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艺述·第十三期】香菱：命里有一种不公叫无福消受

　　【醉艺述】第十三期·曹雪芹诞辰300周年纪念

　　红楼梦曲品红楼（五）

香菱：命里有一种不公叫无福消受

　　子曰师说丨曹雅欣

　　叹香菱

　　根并荷花一茎香，

　　平生遭际实堪伤。

　　自从两地生孤木，

　　致使香魂返故乡。

　　（一）一声叹息

　　《叹香菱》的歌词，是金陵十二钗副册之首香菱命运的判词。叹，是无奈，是沉重，是复杂。香菱的人生，只能概括为一声叹息。

　　香菱-鲁金林（绘），1961年生于江苏省东台，师从顾青蛟先生，其作品题材多样。工笔画作，清新脱俗，格调高雅，惟妙惟肖。写意作品，行神兼备，气韵生动，意境深邃。多次应邀海外举办展览。出版著作有中国画名家技法丛书《水禽》技法全解，中国画技法示范，白描，工笔，写意。《雁，鸭，鹅》等多种著作。现为民间职业画家。

　　每个了解香菱命运的人，对于这个小女子，都会有太多的话想要表达，而又有太多的话不知从何说起，似乎任何话语都不足以概括这个薄命女可怜、可爱、可悲、可念的一生。于是千言万语凝到嘴边，最后又只好化作一个长长的叹句。

　　香菱原本也是乡宦人家的掌上明珠，《红楼梦》第一回中特意强调，香菱出身的甄家，虽非大富大贵，却也是当地望族，而且她是人到中年的甄士隐夫妇膝下唯一的幼女，自然是宠爱无限。父母为她取的名字叫做甄英莲，她是甄家一朵英华高贵的莲花，从这个名字，也可以看出父母寄予给这个独生女儿的美好期待。但是，她却年刚三岁便遭拐卖，流落于人贩之手，命运经受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好在，长大后她竟然意外地遇到了一个真心爱慕着她的男子，有可能就此带她改变命运。书中第四回讲过，有一个小乡绅的儿子对正被贩卖中的香菱一见钟情，为了她还甘愿转变自己原本是喜好同性之恋的性取向，并且发誓从此再不娶第二人。就在香菱正可能时来运转的时候，却又被呆霸王薛蟠、也就是薛宝钗的哥哥从中阻隔，蛮横无理地打死了这个想娶香菱的男子，而强纳香菱为妾。香菱的命运，就此再度陷入泥潭。

　　就是这样一个一生屡遭厄运、却依旧灵秀纯善的女孩子，来到贾府中也是倍受人怜，第六十三回，宝玉就自己暗叹过：“可惜这么一个人，没父母，连自己本姓都忘了，被人拐出来，偏又卖与了这个霸王。” 宝玉的内心独白，正代表着作者曹雪芹的感叹，宝玉作为主人公，是在替作者发出不平不甘的声音。

　　但是，贾府中人作为香菱命运的旁观者，又都不得不眼睁睁看她在薛蟠身边逐渐萎靡，最后惨遭薛蟠正妻夏金桂的无尽折磨。这就是香菱命运判词中说的“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胡适先生考证说，“两地生孤木”合成一个“桂”字，这一句是在喻指夏金桂。夏金桂的到来，带来了香菱的死期。

　　香菱在被拐卖前，原名“甄英莲”，实则是在表达谐音上的一层意思，就是“真应怜”，真应当受到怜惜。她承受着从富家千金到受气婢妾的命运落差，这便是她判词中说的“平生遭际实堪伤”，实在可怜可叹。

　　名字的转变，喻示的是命运的转变。莲和菱都属于草本植物，生在池沼中，根在淤泥里。然而莲，却比菱引人注目而身价不凡得多了。 莲，备受人们瞩目和呵护，是富贵命；而菱，代表的是一种薄命。

