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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与歌德:绝望并梦想着(下)

本文发表在《当代》杂志 2019年第6期

作者简介

孙德宏,报人,文学博士,高级编辑,著有《底线理想》《温暖平和》《新闻的审美传播》《孙德宏社评选》《新闻演讲录》等,曾六次获得中国新闻奖,作品《寻找时传祥》入选全国高中、初中语文课本。现供职于工人日报社。

(续上期)

接下来,我们说歌德的第二件事——

歌德在处理费希特“无神论事件”中的坚决、无奈及沮丧。

我在上一篇《凝望星空,凝望心灵》里,曾经从费希特的角度上演过这一剧情。现在,我把舞台重新调度一下,从歌德的角度把剧情再演一遍。

1798年12月,德国古典哲学康德之后的代表人物——耶拿大学哲学教授费希特,在其主编的《哲学杂志》上发表了其学生一篇题为《宗教概念的发展》的论文,将宗教的合法性仅仅建立在伦理上,对“上帝的启示”提出疑问。应该说,费希特对此也是颇为踌躇的,他原本也并不想因此而招惹当局。于是,在发表时,费希特专门写了一篇短评《论我们信仰上帝统治世界的理由》加在前面,这很有些类似我们今天的“编者按”,本意是防止人们对论文中无神论观点的“误解”而引来麻烦。

费希特画像

但是,费希特在短论中,抨击了关于存在一个执掌赏与罚的上帝这种正统信仰,而且,他解释说,上帝是指望不上的,上帝只不过存在于我们的无条件的道德的决定中……

费希特的这个解释把情况弄得更糟了。原本是防止论文遭到攻击,结果,自己成了被攻击的对象,费希特成了“无神论”的最大宣扬者。结果,若干“正确者”及时而坚定地挺身而出……

公爵震怒。

可是,震怒的对象,不是费希特,却是歌德。

因为,费希特能来耶拿大学做哲学教授,就是歌德举荐的。而且,此时的宫廷大官歌德正分管大学。

愤怒的公爵此时甚至已经不屑与歌德直接对话。他致函歌德的同僚,命其转告歌德:

对歌德我已经有不下十次非常生气了,对待如此荒谬、严重的事态,他的确是太幼稚了,竟对其表现出一种欣赏的态度,这对于他如何保持自己的品位大有害处:
他在视察这件事情,以及整个学院事务时,显得十分轻率,他多次到耶拿本来可以实施很好的影响,但都疏忽了;他应该比任何人都更容易明白,那些轻浮的家伙在教学中贩卖些什么,让我们及时了解这些情况;他比任何人都更有条件经常规劝他们,通过告诫让他们遵守规矩;只要切实去做,他们是会顺从的,因为不管他们怎么狂妄不羁,还远不能为所欲为,他们毕竟还是其生存得依靠工作岗位和薪酬的一族……

魏玛宫廷对此事的处理决定是:以歌德的名义对费希特提出警告,并随后接受他的辞呈。

如果费希特教授愿意认错并“深刻检讨”,或许事情还有转圜的可能。但这哪里是“行动哲学家”费希特的性格,费希特坚决地拒绝了。

结果,歌德只有同意辞掉费希特。

于是,学界对歌德的谴责始终此起彼伏,至今也未停息。

歌德心里很难过。他在给一位朋友的信中说:“说及费希特,我总是为不得不失去他而感到惋惜,他那愚蠢的狂妄让他丢掉了在这个广阔的地球上再也难以得到的生存境况……他毫无疑问是一位非常杰出的人物;我担心对他本人以及这个世界是巨大的损失……”

有资料证明,凡是处理费希特事件的书面材料,只要是在歌德手中的,后来都被歌德自己销毁了。

为什么要销毁呢?

