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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步冲:古龙武侠有三个地方谁都做不到


仇怨,是古龙与金庸谋篇布局的不二法门。金庸倾向于用儒家式的“忠恕”消解仇怨,然而古龙则别出机杼,让情节的峰回路转或者主人公内心的寂灭彻底颠覆了“仇恨”所存在的必要性,凸显了传统武侠叙事中“复仇”的荒诞。


9月21日,是一代武侠小说奇才古龙(熊耀华)先生辞世三十周年纪念,在网络上已经有不少古龙武侠迷贴出“小李飞刀成绝响,人间不见楚留香”的挽联。在我等许多生于6、70年代的新派武侠小说迷(不论团饭,唯饭)眼里,新派武侠四杰,金庸古龙温瑞安梁羽生,梁老笔力千钧,但过于拘谨,温吞如水;温少才情横溢却热衷文字游戏,走火入魔,隐隐有些落后,唯有古金两人,一正一奇,一个巍峨如名山巨峰,一个诡奇如电光火石,平分秋色,不相伯仲。

初识武侠,是在初中,校园外一残破店面,一半租书,一半租赁录像带,店主面貌酷似葛优,冷峻,不多语,中学生无钱缴纳昂贵定金,也可变通,拿学生证抵押,书一日租金单册五角,录像带一元,童叟无欺,对于所租书与电影,店主被问及时,才点评数言,便不再多说。后来想想,但凡大隐隐于市的高人,都是这个调调。吾辈入门读武侠,如同传统作品中名门正派弟子练功,先读中正浑厚的经典打底,从“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开始,读完这十四本金庸专著,各人兴趣才有分野,有的抱定“泰山归来不看岳”的心理,决意从此只读金庸的,有的则抱着“在博不在精”的心理,慢慢去读司马翎,柳残阳的,彼时葛优店主递过来一本《英雄无泪》:“你应该看看古龙。

“一入侯门深似海”,没想到这一看,就是几乎二十年,准备高考时,海淀区模拟试卷底下悄悄垫着的是《多情剑客无情剑》,准备考研时,马哲大纲旁边放的是《陆小凤》,有的同学好友闲的没事,自己动笔,开写武侠同人小说,模仿金庸者为“描金”,模仿古龙者为“拷古”,“描金”需要涉猎史学掌故,国学典籍,诗词歌赋,山水胜迹,民谚俗语,林林总总,不好搞,可“拷古”就不一样。有人戏谑说,只要掌握几个窍门,诸如详述兵器名物之形状,分量,短句分行排比,牢记活用以下经典古氏名句:“没有人能说得出他出手有多快,因为见过他出手的人都死了”“没有人知道他的武功来历,也没有人知道他的武功究竟有多高。”“手指纤长,有力,指甲修剪得很干净”“皮肤比绸缎还要光滑”……诸如此类,就可以有所小成。一代才子如冯唐,也在《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中谑称,自己续写过陆小凤,而自己的版本中,陆小凤不仅有四条眉毛,亦有三管阳具,惊天动地泣鬼神。

作者自己一向强调,对艺术作品的解读,切忌只限于读者个人肤浅的个人经历导出的移情效应,而忽略文本,创作背景分析与理论。所以接下来,我就想不惴浅薄,谈谈个人这位武侠宗师作品中最为欣赏的“三奇”。


首先,就是古龙迷们耳熟能详的“浪子”形象。

上世纪90年代的北大,有一大批才情通天,但和我一样天性疏懒落拓的学长故交,由此也产生过一个松散的武侠读书俱乐部,大家读金庸笔下那些一本正经的大侠,虽羡之,却从未心向往之。纵然杨过与令狐冲,亦是半截浪子,一心还是要归附庙堂,只有古龙笔下如萧十一郎,沈浪,李寻欢等一般如同《阿飞正传》中“无脚鸟”旭仔一般的漂泊者,才会让我辈产生忠实读者惯有的移情心理,暗自狂喜。杨过虽然当了半辈子浪子,好歹身份明晰,杨康之子,师承全真教和古墓派小龙女,江湖上的名号是神雕大侠,要不时出来救国救民,扶危助困。但古龙笔下的浪子名侠,仿佛是一个个来自全球互联网时代的数码朋克浪游者,只有名字(ID),没有过去,独来独往,踯躅于黑暗与光明之间,活在当下,只对当下和自己负责。

