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尧明原创/江南文脉
中国画是充分表达传统人文精神的文化产物，以其特有的观察方法和表现形式，形成了强烈而鲜明的艺术特色，具有独特的艺术魅力，闪耀在华夏文明、世界苑囿之中。江南人文渊薮，多文雅积淀，在中国绘画史上名流星布，吞吐扬弃继往开来，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翻开整部华夏绘画史，江南画家可谓群星璀璨。秀丽的景色、昌明的文化孕育了大批江南书画家，据大数据，明代时全国共有画家1114人，而江南画家就有806人（其中南直隶553人，浙江253人），占全国书画家比例高达72.4%。除了人数上的绝对优势，在中国绘画史各个阶段和重要节点上，江南画家也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
顾恺之画作
顾恺之：中国画史第一人
据《无锡顾氏大宗世谱》载：东晋名士顾恺之，家世显赫，从小饱受诗书熏陶，艺术学养深厚，才让他的绘画透出浓郁的人文气息。
三国时期曹植的《洛神赋》是文学史上的词赋名篇，讲述了作者在洛水之滨邂逅“洛神”的虚幻浪漫，写尽对“洛神”的思慕爱恋，美丽绝伦，飘渺迷离。顾恺之据此创作了《洛神赋图》，并演绎得十分传神，长卷式的画面重现了赋文中哀伤凄婉的氛围，显示出独特的艺术想象力与高超的艺术表现力。画长五米多，女神和曹植的身影不断重复出现，上演相遇和别离的情节。线条像春蚕吐丝一样，幻想中的女神身材修长、锦衣华服，裙带飘逸，凌波微步，流动感跃然纸上。长卷的叙事性表达如“连环画”一般让人看了欲罢不能，沉醉其中。
而奠定他“中国绘画史上第一人”地位的除了《洛神赋图》之外，还有《女史箴图》和《列女图》，这些传世之作中的线条同样为人称道：春云浮空，春蚕吐丝，流水行地，纯朴自然，他就是用这种极细软而又极富内韧的线条塑造了笔下的美丽人物。顾恺之绘画的最大特点是“以形写神”，对于人物不仅塑造形象逼真，更重要的是通过外在的形象表现出人物的内心独白和性格特征，这是难得一见的功力。他影响了后世一批画家，一直到唐代。
董源山水画作
董源：南派山水画开山鼻祖
五代时期的董源，自称“江南人”，南唐中主时任北苑副使，故又称“董北苑”。擅画山水，兼工人物、禽兽，其山水画笔力沉雄，以描绘峰峦晦明、洲渚掩映、林麓烟霏、草木畅茂的江南景色见长，善用披麻皴和点苔法表现草木丰茂、秀润葱郁的江南山峦。他用笔甚草草，近视几不类物象，远观则景物粲然，米芾谓其画“平淡天真，唐无此品”。
在东晋顾恺之的时代，山水仅仅是依附于人物画的配景，而且缺失与人物正确的比例关系和远近层次。到南朝五代，山水画开始具备独特的审美内秀和美感享受，脱离了人物画自成一体。董源开辟了江南水墨山水画派，也是画史上最早的山水画流派，标志着山水画在艺术上的独立。
董源率真潇洒的笔致，自然、放达和潇散的审美趣味，影响了后世许多重要画家，如米芾、苏轼、董其昌、黄公望等，受到这些文人画的开宗立派者推崇。他的山水画在元明清乃至近代的山水画坛上占据重要地位，自成一派新风，有《夏景山口待渡图》、《潇湘图》、《龙宿郊民图》等画作传世。
黄公望富春山居图局部
元四家：南派山水的经典传家
画坛公推的元季四大家黄公望、吴镇、王蒙、倪瓒都是江南人氏，而浙江吴兴的赵孟頫更是元代画坛领袖。
