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楼梦》中, 妙玉 是最独特的存在。
她上不愿意搭理权贵,下看不起农村来的 刘姥姥 。明明只是个尼姑,出手却是价值连城的绿玉斗;
在妙玉眼里,出身侯门的宝玉是个没见过世面的,而仙女一般的黛玉,竟被说成了大俗人!
连从不出错的“寡妇范本” 李纨 都忍不住狠狠吐槽妙玉: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他。
曹公眼花缭乱的春秋笔法,让人愈发看不懂了:妙玉到底是什么人?怎么评价如此两极分化?好好的一个女孩子,怎么就活成了这幅拧巴的样子呢?
今天,半糖就和大家好好聊一聊妙玉悲惨的一生,但是她的人生,绝不止一个“惨”字。
妙玉的第一次出场,便颇为奇怪。
贾家为了迎接元春省亲,大兴土木建造了 大观园 。之后从姑苏买了十二个女戏子和十个小尼姑、小道姑。这时妙玉出场了。
忽有林之孝家的来跟 王夫人 回话,说“外有一个带发修行的,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生了这位姑娘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到底这位姑娘亲自入了空门, 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今年才十八岁,法名妙玉。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边只有两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伏侍。文墨也极通,经文也不用学了,模样儿又极好……
林之孝家的这一段话里有几个重要的信息:
1.妙玉体弱多病,一出家就好了
2.妙玉出家不久就父母双亡
3.妙玉长得极漂亮,又有才华
红楼梦中体弱多病的女子不少,大部分都是各种吃药。林妹妹吃人参养容丸, 薛宝钗 吃冷香丸,可妙玉的病,却要离开父母出家当尼姑才能好,好像她天生就该当尼姑似的。
妙玉几岁当的尼姑呢?
书中没有明确写,但是我们可以推断出来。
要遇到贾府的龙翠庵时,正好18岁。此时她已在蟠香寺修行了10年,在牟尼院待了不到两年,所以她大概6岁就被送出家,成了尼姑。
入了空门,就要了断一切尘缘,等于没了女儿。就这一个女儿,妙玉的父母怎舍得狠心斩断一切情分,让年幼的女儿离开家,独自入空门?其中的痛苦无奈和绝望,半糖无法想象。
可宁愿这样,也不能让女儿待在家里。
家里到底有什么可怕的豺狼虎豹?
好巧不巧的,妙玉离开了家当了尼姑不久,父母就都死了。
这是天灾吗?是巧合吗?显然不是。
妙玉没有兄弟,家族的遗产分配是最大的争议。妙玉在家中受到陷害,唯有出家远离是非这一条路可走。而不久后,妙玉的父母双亡,整个家庭摧枯拉朽般迅速覆灭,这样的巧合只有阴谋二字解释得通。
巨富的家庭里有的并不只是锦衣玉食,还有暗流涌动,你死我活。妙玉一家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巨额的财产足以让人泯灭人性,妙玉小小年纪就已经看透了家里的明争暗斗、人生无常。
要命的是妙玉不仅有才,还长得漂亮,这样的女孩子,要多扎眼有多扎眼。
一个美丽的女子无依无靠,生存在男性掌握一切话语权的封建社会,她这一生只有两种选择:
第一种,顺从权贵,换取一时的安宁与地位,如同薛宝钗、李纨等;
第二种,宁死不屈,得罪权贵,从此永无宁日,如同 黛玉 、晴雯等。
毫无悬念的,妙玉选了第2种。
妙玉得罪权贵,是人尽皆知的事。
她第一次出场时,林之孝家的就已经铺垫了妙玉得罪权贵的原因。
王夫人不等说完,便说:“既这样,我们何不接了他来。”林之孝家的道:“请他,他说:'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王夫人笑道:“他既是官宦小姐,自然骄傲些,就下个帖子请他何妨。”于是果然下帖子将妙玉请进了大观园 栊翠庵 。
连贾家的下人都知道妙玉一贯爱拒绝侯门公府的邀请,王夫人亲自下拜帖才请的动她。这样的性格,不得罪权贵才怪呢。
除此之外,邢岫烟也提到过妙玉爱得罪权贵:
岫烟笑道:“他也未必真心重我,但我和他做过十年的邻居,只一墙之隔。他在蟠香寺修炼,我家原寒素,赁的是他庙里的房子,住了十年,无事到他庙里去作伴。我所认的字都是承他所授。我和他又是贫贱之交,又有半师之分。因我们投亲去了,闻得他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竟投到这里来。如今又天缘凑合,我们得遇,旧情竟未易。承他青目,更胜当日。”
邢岫烟的原话是,妙玉“不合时宜,权势不容”,这就奇怪了,一个出家人,还能去招惹谁,存在什么不合时宜?又和官宦之家扯得上什么关系?
