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宿情缘

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着一幅唐伯虎的名画，此画名为《陶谷赠词图》。画中一个士大夫模样的老头儿坐在庭前树下坐床上，色迷迷大瞪双眼，在听一个温婉贤淑的美女表演琵琶弹唱。可能听得入神，老头儿一条右脚已经不由自主抬到了坐沿，右手拍打着膝盖似乎和着节拍。最是好玩的是，假山后面藏着一个小童儿，滚圆的眼睛透着警觉，似乎侧着耳朵仔细地听着院中的动静。再看这女子，绣襦罗巾，朱唇酥手，坐弹琵琶。画面情景生动，人物逼真。画的右上角，唐伯虎题写了一首七言打油诗：

一宿姻缘逆旅中，短词聊以识泥鸿。
当时我作陶承旨，何必尊前面发红。

    此画此诗，便引出一个很有句的故事，名为“陶谷赠词”。

    画中的男主角名叫陶谷，女主角名叫秦（蒻）弱兰。根据《宋史》，陶谷是五代时期北方周朝大臣，史载其才华出众，为人不堪而又自视甚高而。当时北方政权变换频繁，他历任后晋、后汉、后周、北宋大臣，官至尚书。秦弱兰，是五代时期南唐的歌妓，据说貌美如花，才艺出众。

    后周后期已经大体统一中国北方，军事实力强大。而同时期的南唐，正是中主李璟（南唐后主李煜的父亲）掌政，李璟为人虽然厚道但做事犹豫不决，加之用人不淑，所以南唐经济富庶却军政孱弱。宋人笔记《玉壶清话》里讲，后周丞相李谷，与南唐官员韩熙载是小学同学。韩熙载同学那是相当有名，南唐大画家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中的主角便是此公（此画宋摹本现藏故宫博物院）。韩同学和李同学小时候同在北方求学，俱怀平天下之志，相互约定各自选择名主施展才华治理天下。这两人一南一北各居要职，仍然在往来书信中互相调侃对方的志向。李谷尚未做宰相时，后周派出一个使节到南方出使，一方面是刺探南方情势，一方面是对南方进行要胁讹诈，这个使者就是前面讲到的陶谷。陶谷出使前，李谷给了韩同学写了一封信，吓唬韩同学说：“使者名字跟我一样（姓不一样），这个同志水平很高，骄傲得很哩，你可得好好招待他，不然会让你们难堪滴。”

    陶谷到了南唐，果然端个架子一副严肃紧张高冷范，说话紧绷者脸，笑都不露牙，俨然上国钦差不食人间烟火。这副架式把南唐君臣搞得很难堪，根本没法好好唠嗑。南唐本来军事上就被后周压制，言语作派上还被使者欺凌，实在令南唐君臣咽不下这口气。韩熙载对亲信说：“我们南唐也延续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能受他这个鸟气呢？我看这个陶谷，并非什么正人君子，他的这副装逼架子，我能给他打碎，你们瞧我的好儿吧！”

    韩熙载给陶谷同志设了个局，也就是现在人们说的仙人跳。他请陶谷先在南朝国宾馆住一段时间，共同研究历史编撰事宜。陶谷也乐得享受在南朝装逼的日子，便留了下来，一呆就是半年。韩同学便派了前面讲的那个秦弱兰，冒充宾馆工作人员的女儿，穿着简朴的衣服，作举止端庄状，每天扫扫院子浇浇花草。时间长了陶谷就开始跟秦姑娘套近乎。秦弱兰说自己是个寡妇，现在回娘家跟父母一起生活，艰难度日。唠着唠着，秦姑娘已经哭得梨花带雨，陶谷同学怜香惜玉之心顿生，云雨巫山邪念萌动，不由卸下半年来的伪装，露出男人本色，曲意奉迎并为讨好秦姑娘，写了一首缠绵悱恻的短词《春光好》让秦姑娘弹唱(也有作《风光好》的)：

好因缘，恶因缘，奈何天，只得邮亭一夜眠，别神仙。
琴瑟拨尽相思调，知音少，待得鸾胶续断弦，是何年！

    此时陶君子早已经把圣人慎独之戒忘到九天云外，不知不觉已把秦姑娘拥入客房。天子重臣、圣人门生至此变得庸俗不堪，。。此处省略二千字。

    韩同学随即便得到了这首词。待陶谷临行之际，中主李璟请陶谷吃饭。中主李璟让人奉上大个珍稀的西域玻璃杯，给陶谷倒了一大杯酒。陶谷仍然端着他那副苦瓜脸不放，一脸阶级斗角拒腐防变的样子，就是不喝。中主说：“你不喝是吧，那咱们听个小曲祝祝兴吧。”说罢就把秦弱兰喊上来。秦弱兰抱着琵琶，衣袂飘飘款款而至，口纵兰香当场弹奏了那曲《春光好》，陶谷一看就傻逼了，顿时面红耳赤，狼狈不堪。之前的矜持模样再也装不下去，只好硬着头皮举起酒杯就喝，直到滥醉如泥，口吐秽物。

    解释一下那首词，大意是说，我和你结下这样的一段情缘，过了一天象神仙一般的生活，什么时候你才能替补我的前妻成为我的正式老婆呢？古人把续娶后妻称为鸾胶，所以把这首词称为鸾胶之曲。拜倒在歌姬石榴裙下这么没面子的事，被南唐君臣拆穿，陶老师纵有再大的学问，再高傲的心灵，也只有向南唐服软。等他返回到北方时，这个鸾胶曲也已经传遍了京城开封，搞得陶老师在北方也很没面子。

    陶谷献词的故事流传很广，后来元代有部杂剧名叫《陶学士醉写风光好》也是讲的这个事情，貌似近现代也有各种地方戏名为《风光好》。只不过这些剧本把结局改得更为美好，故事背景挪到北宋初年，戏中的陶谷不忘旧情，南北统一后重赴南方，携秦姑娘一道归隐，从此糟老头和美女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如果真是这样，至少陶谷有情有义，不忘初心，也算是性情中人，但这就同范蠡带西施泛舟西湖一样，都是演义故事。就算陶谷铁了心要带秦姑娘归隐，你一个辞了官没了价值的酸腐文人，还想包养我天下人间的头牌？梦做得大了点吧。而实际上，陶谷这个人的品格也相当差劲。《宋史》里记录了他许多没节操的丑事。比如宋太祖要封禅，随便说说：“没人给我写封禅书啊。”话音未落，陶谷已经从怀里掏出事先写好的封禅书。这巴结领导都整出花花样来，领导想到的我要想到做到，领导没想到的我还要想到做到。不过宋太祖赵匡胤作为开国明君，不太吃老陶溜须拍马这一套。陶谷自做聪明整出这一出戏，不但没博得主子好感，反倒让主子更加鄙视他的人品。

    男人不流氓，功能不正常。回过头来想，陶谷同志在美色面前犯下作风错误，也属正常生理现象，何必脸红心跳呢。风流才子唐伯虎不都题诗说“当时我作陶承旨，何必尊前面发红”嘛。更何况秦姑娘绝代佳人，举止高雅，任是谁个男人不动心？啥？你说你咋没遇到过温柔的诱惑？你没遇到桃色偶遇，那是你没权没钱没长相，真若遇到了，你跺脚你也麻。倒在女色面前的各路高人多了去了，根红苗正的，才高八斗的，感动中国的，哪个学历都比你高，哪个智商都比你强，你道只是他们操守的问题？大雪以为国人太注重下半身的私德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