有这样巨额的财产，要想保得住，可实在不容易。

李瓶儿早就认真地思考过这个重大问题。

在《金瓶梅词话》作者的眼中，李瓶儿也是个淫荡的女人，因此，李瓶儿所以要嫁西门庆，不能说没有西门庆能满足其性欲要求的原因在，这一点，李瓶儿自己也说过：“你是医奴的药一般，一经你手，教奴是没日没夜只是想你。”

——这与李瓶儿的经历有关，先作梁中书小妾，而梁妻以妒著；后嫁花子虚，实为花太监之宠物。这里不细说。

——但是根本的原因则不在此，而在于李瓶儿以为只有西门庆这样一个人，才能保住自己的财产。这一点李瓶儿自己也供认不讳。第14回写道：

妇人便往房里开箱子，搬出六十锭大元宝，共计三千两，教西门庆收去，寻人情上下使用。

西门庆道：“只消一半足矣，何消用得许多!”

妇人道：“多的大官人收去。奴床后边有四口描金箱柜，蟒衣玉带，帽顶绦环，捉系条脱，值钱珍宝玩好之物，亦发大官人替我收去，放在大官人那里，奴用时取去。趁此奴不思个防身之计，信着他，往后过不出好日子来。眼见得三拳敌不过四手，到明日没得把这些东西儿吃人暗算明夺了去，坑闪得奴三不归。”

嫁给了地痞恶霸西门庆这样一个财产保护神，今世的财产保护已不成问题。

而在西门庆众妻妾之中，李瓶儿嫁进来的最晚，却又第一个早生贵子，这样，自己死后，自己原有的财产有了继承人，而且将来西门庆家的全部家产也要由自己的儿子来承继。

母以子贵，自己有了宝贝儿子，在众妻妾中的地位更是不言而喻了。这时的李瓶儿，就人才，长得漂亮，只有那个满身风流的潘金莲才能与之匹敌；

论财产，腰缠巨万；从长远看，自己又有了儿子，有了依靠，志扬意满，自以为不仅在西门庆众妻妾中，乃至普天之下，自己也是最为充实的女人了。

漂亮、有钱、有儿子，李瓶儿的这三大优势，对于要在西门庆家庭中保持最宠幸的地位的潘金莲构成了最为严重的威胁，嫉妒成性的潘金莲，自然要来除掉这个大敌了。

大敌当前，经历曲折、久经沙场而又好斗的潘金莲，对敌我双方的形势进行了冷静而全面的分析比较。

在李瓶儿的三大优势中，李瓶儿虽然漂亮、皮肤白皙，深得西门庆的宠爱，但潘金莲自上而下风流，又有一双令西门庆陶醉的三寸金莲，二人相较，正是各有所长，因此这一点对自己威胁不算太严重。

李瓶儿有钱，这一点潘金莲无法比拟，但她靠了西门庆之宠幸，事事掐个尖，又有求必应，所以虽然手头不宽裕，但日用消费也够可观的了。

而且有一利必有一弊，正因为李瓶儿有钱，这钱财都已入了吴月娘的仓库，月娘怕得而复失，因此对李瓶儿存着戒心，没有好感。

唯有李瓶儿的这个宝贝儿子，将使瓶儿日益得宠，势必构成对自己的严重威胁，因此这宝贝儿子乃是祸根，必须除掉的。

而一旦这尿泡孩子一去，他又是李瓶儿的命根子，则李瓶儿亦将不保，所以除掉这小孽种，便成了潘金莲战胜李瓶儿的第一个战略目标。

潘金莲的这种战略是深思熟虑、蓄谋已久的。早在第27回李瓶儿与西门庆私语翡翠轩，潘金莲在翡翠轩隔子外潜听到李瓶儿已怀临月孕时，脑子里就转开了念头，所以她一有机会就对李瓶儿进行冷嘲热讽。

孟玉楼让她到椅子上坐，不要坐那豆青磁凉墩儿，潘金莲道：“不防事，我老人家不怕冰了胎，怕什么?”

潘金莲在宴席上只呷冰水，或吃生果子，孟玉楼道：“五姐，你今日怎么只吃生冷?”

潘金莲说道：“我老人家肚内没闲事，怕什么冷糕么?”羞得李瓶儿在旁脸上红一块、白一块。但是这孩子终于要出生了。在这孩子出生过程中，潘金莲表演得十分充分。

“那潘金莲见李瓶儿待养孩子，心中未免有几分气。在房里看了回，把孟玉楼拉出来，两个站在西稍间檐柱儿底下那里歇凉，一处说话。说道：'耶”口乐口乐!紧着热剌剌的挤了一屋子里人，也不是养孩子，都看着下象胆哩!’”