用心理学角度讲,这些浪子所患的便是“自我身份焦虑症”,和古代欧洲骑士传说中的侠盗罗宾逊和切现代革命史上的火炬切·格瓦拉是一个毛病。一部分原因是他们细腻而敏感,拒绝任何俗世社会科层结构中的“身份”与“定位”的桎梏,而另一部分则在于他们崇高(甚至不切实际)的理想已经远远地超越了普罗大众可以理解与接受的范围,因此除了独行与牺牲,别无他法。

一个明显的例子便是《三少爷的剑》中的谢晓峰,这位天下第一剑客,神剑山庄的主人,“一生下来,就彷佛带来了上天诸神所有的祝福与荣宠”,然而他却遭遇了前所未有的自我认同危机,假死后化身为“没用的阿吉”,辗转于市井娼寮之间,以自我折磨与摧残,寻求一种内心的平衡与救赎,当“大老板”派遣竹叶青来询问他,有什么条件可以让其罢手时,“没用的阿吉”心中那个倨傲,高高在上的谢家三少终于复活了,借助竹叶青的转述,我们知道他的要求是“让所有人可以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这不仅仅是能用中国传统文人士大夫传统中“江湖之远则忧其民”的主张可以比拟的,而是引向了几乎乌托邦式的,人的全面自由与解放。


我一直认为,古龙与王家卫是相通的,古代农业社会中不可能产生这样的孤独者,古龙笔下的浪子,孤客,只是现代工业社会中人类关系异化疏离到极致的产物,一如《东邪西毒》中的那片沙漠,只是都市钢筋水泥丛林的倒影,古龙与王墨镜对于数字,具体事件的执着与拘泥,也只不过是孤独者执拗地试图证实自身存在性所做的徒劳尝试。

浪子三唱,不唱悲歌。红尘间,悲伤事,已太多。浪子为君歌一曲,劝君切莫把泪流。人间若有不平事,纵酒挥刀斩人头。”武侠小说中,一提到江湖中行走之“侠”,无非八字“行侠仗义,快意恩仇”,报恩行仇,是武侠世界中最为常见的两种举动,而“行仇”则是重中之重,王怜花在《江湖外史》中一笔道出,仇怨,是古龙与金庸谋篇布局的不二法门,金庸倾向于用儒家式的“忠恕”消解仇怨,诸如萧峰与杨过,然而古龙则别出机杼,让情节的峰回路转或者主人公内心的寂灭彻底颠覆了“仇恨”所存在的必要性,凸显了传统武侠叙事中“复仇”的荒诞。



《边城浪子》中的傅红雪,在向杀父仇人马空群挥刀时,却惊讶地发现自己根本不是白天羽之子,复仇意志顿时成为了一座沙滩上的城堡;在《七种武器·多情环》的结尾,卧底天香堂的萧少英付出了一只手的代价,毁灭了仇人葛停香后,复仇并未给他带来满足,而是无限的空虚,“人”所存在的终极目标如果过分具体单一,则达成之后则失去存在意义的荒诞,暴露无遗。进而,古龙写道:“报复是不是真的能使人忘记所有的痛苦和仇恨?已经被毁灭了的一切,是不是能因报复而重生?”这种终结意义上的拷问和回转,远超于单纯因满足读者浅层移情需要而营造的“大仇得报,正义伸张”的陈旧情节窠臼。