　　然而，无论时运如何，是富贵的甄英莲还是卑微的香菱，是父母眼中那朵英华的莲花、还是后来身世飘零的一朵薄命菱花，都不改她清水芙蓉般的天然纯善。

　　（二）有命无运

　　也许，每一个生命到人世来历劫一次，都有自己命里带来的任务。比如，黛玉来人间是为了偿还甘露，宝玉来人间是为了“造历幻缘”，而香菱，这样波折起伏、委曲求全、不断地要去体尝悲苦的一生，又是命中注定为了什么呢？

　　也许，香菱的任务是为了用自身的灾难提点她的父亲甄士隐领悟“宿慧”，引渡甄士隐早归心灵的故乡。在第一回中，甄士隐不正是因为女儿走失、家中起火、命运一落千丈，从而在听到跛足疯道所唱的《好了歌》时，顿悟到了无上真理，就此远离红尘、逍遥而去了吗？

　　也许，香菱的任务是为了让贾雨村通过有关她的判案，直面人生的选择，尽快决定走向生命的高贵还是匍匐。书中第四回，原本新官上任、希望秉公执法、伸张正义的贾雨村，正是因为听说了关于香菱的命案背后所涉及到的复杂的人事关系，才改变了初衷，选择了与权贵相互勾结、操纵权柄。从此，他的官路必定要走向一去不回头的苟且污浊，不再有重返清白的机会。

　　也许，香菱的任务只是为了让世间看到：一生陷落在泥污困顿中的、一个如荷的弱小女子，依然可以不改品质中的清远溢香，用她无可奈何的苦痛，用卑下命运与高尚心性这样触目惊心的对比，带给旁人对于美的无限赞赏。

　　让我们回看香菱一生中最鼎盛的幸福时刻——那还是三岁的甄英莲，被父亲无限疼爱地抱在手中。就是第一回中所写的：“士隐见女儿越发生得粉妆玉琢，乖觉可爱，便伸手接来，抱在怀中。”而在这时，具有通天法力的、神秘的一僧一道，已经无情地给出了她公判，他们说，这个女孩，“有命无运”。有命无运，这句话用在香菱身上，确实是分外精准。

　　命运真是个很挑剔的东西，给了人好命，还要有好运来匹配，否则再辉煌的过往也不过是云烟一场、再得意的拥有也不过是四散如流。贾府的众人其实都莫不如此，命虽生得好，运却走不好。

　　改变不了的过去，就是“命”；充满变数的未来，就是“运”；“命运”，是由过去和未来组成。生来的命是无法改变的，未来的路却是自己走出来的，贾府和香菱，都是生来命好，却走运不佳。

　　而香菱的命运之神，对她又尤其吝啬。对于香菱，命里有一种不公，就叫无福消受。

　　（三）知命认命

　　命运对世间的人注定都是不公平的，每个人的命运从来不同。所以，我们必须首先承认不公，而后才能改变不公。而香菱的可爱就在于，她面对不公时能平心静气；而这份平心静气又源于，她正视了命里的不公。

　　面对不公，人们只有三种选择：或者抱怨，或者改变，或者接受。至于香菱，她无意抱怨，无力改变，却有心接受命里的一切磨难。这种了然的接纳，让她的浑身充满安详。

　　而她的接纳又不是麻木不仁的愚钝，而是向善向美的安顿。比如，香菱向黛玉学诗，就是非常令人感动的一个章节， 让人看到了一个卑微于命运的小人物，如何努力要使自己的灵魂保持高贵。

　　这里就产生了一个小疑问：为何香菱要向黛玉去一天几趟地请教学诗，而不就近向自己家的姑娘、同样才华横溢的薛宝钗学诗呢？

　　其实香菱第一天住进大观园的时候，就向宝钗表示了想要学诗，可宝钗认为她更重要的是应该先去拜访园内各人，熟识人情。宝钗的这种性格，正是第五回宝玉在宁国府看到的那副对联中所示：“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在宝钗的意识里，文章诗词只是游戏小道，人生大道、生命大文章，是能够在社会学问方面游刃有余。所以香菱就发现，黛玉才是真正从骨子里，对生命的诗情、对生活的诗意抱有极大的热度，所以她改为向黛玉学诗。而黛玉这种超越现实人际、关注精神风骨的热忱，难免会使她在尘世中感觉焦灼不适应，她这种精神层面的热，投注到人情冷暖、世态炎凉里，会燃烧得她备受煎熬。