先是嫉妒，“你要看你去，我是不看她。他是有孩子的姐姐，又有时运，人怎得不看他?”接着就诽谤这孩子来路不明，不是西门庆的：

“一个后婚老婆，汉子不知见过了多少，也一两个月才生胎，就认做是咱家孩子。我说：差了!若是八月里孩儿，还有咱家些影儿，若是六月的，踩小板凳儿糊险道神，还差着一帽头子里!失迷了家乡，那里寻犊儿去?”

继而又暗藏杀机地骂道：“仰着合着，没的狗咬尿胞虚喜欢。”

李瓶儿的孩子终于呱呱坠地了。“这潘金莲听见生下孩子来了，合家欢喜，乱成一块，越发怒气生，走去了房里，自闭门户，向床上哭去了。”

从此，潘金莲对这可怜的孩子就开始直接进攻了。

潘金莲对于这位官哥儿，采取的战略方针首先是惊。第32回写道：

“单表潘金莲，自从李瓶儿生了孩子，见西门庆常在她房宿歇，于是常怀嫉妒之心，每蓄不平之意。”

这一天，西门庆前厅摆酒，时值李瓶儿不在，官哥儿啼哭。这潘金莲就不顾奶子如意儿的劝阻，抱着官哥儿，一直往后去了。“走到仪门首，一径把那孩子举得高高的”。

吴月娘一见到就说道：“举得恁高，只怕唬着他。”果然那孩子到晚上“就有些睡梦中惊哭，半夜发寒潮热起来。奶子喂他奶，只是哭。”

其次是让这孩子不得安宁。潘金莲与李瓶儿住得近，她就用打骂丫头秋菊来惊吵，“一面骂着又打，打了又骂，打得秋菊杀猪也似地叫。李瓶儿那边才起来，正看着奶子奶官哥儿，打发睡着了，又唬醒了。”(第四十回)

崇祯本《金瓶梅》插图

再次是将孩子扔在无人处不管，结果孩子让大黑猫给唬着了。

第52回写道：“那李瓶儿撇下孩子，交给金莲看着。”而金莲意在入洞会陈经济，于是把孩子放到芭蕉丛下不管，“那小玉和玉楼走到芭蕉丛下，孩子便躺在席上，登手登脚的径哭。并不知金莲在哪里，只见傍边大黑猫，见人来一滚烟跑了。玉楼道：“他五娘哪里去了?耶（口乐）耶（口乐），把孩子丢在这里，吃猫唬了他了!’吃此一唬，这孩子自进了房里，只顾呱呱地哭，打冷战不住。”

后来竞至于“两只眼不住地反看起来，口里卷些白沫出来。”可见这一次唬的实在不轻。

最后，潘金莲拿出绝招，驯养雪狮子猫，专门来对付官哥儿。第59回写道：

“却说潘金莲房中，养活的一只白狮子猫儿，浑身纯白，只额儿上带龟背一道黑，名唤'雪里送碳’，又名'雪狮子’……不是生好意，因李瓶儿官哥儿平昔怕猫，寻常无人处，在房里用红绢裹肉，令猫而挝食。

……李瓶儿与他穿上红缎袄儿，安顿在外间炕上，铺着小褥子儿玩耍。

……不料金莲房中这雪狮子，正蹲在护炕上，看见官哥儿在炕上穿着红衫儿一动动地玩耍，只当平日喂他肉食一般，猛然望下一跳，扑将官哥儿，身上皆抓破了。

只听那官哥儿呱的一声，倒咽了一口气，就不言语了，手脚俱被风搐起来。”

这一次，潘金莲的阴谋得逞，官哥儿终于被唬死了。

如果说潘金莲害死官哥儿只是出于与李瓶儿争宠之目的，但官哥儿的死，无论对李瓶儿，还是西门家庭的损失则远为重大，对于李瓶儿，官哥儿已死，她的财产也就失去了承继人，她自己命运所系的财产与儿子一失去，她自身也就难以保全了；而对于西门氏家族，则失去了财产继承人和传代接宗者。

从传统的观念来看，这害死官哥儿，等于使西门庆断子绝孙，这罪行要更重。

潘金莲，害死了西门庆，害死了官哥儿，是犯了二重罪。潘金莲真可谓“万恶不赦”了。

崇祯本《金瓶梅》插图

二、“龙狐”与“绵羊”