但细想却发现,妙玉的为权势所不容几乎是必然:
妙玉学问高深,那些附庸风雅的权贵会不会装模作样前去拜会?
妙玉长得美貌,权贵们会不会以权势压人,强行亵玩?
妙玉收藏了无数奇珍古玩,权贵们又会不会想要强行求购?
这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权贵们,妙玉肯搭理他们算我输。
有人可能会说,妙玉怎么就不能像薛宝钗一样处事圆滑一点呢?为什么一定要得罪权贵?
这个问题我只能用石呆子的故事来回答。
红楼梦第48回, 平儿 大骂贾雨村,无意中说出了石呆子的故事。
平儿咬牙骂道:“都是那什么 贾雨村 ,半路途中那里来的饿不死的野杂种!认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来。今年春天,老爷不知在那个地方看见几把旧扇子,回家来,看家里所有收着的这些好扇子,都不中用了,立刻叫人各处搜求。谁知就有个不知死的冤家,混号儿叫做石头呆子,穷的连饭也没的吃,偏偏他家就有二十把旧扇子,死也不肯拿出大门来。二爷好容易烦了多少情,见了这个人,说之再三,他把二爷请了到他家里坐着,拿出这扇子来略瞧了一瞧。据二爷说,原是不能再得的,全是湘妃、棕竹、麋鹿、玉竹的,皆是古人写画真迹。回来告诉了老爷,便叫买他的,要多少银子给他多少。偏那石呆子说:'我饿死冻死,一千两银子一把,我也不卖。’老爷没法了,天天骂二爷没能为。已经许他五百银子,先兑银子,后拿扇子,他只是不卖,只说:'要扇子先要我的命!’姑娘想想,这有什么法子?谁知那雨村没天理的听见了,便设了法子,讹他拖欠官银,拿他到了衙门里去,说:'所欠官银,变卖家产赔补。’把这扇子抄了来,做了官价,送了来。那石呆子如今不知是死是活。
权贵们看上了扇子,就要四处搜罗。这石呆子手里有珍藏扇子,不愿卖掉,权贵们的狗腿子贾雨村便开始栽赃陷害,不仅抢了人家的扇子,还抄了他的家,最后把人弄的不知死活。
要么顺从与其同流合污,要么就落的个家破人亡。
所以妙玉对于权贵人家的态度是:“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而权贵人家吃瘪之后,又怎会不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呢?
平民不听话,权贵从不会觉得是自己的要求过分,只会把平民打成刁民,安一个“不合时宜”的罪名。
这真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啊!
在妙玉的眼里,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只有两句好:
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
铁门槛是什么呢?是那些豪门大户的门槛。可是即使富贵千年,谁也逃不过生死无常,任你金山银山,最后都只剩一个土馒头。
一个18岁的妙龄女子,看过了世间的冷暖,经历了阴谋与算计,才能活的如此清醒透彻。
但即便如此,她也从未有过入世的打算。她自称“槛外人”,势要与豪门权贵划清界限,这一辈子她都不打算屈服。够了,她要做一块“无暇白玉”。
那么她的心为谁开放呢?
第41回, 贾母 率众赴栊翠庵品茶,妙玉招待完贾母后便拉着钗黛二人去喝体己茶。她把平日自己用的杯子给了宝玉,和黛玉聊起了煮茶之水的讲究,恍然间,妙玉仿佛变成了一个人活泼的妙龄少女,和朋友们玩笑嬉闹。这还是那个“孤洁怪癖”的妙玉吗?
又或者说她的怪癖只展现给她不愿曲意逢迎的人,就像挡箭牌一般,将龌龊之事一概挡在门外。
她深知他和宝玉黛玉一样,对这个吃人的封建社会看得明明白白却不肯迎合,孤傲的以一己之力,对抗这病入膏肓的封建社会。他们就是黑夜里的一粒微光,即使微不足道,依然要燃烧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让那些龌龊的污脏之人无处藏身。
这就是刻在妙玉骨子里的人“洁”。
这大概也是曹公看到封建社会已行将末路,虽不知前路在何方,依旧想以一己之力,唤醒众人的微弱呼喊吧。
有些鸟儿,你讨厌他们的叫声,也许只是因为他们本就不是在叫给你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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