　　而大观园中，相比黛玉的热，有三个女孩的人生态度，是属于冷的。这三个冷人儿，一是妙玉，一是惜春，一是宝钗。

　　妙玉，其实是外冷内热 。书中就写过，第五十回中李纨曾说“栊翠庵的红梅有趣”，栊翠庵是妙玉修行之所，那里盛放的最为热烈的红梅，其实就是对妙玉内心世界的反射。作为一个出身仕宦之家的带发修行之人， 她只是不得不用外在的清规戒律、曲高和寡，束缚内在对生活的热情。第四十一回“栊翠庵品梅花雪”时，妙玉对饮茶用什么样的器皿、什么样的水都讲究到极点，让宝玉、黛玉、宝钗三位饱学之士、富贵之人都感到太过雅致、无言以对。而妙玉的雅洁，又是与她所无法容忍的市井庸俗对立展现的，连乡下人刘姥姥只用过一次的那么贵重的成化官窑盖碗她都不要了。 如果妙玉没有一份强烈追求生命之美的热度， 就不会对茶是如此 的挑剔、对人 是如此有分别心、对清洁世界 的追求是如此偏执。妙玉，其实就妙在有欲。

　　再看惜春。惜春是外冷内也冷，真正冷心冷面冷情冷性儿。在七十四回中，惜春对自己的嫂子尤氏丝毫不留情面地表示，她要和宁国府断绝来往、各不相干，以维持自我清静；抄检大观园时，她毫不留情地抛弃犯了小错的贴身丫鬟入画，完全不顾及从小长大的感情，以保持自我清洁；她到最后，是用出家的方式来切断红尘，避开喧嚣污秽，从此一冷到底。 她以为冷漠对待世间的纷扰，就是保持洁净的修炼。其实她不懂，最大的修行是在红尘里，最好的面对是不回避。第四十回，大观园最为热闹鼎盛的时候，贾母命善于绘画的惜春把这园子里的亭台楼阁、花草树木、人物游乐都画下来作为记录，后来这张意义非凡的画还引来了姐妹们一起贡献智慧。 但是，这幅大观园盛景画作，惜春一定无法完成好，因为她对这些人事 ，都没有热爱。

　　而宝钗，与妙玉正相反， 是外热内冷。第七回写，她要服用“冷香丸”，来压制胎里带来的热毒，虽香绝却冷静，这正是对宝钗的最好形容；第六十三回宝玉过生日时大家玩占花名儿的游戏，宝钗抽到的花签称她为“任是无情也动人”的牡丹花，虽艳冠群芳、公平对众，却周全到无情，这也正是宝钗的为人性格。而这些冷情、无情，与她外在性格表现出的温文尔雅、温暖如春、体贴入微、热情积极其实都并不矛盾。因为 宝钗永远是在用理智控制情感，温情也好 、热情也罢，都是经理性剖析后表现出 来的她认为最 合适的情感需要，收发有度、适于当下，非率性而为的情绪起伏。而所有她这些谋虑，也并非就是处心积虑的心机，而是顺其自然的习惯。所以从一定程度上说，宝钗比较接近孔子说的“从心所欲，不逾矩”的状态，就是虽是在自然而然、随心所欲地自我行事，但是却既不会为难勉强了自己，也丝毫不会冒犯规矩、言行过分，这是一种个体修为的境界。宝钗的内冷外热，内在冷静近乎无情，外在温暖近乎博爱。