李瓶儿具有如上所述的三大优势，因而深得西门庆之宠爱，潘金莲的敢于与李瓶儿争斗，除了要保持自己的宠幸地位，时势所迫，不得不斗之外，还因为潘金莲也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有克敌制胜的法宝。

首先就才干而论，她显然比李瓶儿高出一筹。李瓶儿的文化修养远比潘金莲差，所以家中的丫环小玉、玉箫等讥讽她，她却意识不到。

其次是潘金莲看穿了李瓶儿，发现了她的最大弱点，就是禀性柔软，象一只绵羊。与瓶儿相比，金莲的性格则是凶悍、好斗、善斗，如狼似虎，吴月娘不就说她是“九尾狐狸精”转世吗?

李瓶儿的悲剧除了社会的、家庭的种种原因外，又与她的性格之间有关系。在那种弱肉强食的环境里，弱者总是要吃亏的。因此她的悲剧又同时是性格悲剧。

对于潘金莲与李瓶儿两人性格特点的把握与描写，作者自始至终很有分寸，而且成竹在胸，在构思这两个人物时就已经作了明确的规定。

《水浒传》中，西门庆与潘金莲在王婆茶坊相会，问潘金莲道：“不敢动问娘子青春多少?”潘金莲道：“奴家虚度二十三岁。”

但是《金瓶梅词话》在使用这一情节时却做了改动：

“西门庆道：'小人不敢动问娘子青春多少?’

妇人应道：'奴家虚度二十五岁，属龙的，正月初九日丑时生’。

西门庆道：'娘子到与家下贱累同庚，也是庚辰，属龙的。只是娘子月分大七个月，他是八月十五日子时生。”

《金瓶梅词话》作者将潘金莲的年岁由二十三岁改为二十五岁，似乎只是为与吴月娘相比，从而暗寓同样要将金莲娶回家中，或因其与自己的妻子同庚而有勾情之意。

但仔细一想，又不全对，因为吴月娘和潘金莲都仍然可以同是23岁，为什么偏偏要改作25岁?我以为问题的关键乃在于《金瓶梅词话》作者加上了“属龙的”这一补充说明。

而李瓶儿呢?“西门庆与李瓶儿初次幽会，西门庆问李瓶儿多少青春，李瓶儿道 ：“奴属羊的，今年二十三岁。”

潘金莲与李瓶儿，一个属龙，一个属羊， 这样一来，作者改写潘金莲年岁的谜底泄漏了：属相与人物的性格有关。在中国的传统观念中，尽管龙被神化为天子或者吉祥的象征，但其本性则是好斗。

龙为鳞虫之长，虎为兽中之王，皆善斗，所以人们常说龙虎相斗喻斗争之激烈。而性最温顺的是绵羊，平日说起人的性格之软弱则称为“绵羊之性”。

潘金莲属龙的，性格也是属龙的，李瓶儿属羊的，性格也正是绵羊般的。二人之斗，正似龙之与绵羊。

崇祯本《金瓶梅》插图

面对着潘金莲如狼似虎的进攻，李瓶儿这只绵羊只能一味地退缩。对此书中有过多次细致描写。

第41回，李瓶儿的儿子与乔大户的孩子结亲，潘金莲气不愤，指桑骂槐，借打骂秋菊出气，吵嚷惊吓官哥儿，“李瓶儿这边分明听见指骂的是她，把两只手气的冰凉，忍声吞气，敢怒而不敢言，早辰茶水也没吃，搂着官哥儿在炕上就睡着了。”

李瓶儿的丫头夏花儿偷了官哥儿玩耍的一锭金子，潘金莲借端生事了，诬陷李瓶儿家中的人偷了，说什么“瓮里走了鳖，左右是他家一窝子，再有谁进他屋里去!”

金子找到了，真相大白，李瓶儿本可理直气壮地反击潘金莲，但她没有这个胆量，只能在背地里向妓女吴银儿诉冤。

第五十二回，潘金莲把官哥儿放在芭蕉丛下，被大黑猫吓病了，病得很厉害，李瓶儿也因此着了暗气，病了。

第54回任医官看得十分真切，连西门庆都说：“先生果然如见，实是这样的。这个小妾，性子极忍耐得。” 

潘金莲明知李瓶儿母子都病了，仍继续进击，打狗，打秋菊，吵闹，连潘姥姥都来劝解，怕金莲唬了官哥儿。

金莲连潘姥姥都骂了，这“李瓶儿在那边，只是双手握着孩子的耳朵，腮颊痛泪，敢怒而不敢言。”