明人王世贞曾说：“文人画起自东坡，至松雪敞开大门。”这句话道出了赵孟頫在中国绘画史上的地位。作为一位变革转型时期承前启后的大家，赵孟頫提出“书画本来同”，以书法入画，使绘画的文人气质更为浓烈，韵味变化增强。他不仅书法好，在绘画上也是十项全能，人物、花鸟、墨竹、枯木竹石、鞍马、禽兽无所不能，且极精绝。山水画造诣亦高，有《鹊华秋色》《洞庭东山图》《重江叠嶂》《双松平远》等传世，他的绘画兼有诗、书、印之美，相得益彰，奠定了他在元代画坛的领导地位。
元四大家首推大器晚成的黃公望（1269-1354），他五十岁才开始学画，从此翻山越水专注绘事，最后归隐浙江富阳。黄公望常在长江和钱塘江上行走，得江流蜿蜒山川迎送之情，所以构图极具掩映湾转之态，任笔路之所止，或高耸、或曼圆、或平夷、或侧转倾斜，都有山重水复、柳暗花明之巧妙。在最著名的《富春山居图》卷中，笔墨平行中有交错，紊乱中有秩序，墨色淡雅自然，线条疏松流畅，成为中国山水画中“披麻皴”法之最高标准。
吴镇（1280—1354），浙江嘉兴人。以笔墨苍老酣沉为后世称道，他的披皴法与黄公望齐名，是后来文人画所奉为经典的作品，如《洞庭渔隐图》、《清江春晓图》，皴法的成熟和笔墨的厚重跃然纸上。他最喜欢画“渔隐”的主题，用笔苍茫有致，流露对恬淡超然的隐逸生活向往，他为《草亭诗意图》题诗云：“依村称草亭，端方意匠宏。林深禽鸟乐，尘远竹松清。泉石供延赏，琴书说性情。何当谢凡近，任适慰平生”。
王蒙（1308—1385），浙江吴江人，赵孟頫之外孙。他的画风与赵氏相去甚远，作品构图十分饱满，布局复杂，有郁郁苍苍、密茂磅礴之气概，用牛毛解索等皴，写夏山最能表现其深秀特色，人称之为笔精墨妙。倪云林有“叔明（字）绝为能扛鼎，五百年来无此君”之语。他最有名的《青卞隐居图》，以淡墨、浓墨、焦墨回互连绵，构图辗转蜿蜒、层层叠叠，有一种苍茫之感，董其昌题之为“天下第一王叔明画”。王蒙所作的《具区林屋》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具区”即太湖，这幅以太湖山水为主的作品，充分表现了太湖石的玲珑剔透和流水的潺缓漪涟，自带一种返老还童的意境，充满雅拙之气。
倪瓒画作
倪瓒（1301—1374年），无锡人，家产富饶，有洁癖，是“元四家”最具性格的一位。他主张“逸笔草草”，画面萧肃空远，简单平和，在一河两岸式的构图中，只见远山，近则一座小亭、一块湖石，一间茅亭，水天不着一笔，却以少胜多，极单纯幽寂之致，为中国山水画另生一种“以天真幽淡为宗”的新格局。倪云林对山水画的另一大贡献是创造了“折带皴”的笔法。以侧锋的重叠转折交互，皴擦出石之纹理和远山的脉络，不落凡尘，臻于化境。他的《江岸望山图》、《紫芝山房图》、《容膝斋图》、《松林亭子图》均笔简意远、惜墨如金。后世江南人对倪画倍加推崇，甚至于以家“有无倪书”来评判雅俗。
文徵明画作
明四家：吴门画派风雅自现
相对“元四家”，明代江南四位著名画家沈周、文徵明、仇英和唐寅被后世称为“明四家”，因为都是苏州人，又称“吴门四家”。明前期还有个桥梁人物王绂，精枯木竹石，擅长山水，兼有王蒙郁苍的风格和倪瓒旷远的意境，对吴门画派有一定影响。
王绂（1362-1416），无锡人，号九龙山人。他生平坎坷，经历多、见识广，山水有浩阔的意境和苍茫的笔墨，名作有《潇湘秋意》和《山亭文会图》等。《山亭文会图》采用“三角形”构图，为王绂独创，启明代画法之先河。他还有一幅著名的代表作《竹炉煮茶图》，洪武二十八年无锡惠山寺高僧性海托湖州竹工制作了一具烹煎茶水的竹炉，刚好当时王绂正在寺中养病，于是请他绘制了《竹炉煮茶图》。这幅画深得乾隆喜爱，南巡时曾在惠山品二泉水，观画题咏。
