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示：本文有点剧透，但是不影响观剧。
前天夜里，看完《漫长的季节》结局，感到后劲很大，心情压抑。
尽管已经戒烟三年，可我还是翻箱倒柜地找出一包烟，独自坐在阳台上抽了一支。望着外面斑斓的灯火，又想起我出生长大的地方。
那是一个如同《漫长的季节》里桦钢的厂矿，里面人、事、物都几乎一模一样。因此，我不太把这部剧当悬疑剧看。
它的核心是一出悲剧，是1990年代国营厂矿的一首挽歌。剧中的不少情节，在我的年少的记忆里都曾出现过。
我给你们讲两个故事吧。
第一个故事的主人公，是我们那个厂里的一位单亲妈妈。她老公，或者说前夫，几乎就没人见过。她运气不太好，进厂后没几年就遇到“减员增效”。
有一段时间，不知从哪里吹出的风，疯传她在城里的风月场所上班。根据是，她每天都是黄昏时出门，午夜后回家，中午才起来。
群众一致认为：她在做“那个”。
这种厂矿社区有个特点，谁家上午出点什么事，午饭就能成为大家饭桌上的谈资，晚饭就能搞得全厂人民都知道，最多不出三天就能给你打上标签、载入史册。
何况是被认定做“那个”。
这简直是给工人阶级抹黑嘛。连我们小孩都在背后，给她取了一个非常难听的绰号。她走到哪里，背后都有人指指点点。
碰巧，她就住在我奶奶的对门。
奶奶是仅有的几个，不对她另眼看待的人。我也不知道奶奶是怎么想的。
那阵子，每天临近午饭时候，奶奶总让我敲开她家的门，送两个刚煮好的玉米。然后，她就和她的儿子靠在门边，一边啃玉米，一边和屋内的奶奶大声聊天。
尽管她看起来总是热情而友善，可我内心却忐忑不已。
终于有一天，我按捺不住心中的疑问，对奶奶说：
奶奶，他们说她在做“那个”。
我奶奶用四川话说：
你个娃娃家，懂啥子？
我那时确实不懂。
在这部剧里，有一个让我非常动容的片段：下岗以后的巧云在夜总会当陪酒女，她既不年轻也不漂亮，没人“点台”的时候，她躲在狭窄的电话间里，给家中生病的孩子唱“一闪一闪亮晶晶”。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个画面，我就想起了当年靠在门边啃玉米的那对母子。
他们有什么错呢？
而剧里王阳母亲心脏病术后报销不了医药费，以及巧云全力一家为了治病倒卖厂里物资的情节，也非常真实。
只是现实中的情况，还有点不同。
这是我要说的另一个故事。
主人公是厂里保卫科的干事。在我的记忆中，他长得高大魁梧，有一个很漂亮的老婆和一个很可爱的女儿，原本是很幸福的一家人。
很可惜，他正值壮年时患上了尿毒症，需要定期地透析。这个费用在当时来说是非常昂贵的。
最初，厂里还能给报销一点医药费。不过，随着效益越来越不好，企业难以再承担“办社会”的功能。医药费不能再报销。原有的食堂、学校、医院、商店、俱乐部，也都无法再维持运转。
那时的社保体系也不健全，对需要靠透析维持生命的病人来说，无疑是灭顶之灾的。
怎么办呢？
工厂是做大型机械的，平时生产会遗留下大量的铁屑，可以卖钱。以往，这些废料也是公家的物资，厂里统一回收统一处理。考虑到这家人的实际困难，就把部分处理铁屑的业务交给他们，能弥补一些医疗费。属于是经过批准的，“倒卖”企业物资。
因为企业也只能拿出这些东西了。
可是，后来企业越来越困难，不再开工，铁屑也越来越少。
病人能透析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我最后一次见到这个叔叔的场景，记忆很深。
那天我经过他家门口，他正坐在单元门洞外晒太阳。明晃晃的太阳光，照在他蜡黄的脸上，老实讲是有点“吓人”的。他问我是不是放假了。
我说是。然后出于礼貌，我说了一句话：
叔叔你气色好好哦。
他听完笑笑没有言语。
我非常懊悔说了这句话。
当时，流行一个词叫“阵痛”。这是中国人特有的智慧，因为阵痛是短暂的，是会过去的。
事实上，后来的大多数人都走出了阵痛，你却明显可以发觉：他们的感情不同程度地，留在了那个“漫长的季节”。
他们在这一生中，经历了一种悲剧的类型，叫“盛宴已过，大梦将醒”。
这种悲剧最可怕之处的就是，梦里的人还不自知，醒来就被迫要面临残酷的命运。
像戏里面彪子说的，如梦。
在现实中是这样，在戏剧中也是这样。
《漫长的季节》里众多人物的梦，就是桦钢。他们跟桦钢代表着的旧体制，紧密联系在一起。桦钢是他们生活的沃土，是他们的乌托邦。
他们众多人物的悲剧，都可以归结到一个源头：桦岗不行了。
这在范伟饰演的父亲身上，体现地淋漓尽致。
他牢记着这个工厂是他父亲铲下的第一把土，他贯彻着“工厂是我家，维护靠大家”，在多数人都意识“我家”已经不行了时，他还想尽办法让儿子也继续这份事业。
因为这才是他心目中的“正经工作”，是解决他儿子前途问题的唯一一块浮板。
剧中母亲对儿子王阳说的一番话，其实道出了他们这代人的想法：
我们这代人那是被安排惯了，这个身上啊是有个圈的。我们就按部就班地在这个圈里走着，也没人问为啥，也没人到圈外溜达过，就连踩了个线都害怕。
事实上，这个圈既是他们的束缚，也是他们的保护。
他们从前可能想都没想过，这个圈会自己消失。他们的沃土会变成沼泽，乌托邦会有崩塌的那一天。
这是1990年代最深刻的一段记忆之一，在过去很多时间里，它没有被表现出来。转眼间过去快四分之一的世纪，真真是成为历史。
历史的描述，往往是简单的；而个体的感受，却很残酷。
很多人在其后的时光里，经历种种抗争和辛苦，你以为他们是又站了起来，其实很多人，也只不过是重新回到了水平面而已。
不过，他们总还是怨而不怒，哀而不伤，有着老工人阶级的体面和觉悟。
所以，我觉得《漫长的季节》的结尾特别好。范伟追着自己年轻时驾驶的火车，一边追一边喊：
别回头，往前看。
然后，姜育恒那首老歌《再回首》响起。
人生就是这样：一边告诫自己别回头，一边又情不自禁再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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