　　看过了这三位冷女子，再看一腔热情的香菱学诗。《红楼梦》第四十八回“慕雅女雅集苦吟诗”就在描写香菱学诗的痴态，她为读诗写诗彻夜不眠，而且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梦中还完成了一篇佳作！香菱学诗学得很辛苦，但学得很有灵性，连大观园小姐公子们的海棠诗社也不禁要欣赏她的作品，邀请她一起入社。而我们更应该看清楚的是： 香菱学诗不是在强求命运的改变，而是寄希望于心性的改善。不强求命运，只通达自身，这是一种朴素的颖悟精神。

　　因为，不肯接受命运安排的人都是在跟命较劲、跟自己较劲。较劲当然也值得赞赏，人是不该轻易服输的。但较量命运的同时，也该为自己划定一个底线，自己要清醒地知道较量到什么境况就得认赌服输，到什么程度就不得不对命运罢手言和。 与命运作对的人往往很苦，不仅自己苦，还会因为长期理想与现实之间的落差，而使性格变得偏激、锐利、执拗，让周遭的人也都苦不堪言。一味地不肯屈服现实而没有底线，人也就扭曲得不再可爱。

　　要知道，无论多么富贵显赫、权倾天下的人，也都有自己扭转不了的命运捉弄。就像项羽虽英豪于刘邦，却免不了战败垓下、自刎乌江；就像大明后宫佳丽虽多，却阻止不了成化皇帝只爱那个比他年长十七岁的宫女；就像霍去病虽英雄年少战无不胜，却敌不过死神在他二十四岁时强硬地画上了此生休战的契书。 面对成败、情爱、生死等等的劫数，有时候，认命，叫笑对风云，不认命，叫死不瞑目。

　　（四）心清如水

　　所以孔子会不无感叹地说，“五十而知天命”，这是出自《论语》中的一句话。李零教授解释为：“什么叫‘知天命’？就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到底能干点什么，命中注定该干点什么。” 知命，了悟自己生命的意义，这是人生终极的智慧。

　　到底我该成为什么样的人？我在社会中的位置该奋斗到哪里？我肩负着怎样的人生使命来度过此生？能够清醒回答自己命该如何的人，是对自身的真正彻悟。

　　香菱虽然没有这样的理性认知，没有鞭辟入里的主动思考，却有着一份朴素的觉悟。她坦然领认了就是“福薄”的命数，不跟自己较劲，但也未使自己愚昧地沉沦。诗，就是她给自己耕种的一片池塘，种满命运之手再也干涉不了的花。

　　香菱十分懂得自己名字代表的宿命。在八十回中，她曾解释自己的名字说：“不独菱角花，就连荷叶莲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她就正是个如荷的女子，既然无法逃脱命运的泥沼，那就开好自己的花，当生命不得不沦落到“致使香魂返故乡”的时候，也能让香魂无愧故土家园。

　　如果命运之神就是不肯眷顾，如果反抗挣扎总是徒劳无功，那么，尊重宿命的安排也是一种选择。

　　而且，未必不是积极的选择。

　　就像香菱，不能对抗命运，却可笑对命运；生活虽使她变得可悲，她却令生命变得可爱。菱花虽薄命，也有沁人香。无法选择做一朵亭亭的莲，那就选择要一颗清清的心。正如香菱判词中说的，“根并荷花一茎香”，无论是莲还是菱，都是清水的女儿，都可以保持自我一纯如水的清净。

　　作者介绍：

　　曹雅欣，中国文化网络传播研究会副秘书长，“子曰师说”微信号、“学习经典”微信号创始人。

　　青年文化学者。独立撰稿人、文化主持人、国艺解说者。

　　光明网“醉中国”专栏作者。在光明网开设“国学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专题版面。其“国学与时政”系列文章，分别被全国上百家主流网站广为转载。

　　策划并撰写了“琴梦中国”系列作品，包括《琴梦红楼》《琴颂诗经》等。

　　“国艺解说”是曹雅欣首创的一种讲与演并重的、多种艺术形式结合的文化传播方式。在“琴梦红楼”、“琴颂诗经”琴歌艺术音乐会中，担任每场音乐会的文化主持。

　　始终致力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当代传播，把国学、国艺做时代性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