自沈周开创的吴门画派，基本上被认为是继承“元四家”文人画传统的体系，晚明之后成为中国山水画的主流。
沈周（1427-1509年），吴门画派开宗大师。其绘画题材广泛，山水、人物、花鸟皆能，尤以山水最负盛名，在表现形式上呈“细”、“粗”两种面貌。笔墨上既汲取宋院体和明浙派的硬度和力感，下笔刚劲有力；同时又保留元人的含蓄笔致，于凝重中显浑厚；墨色酣畅淋漓，又注重浓淡变化，故磅礴而又苍润。这种笔墨形式，苍中带秀，刚中有柔，加强了笔道的“骨梁”作用。在构图造境方面，无论繁复和简略，都强调山川恢阔的“势”，又着意于朴实的“质”，于“拙中寓巧”，故其山水境界，平淡、质朴、宏阔。代表作有《庐山高图》、《策杖图》、《仿董巨山水图》、《夜坐图》。《卧游图》和长卷《沧州趣图》是他晚年的杰作。
文徵明（1470-1559），吴派巨擘。他诗文书画均佳，性情温和，寿高九旬，子侄、学生都受其影响和传授，是将吴派发扬光大的历史性功勋人物。他的山水画粗细风格迥异。一类闲静明秀，尽显高雅本色，多为浅绛青绿山水，如《江南春》、《溪亭客话》等，高士踞坐，长林掩映，远山层叠，春霭朦胧，雅致深秀，这是文徽明的本相。另一类所谓的“粗文”，如八十岁所作《古木寒泉图》，劲遒条畅，一条白龙瀑布直垂而下，松柏盘折纠缠回旋，极尽缪曲。看此图不仅淋漓痛快，直似回肠百结，一朝得解，千古抑郁，顷刻销尽，令人心胸豁开，艺术净化之功至此称极。
唐寅（1470-1523），字伯虎，人称“江南第一风流才子”。擅长诗文书画，题材范围宽广，独出机杼不拘一格，他的《溪山渔隐图》是集成了音乐、诗歌、图画于一体的通感之作，在绘画技法上又有“淡斧劈法”的新贡献，相近的还有《山路松声图》。在人物画上，唐寅的《王蜀宫妓图》为仕女创立了“三白法”，即用白粉敷于人物的额头、鼻翼、面颊以增加立体感，使人物脸型显得立体丰满。唐伯虎的画贵在立异创新，影响深远。
仇英（1498-1552），初为漆工，专画传统题材，但摹古功底深厚，尤擅长工笔重彩人物与青绿山水，自成一家，被称为异才。他的《汉宫春晓图》堪称中国“重彩仕女第一长卷”，近6米的画卷中115个人物，个个衣着鲜丽，姿态各异，生动描绘出后宫佳丽的百态群像，又融入各种文人式的休闲活动，排布极富空间感，整个画面有静有动，大有可观。他所摹的张择瑞《清明上河图》，加入大明朝明媚的苏州城，并借用王希孟的“青绿山水”，沾满人间烟火气的“市井画”有了高大上的既视感。《桃村草堂图》和《桃源仙境图》是姐妹篇，天上人间，充满了文人理想中的隐居之乐。
董其昌书画作品
董其昌：华亭画派杰出代表
董其昌（1555-1636），别号香光居士，松江华亭人。明后期大臣，书画家，董其昌擅画山水，笔致清秀中和，恬静疏旷，用墨明洁隽朗，温敦淡荡；青绿设色，古朴典雅。以佛家禅宗喻画，倡“南北宗”论，为“华亭画派”杰出代表，并有“颜骨赵姿”之美。其画及画论对明末清初画坛影响甚大，如他将王维开创的“南派山水文人画”，提升到佛教和禅宗的关系，王维归隐辋川的顿悟，打开了中国山水意境文人画的大门。再比如书法，他认为“晋人书取韵，唐人书取法，宋人书取意”，一句话精准囊括三朝书法的审美精髓，对后世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在他四十余岁的盛年，悠居林泉，博采众长，心闲手熟，创作了《葑泾访古图》《鹤林春社图》《浮岚暖翠图》《神楼图》《西湖八景图》《溪回路转图》等许多描绘江南风光的名作。董其昌的山水画大体有两种面貌，一种是水墨或兼用浅绛法，比较常见；另一种则是青绿设色，比较少见。他十分注重师法古人的传统技法，题材变化较少，但在笔和墨的运用上有独特的造诣。其画法特点，以书法的笔墨修养，融会于皴、擦、点、划之中。他作画强调写意，加之兼长书法、诗文，诗、书、画相映成趣，和谐一致，成为文人画追求意境的典范。