潘金莲驯养的雪狮子挝了官哥儿，把官哥儿吓得抽气不止，命在旦夕，“西门庆连忙走到前边来看视，见李瓶儿哭得眼红红的，问：'孩儿怎的风搐起来?’李瓶儿满眼落泪，只是不言语。问丫头，奶子，都不敢说。

官哥儿死了。

“那潘金莲见孩子没了，李瓶儿死了生儿，每日抖擞精神，百般地称快，指着丫头骂道：'贱淫妇!我只说你日头常晌午，却怎的今日也有错了的时节?你班鸠跌了弹也，嘴答谷了!春凳折了靠背儿，没的倚了!王婆子卖了磨，推不的了!老鸨子死了粉头，没指望了!却怎的也和我一般?’

李瓶儿这边屋里，分明听见，不敢声言，背地里只是掉泪，着了这暗气暗恼，又加之烦恼忧戚，渐渐心神恍乱，梦魂颠倒儿，每日茶饭都减少了。”

自此，李瓶儿一蹶不振，直至命归黄泉。

崇祯本《金瓶梅》插图

李瓶儿在潘金莲进攻面前的步步退缩，忍气吞声，很容易使人联想起她未嫁西门庆之前，在花子虚、蒋竹山面前所显示的另一番强悍凶狠的性格，第14回，作者写道：

花子虚打了一场官司，没分的丝毫，把银两、房舍、庄田又没了，两箱内三千两大元宝又不见踪影，心中甚是焦躁。因向李瓶儿，查算西门庆那边使用银两下落，今剩下多少，还要凑添买房子。

反吃妇人整骂了四五日，骂道：

“呸!魍魉混沌!你成日放着正事儿不理，在外边眠花卧脚，不着家，只当被人所算，弄成圈套，拿在牢里，使将人来对我说，教我寻人情。奴是个女妇人家，大门边儿也没走，能走不能走，晓得是什么?认的何人?

哪里寻人情?浑身是铁，打得多少钉儿!替你到处求爹爹，告奶奶，甫能寻得人情。平素不种下，急流之中，谁人来管你?多亏了他隔壁西门庆，看日前相交之情，大冷天刮的那黄风黑风，使了家下人往东京去，替你把事儿干得停停当当的。

你今日了毕官司出来，两脚踏住平川地，得命思财，疮好忘痛，来家还向老婆找起后帐儿来了，还说有也没。你过阴，有你写来的贴子见在；没你的手字儿，我擅自拿出你的银子寻人情、抵盗与人便难了!”

花子虚道：“可知是我的贴子来说。实指望还剩下些，咱凑着买房子过日子，往后知数拳儿了。”

妇人道：“呸!浊材料，我不好骂你的!你早仔细好来，困头儿上不算计，圈底儿下却算计。千也说使多了，万也说多了。

你那三千银子，能到的哪里?蔡太师、杨提督好小食肠儿，不是恁大人情嘱的话，平白拿了你一场，当官蒿条儿也没曾打在你这王八身上，好好放出来，教你在家里恁说嘴。

人家不属你管辖，不是你甚么着疼的亲故，平白怎替你南上北下走跳，使钱救你?你来家该摆席酒儿，请过人来，知谢人一知谢儿；还扫帚扫的人光光的，问人找起后帐儿来了。”

几句连搽带骂，骂得子虚闭口无言。

这真是一段绝妙的材料。由此我们不难看出李瓶儿性格中凶悍的一面，而且也可看出其不乏口才，简直可与潘金莲相匹敌。

对自己的丈夫花子虚，李瓶儿骂且不说，更有狠毒的手段在，

“话休饶舌，后来子虚只摈凑了二百五十两银子，买了狮子街一所房屋居住。得了这口重气，刚搬到那里，不幸害了一场伤寒，从十一月初旬睡倒在床上，就不曾起来。初时李瓶儿还请的大街坊胡太医来看；后来怕使钱，只挨着，一日两，两日三，挨到三十头，呜呼哀哉，断气身亡。”

这与潘金莲对待武大郎，又多么相似!

李瓶儿招赘蒋竹山之后，西门庆买通两个地痞——草里蛇鲁华，过街鼠张胜，逻打了蒋竹山，而且蒋被诬告抓在提刑院，被打得那两只腿刺八着走到家，哭哭啼啼哀告李瓶儿，问她要银子，还与鲁华。

又被妇人哕在脸上，骂道：“没羞的王八!你递什么银子在我手里，问我要银子?我早知道称这王八砍了头是个债桩，就瞎了眼也不嫁你。这中看不中吃的王八!”