当然,古龙并非一味酿造刺激读者心绪的苦酒,宽恕与欢乐,始终在他的笔下,在江湖上有一席之地,《欢乐英雄》结局之光明,简直使它看起来不像是一部古龙的作品,头脑简单,爱恨分明的郭大路,单纯倔强的燕七,外冷内热的王动和叛逆的林太平,终于迎来了难得的大团圆结局,林太平父亲陆上龙王与林太平爱人玉玲珑之间的世家深仇,终于在两位爱人罗密欧与朱丽叶式的牺牲面前得以消弭,希望,始终是人类战胜所有苦难障碍的最后寄托,深谙人性的古龙,对此也不能熟视无睹。

浪子”,“恩仇”是古龙创作中的两奇,我心目中的第三奇,则是古龙武侠作品中的“写意式”武道


梁守中先生在《武侠小说话古今》中所说:“旧派武侠小说中的招式,大多从《拳术精华》一类的书中捡来,这类招式,在传武术中是确实存在的,大多模拟飞禽走兽的活动姿势…….新武侠小说家既继承了旧武侠小说家那些象形象势的招式,又自出机杼,创造出许多像意的招式来……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但从读者看来,这些招式形意结合,虚实相生,既谐谑风趣,又触发人们的联想,就更加好看了。

从民国初年新武侠小说发轫,到60年代金庸梁羽生两大巨擘,武打斗杀场面日趋呈现审美与舞蹈化倾向,“虚化”招式已经呼之欲出,最明显的例子莫过于《笑傲江湖》里令狐冲受自风清扬的“独孤九剑”,剑势变化种种,一概也无,第十五回中令狐冲于嵩山韦林镇破庙之中刺瞎15名左冷禅派遣刺客双目,只是用了一句“长剑倏出,(令狐冲)使出“独孤九剑”的“破箭式”,剑尖颤动,向十五人的眼睛点去...... 十五名蒙面客的三十只眼睛,在一瞬之间被令狐冲以迅捷无伦的手法尽数刺中”即告完成,宛如留白甚大的泼墨写意山水一般,然而金庸毕竟还是旧学耆宿,借助风清扬之口,好歹给“独孤九剑”写了个开头总诀,也明确提示其首创者是前辈隐侠独孤求败,总要有一点师承脉络可寻。

但古龙笔下的主人公呢,侠盗楚留香,武功特征仅仅是出神入化,不知师承自何处的“轻功”以及“比常人快了至少三倍”的寻常招式,陆小凤唯一的标志性武功,亦只是毫无来历背景,能够挟持住任何兵刃的双指一挟,而《多情剑客无情剑》中的阿飞,不仅对其剑招毫无描写,连父母血缘,家世渊源与其浪迹天涯的目的,也一概略过。

古龙独特的暴力美学,更多的渊源来自东瀛,杂糅了日本60年代东映剑侠电影的镜头分切感与日本武士道,剑道中的“会心一切”。一个招式在瞬间决定生死,胜利不仅决定于双方的武功实力,也决定于冷静,机变,诡道,甚至是不惜一命的“死志”,日本战国时代著名剑豪宫本武藏在其传世之作《五轮书》中,甚至坦言:“除了紧握刀柄,将刀刃迎向对手,剑道无其他奥秘可言”。在日本,武士修禅,是为了“心外无物”,可以在刹那间抽刃挥斩,善恶立判。古龙自己在《天涯·明月·刀》的序言中也坦言:“应该怎样来写动作,的确也是武侠小说的一个难题,我认为,动作,不一定就是打……小说中动作的描写,应该是简单的,短而有力的,虎虎有生气的,不落俗套的…”确实,古龙深知,在电影视听语言与特技日新月异的当日,武侠小说的创作者再用滞重,有门槛的文字迫使读者在心中费劲地重构一个个本应快捷,酣畅的斗杀动作场面,实在是不合时宜,且力不从心。银幕上李小龙出一腿,只需六格胶片,不到三分之一秒,文字如何能与之抗衡?