郑板桥作品
石涛：扬州八怪的领路人
石涛（1692-1708），扬州著名画家，中国绘画史上一位重要人物，既是绘画实践的探索者、革新者，又是艺术理论家。扬州八怪受其影响甚大。
他是明靖江王后裔，幼年家变后落发为僧，半世云游，以卖画为业。明末清初的画坛，临摹抄照为主流，萎靡不振。这时，石涛提出“笔墨当随时代”、“无法而法”的主张，宛如空谷足音，震动画坛。石涛山水画从写生得来，盎然生气，哲思感情，相互揉合，画境灵活生动，别具一格。他所画的山水兰竹、花果人物，讲求新格，构图善于变化，笔墨恣肆，意境苍莽新奇，一反当时仿古之风。其传世作品有《搜尽奇峰打草稿图》、《山水清音图》、《竹石图》等。
石涛的理论和实践开“扬州一派”，及至孕育出“扬州八怪”等一批具有创新精神的画家群体。他们力图创造“推天接地之文，震惊雷雨之字，呵神骂鬼之谈，无古无今之画”，不随时俗，由于有违传统欣赏习惯，令人新奇之余也颇有些“怪异”。他们在生活上大都历经坎坷，最后既卖画为生又以画寄情，在艺术上有一定的追求，不同于一般的画工，达到了立意新，构图新、技法新的境界。
扬州八怪中最具代表的人物是郑板桥。他为官之余仍以书画营生，擅画兰、竹、石、松、菊等。代表作《竹石图》，竹子艰瘦挺拔，节节屹立而上，直冲云天；每张叶子都有着不同的表情，墨色水灵，浓淡有致，逼真地表现出竹的质感。在构图上，他将竹、石的位置关系和题诗文字处理的十分协调。徐悲鸿曾在郑板桥的一幅《兰竹》画上题云：“板桥先生为中国近三百年最卓越的人物之一。其思想奇、文奇、书画尤奇。观其诗文及书画，不但想见高致，而其寓仁悲于奇妙。尤为古今天才之难得者。”
徐悲鸿作品
徐悲鸿：中国现代美术教育奠基人
江南代有才人出，江苏宜兴人徐悲鸿对现代中国画坛也作出了历史性的贡献，被称之为“现代绘画之父”、“现代中国绘画之祖”、“中国现代美术的曙光”。
徐悲鸿（1895-1953），早年曾留学法国学西洋画，归国后长期从事美术教育，1941年后任中国美术学院院长。二十多年躬耕桃李，培养了中国美术五辈人才，被尊为中国现代美术教育的奠基人、“五四”以来中国文化巨匠之一。2003年，全国书画院系统最高美术奖项“徐悲鸿美术奖”成立， 以纪念和弘扬徐悲鸿的巨大贡献。
徐悲鸿立足中国现代写实主义美术，提出了《中国画改良论》。强调国画改革融入西画技法，提出“素描是一切造型艺术的基础”，作画主张光线、造型，讲求对象的解剖结构、骨骼的准确把握，并强调作品的思想内涵。中国画史上，完全不同于传统的人物是从徐悲鸿的“素描论”开始的。
徐悲鸿擅长人物、走兽、花鸟，尤其画奔马开创大写意一派。其一生创作以骏马为主题的作品最为著名，成为个人风格象征。一匹匹昂头挺胸，奋力奔跑的马儿给人以生机和力量，表现出令人振奋的昂扬精神。
作者简介：陈尧明，文化学者，无锡市江南文化研究会会长，《江南文化》杂志常务副主编，原无锡市委宣传部副部长、社科联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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