正在蒋竹山遭此厄难之时，李瓶儿把蒋竹山赶出家门。“临出家门，妇人还使冯妈妈舀了一锡盆水，赶着泼去，说道：'喜得冤家离眼前。’”

这种人走泼水的做法在北方风俗中是只有做得绝的女人才这样干的，这一细节把李瓶儿的凶悍的性格层面活托出来。

崇祯本《金瓶梅》插图

李瓶儿在潘金莲面前的软弱与在花子虚、蒋竹山面前的凶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简直可说是判若两人。面对这种矛盾现象，有的读者和研究者感到困惑，有的则断言李瓶儿性格前后矛盾，这是作者的败笔或疏漏。

其实不然，这实在正是《金瓶梅词话》作者的高明之处!社会生活是复杂的，多层面的；人的性格也是复杂的，多色调的。看似矛盾对立、水火不容的性格层面，都能存于同一个人身上。

人物性格又是发展变化的，不是静止不变的，当客观环境发生变化时，人的性格也会发生变化。这就是生活的真实，文学作品的任务之一就在于揭示和表现这生活的真实。

《金瓶梅词话》之前的长篇小说中，《三国演义》开始写出了人物性格的复杂性， 但缺少发展变化，特别是随着客观条件之改变而与之相应的变化。

《水浒传》已开始这样做了，林冲在上梁山之前的性格的突出特点是逆来顺受，但是生活教训了他，所以在梁山上会有火拼王伦之举动。但在有些人物身上，这种演进的痕迹看不出来。

《金瓶梅词话》的作者正是继承并发展了《三国演义》和《水浒传》的上述优点，而且予以普遍化，不仅写出了人物性格的复杂性、多色调，而且写出了人物性格的发展变化。这在李瓶儿性格的描写上表现得就很充分。

作者的高明之处，不仅在于写了李瓶儿矛盾着的性格层面，写出了其性格之变化，而且令人信服地揭示了这种变化的现实生活依据。

在花子虚、蒋竹山面前凶悍的李瓶儿，未进西门庆家中，在与西门庆私通时，就被潘金莲发现了，把柄就落在潘金莲手里。而且主家婆吴月娘就不同意西门庆娶她。

中间她又跟蒋竹山挂刺了一阵子，惹得西门庆很不高兴。所以她嫁进西门庆府中时，轿子落在大门首，半日没个人出去迎接。

嫁进后，吴月娘当然很不高兴，并因此与西门庆闹了好一阵子别扭。她甚至受到了西门庆府中的下人的奚落。西门庆一连三日不到她府中来，到半夜，打发两个丫环睡了，饱哭了一场，可怜走在床上，用脚带吊颈，悬梁自缢。

幸亏发现得早， 被人救了过来。而西门庆得知后，心中大怒，教她下床来，脱了衣裳跪着，妇人只顾延挨不脱。

被西门庆拖番在床地平上，袖中取出鞭子来，抽了几鞭子，可见李瓶儿一嫁过来，就吃了闭门羹，下马威。

这里是西门府，不仅与花家不同，更与其招赘蒋竹山在自己家里不同，更为重要的是李瓶儿的对手变了，其对手潘金莲如狼似虎，口若悬河，天性好斗，李瓶儿的把柄又落在潘金莲的手里，不由她不忍气吞声。

俗话说：“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

李瓶儿在花子虚、蒋竹山面前也是如狼似虎，但在更为强大的对手潘金莲面前，则变成了绵羊，这正是生活的真实，潘金莲难道不是这样吗?

她一生凶悍，泼辣，放刁，但死前在武松强大的威势逼迫下，不也软了吗?第87回中写道：潘金莲“慌忙叫道'叔叔，且饶放我起来，等我说便了’。武松喝道：'淫妇快说!’”

潘金莲“吓得魂不附体，只得从实招说。”这同样也是生活的真实。

主子可以变奴才，奴才也可以变为主子，虎狼可以变绵羊，绵羊也可以变为虎狼，这就是生活的哲理。

《金瓶梅词话》作者正是深刻地揭示了这生活的哲理。

潘金莲与李瓶儿，一龙一羊，互相映衬，相辅相成，正是在这种对立之中，两人的性格特征都从而凸现了出来，不再是扁平的了。

本文作者   叶桂桐  教授

文章作者单位：山东外事职业大学

本文获授权刊发，原文刊于《叶桂桐<金瓶梅>研究精选集》，2015，台湾学生书局有限公司出版。转发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