有趣的是,《五轮书》并不被视为中国传统意义上的“武学之书”,而是被分类为兵书,其中诡道,奇正之术倒是不少。日本剑道史上大名鼎鼎的严流岛决战,宫本武藏正是通过姗姗来迟,使得急性的佐佐木小次郎心浮气躁,从而极大的增加了自己的胜算。与之相应,古龙在作品中,通过安排楚留香通过碎镜,陆小凤借助长鞭与绝代佳人沙曼,杨铮利用自断一臂等等奇思到骇然的“左道”,在与武功远高于自己的石观音、宫九、狄青麟的决斗中出乎意料地获胜。


陈默在《金庸武学的奥秘》中,以传统诗词之格律章法比拟武功,认为“招式”之动作具象拘泥,一如诗词之平仄对仗,固然衍生出不少佳作,但也“限制和拘束了诗人的才思情感,使得不少才子“为其所限,为其所伤”。如果说金庸后期作品中的武功过招描写,仿佛是对“格律”的灵活运用,而古龙,则是彻底的对“格律”的抛弃:

————————

白蛇格格笑道:“杀人,你杀得了谁!”

少年(阿飞)道:“你!”

这“你”字刚出口,他的剑已刺了出去!

剑本来还插在这少年腰带上,每个人都瞧见了这柄剑。忽然间,这柄剑已插入了白蛇的咽喉,每个人也都瞧见三尺长的剑锋自白蛇的咽喉穿过。但却没有一个人看清他这柄剑是如何刺人白蛇咽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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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式的抛弃,亦意味着招式所承载的传统师承,门派乃至意识形态的消失,从而使得古龙笔下的“侠”,从技艺乃至人格,都是自由,无拘无束的,这一点也与其笔下善于描写的浪子精神相得益彰,一如《离别钩》中的杨铮,面对前辈名宿兼父亲的救命恩人蓝一尘对于自己师承门派的质询,豁达地自称“我是杨派的……就是自己这一派”。

反过来,招式的简化,则将传统武侠中的技击之术提升,“由艺入道”,这一点也与日本传统极其契合。著名新派武侠作家,导演徐皓峰在《座头市的中国心》中说,日本剑侠纯洁而极端,技艺在其次,道在其上,中国式武侠如同钢铁锻造,只要努力对自身进行锻打,质量自有保证,考较起功夫来也不大会输,而日本剑侠则截然相反,同一样技巧,不但在悟性不同的剑士手中使出,效果自不相同,也会因各种“场外偶然因素”而有偏差。

总之,具体的“武功技艺”与万物一样,只是某种“大道”于细微处的具象化:《禅说》里有个佛祖拈花,迦叶见笑的典故,日本佛教界历代高僧百用不厌,而古龙在其晚期经典之作《英雄无泪》里,也有类似的情节——高渐飞自陈,能够为目睹一朵山茶花绽开而等待三天,身为其对手卓东来得力属下的郑诚,并没有对此嗤笑,而是看出了其中的深意:“一朵花也是一个生命,在那朵花开的那一瞬间,也就是生命诞生的时候……一个生命在天地孕育中诞生,其中变化之精微奇妙,世上绝没有任何事能比得上,所以我想你那三天时间并没虚耗,经过那次观察后,你的剑法一定精进不少。

总之,武道成为了师法自然,与其造化之机相契合的神来之笔,而已经并非需要依托于侠客主体,被动施展,以“杀人,伤人”为唯一目的的工具:《三少爷的剑》中,燕十三从自己的“夺命十三剑”中领悟创造了“只有死意,毁灭一切”的第十五剑,却又在施展过程中,即将战胜谢晓峰的一瞬间,选择引刃自戕,与自己毕生心血凝结而成的“不祥之技”同归于尽却无怨无悔,这显然已经超越了简单的技艺较量,乃至“匡扶正义”,已经达到了禅说公案中“一念之间或成佛,或坠魔”的境界。武道依托禅道,本身成为了侠士本身为之奉献全部精力与生命的终极之道,“剑神”西门吹雪,同时轻贱自身与对手的生命,而又在杀人决斗前执意要完成一套神圣仪式化的程序,并非冷酷与故弄玄虚,而是将“剑道”视为超越生命的最高存在。


本文原标题《三奇绝响——为古龙逝世三十周年而作》。





作者:朱步冲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毕业于北京大学历史系,现就职于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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