这也只能是个永远的谜了。

现在,说第三件事——席勒的葬礼。

席勒画像

几乎所有的西方文学史在讲到歌德或席勒时,都会讲到他们那举世闻名的十年友谊。生于1759年的席勒,小歌德十岁。在席勒最后的几年里,他们的住宅仅隔几分钟的路程。十年里,他们一起讨论创作选题,一起交换作品素材,他们相互关心,甚至共同创作。在今天我们看到的他们的若干作品中,甚至有的至今也无法分清到底是谁的成果。比如曾经一度引起德国当时众多文化名流猜测和不满的讽刺之作——《赠词》的创作,就是他们你一句我一句这样凑出来的。据说,他们每每想出一个“绝妙”的句子,就会欣喜得相对大笑。

关于两人的友谊,他们自己的感受最为深切。席勒在给歌德的信中说:“我如此强烈地感受到,面对卓越没有自由,只有爱。”而歌德则对席勒说:“您使我青春复得,让我再次挥动几乎已搁置的笔,又成为一个诗人了。”

可是,这两个住得近在咫尺的挚友,席勒去世之时,歌德竟然没有参加席勒的葬礼,而且,“不闻不问”。

1805年5月9日,下午三点,席勒停止了呼吸。

他的妻子夏洛特回忆说:“他没有料到最后的离别就在眼前,至少他没有跟我说。当他彻底崩溃的时候,他的脸因痉挛而扭曲,头已经抬不起来了,我托起他的脸,让他的姿势好受一点。他看着我,发出亲切的微笑,眼神开始回光返照……”

席勒走了,才四十六岁。比苦难的曹雪芹也仅仅多活了六年。

第二天午夜过后,大约二十个一袭黑衣的男人静静地向席勒家中走去。席勒的家非常安静,只有灵柩旁边的房间传出哭泣和抽泣声。抬棺的队伍穿过寂静的城市,最终来到圣雅各布教堂的墓地。席勒的遗体被草草地安葬在大众墓穴之中。只是在第二天下午,圣雅各布教堂举行了一场简短的哀悼仪式,未发任何讣告。

席勒的葬礼,至今依然是一个难解之谜,以致成了二百多年来德国人争议和谴责的一个焦点。有太多的人在质疑:为什么选在子夜时分下葬?这在当时是没有先例的,只有对死刑犯和自杀身亡者才会这样处置。为什么席勒被葬入人称“财务局墓室”的大众墓穴,而且没有明确的标识?

最后,人们把追问、质疑的目光,聚焦到了歌德这里。

作为十年亲密合作的挚友和宫廷枢密顾问,住得近在咫尺的歌德,为什么既不参加,也不过问席勒的葬礼?

对此,有几种截然不同的说法——

当时重要的当事人,那位临时断然改变由雇工抬棺为朋友抬棺的市长之子施瓦伯说:“1805年的春天,歌德和席勒一样,也得了重病……席勒去世的时候,人们把挚友的噩耗对生病的歌德瞒了好几天。席勒已长眠于地下后,歌德还一直以为他仍活着。”——这显然是在为歌德开脱。

后来,德国传记作家约翰·雷曼在《我们可怜的席勒》一书中则说:“歌德当时身体已经彻底恢复,席勒去世的第二天他已知道了席勒的死讯,但是他什么也没有做……对于一位知名度已经超过了自己的竞争对手,他凭什么要给他大兴葬礼呢?”——这显然是在指责歌德的妒忌。

甚至,还有人说,歌德,这个共济会的成员,也是所谓共济会下令谋杀席勒的知情者。——这基本就是指控歌德是置席勒于死地的凶手,至少也是同谋了。

若干年后,德国又一位传记作家吕迪格尔·萨弗兰斯基,在其《歌德与席勒——两位文学大师之间的一场友谊》一书中的说法,倒是比较温和。“歌德没有参加5月11日举行的席勒葬礼,他忍受不了死亡。三周后,他写信给策尔特:我原本以为,失去的是我自己,但现在我失去的是一位朋友,在他那里有我半辈子人生。”

……

虽然此事严重地关乎到了歌德的声誉,而且,席勒死后歌德又活了二十七年,他完全有机会为自己在席勒葬礼一事上的做法做些解释。但是,歌德没有这么做,他再次选择了沉默。

在这一点上,歌德和席勒的故事,很像鲁迅与其弟弟周作人分手的故事——当事人和可能知情者全都讳莫如深。

歌德一生都生活在矛盾和争议之中。与其同时期,在今天也都星光闪耀的人物,比如费希特、谢林、黑格尔、席勒、贝多芬等等,在就业、收入、创作等方面,几乎都曾经受到了歌德多种不同程度的帮助或提携。但同时,在他们的某些挫折中也不少都有歌德的影子。

这是怎样的人生故事呢?

长眠地下的席勒,已经不可能发表什么意见了。

后来的歌德,一直在深深地怀念着席勒。

他一度想续写席勒未完成的《德梅特里乌斯》,然而他没有做到;他还计划撰写一部合唱作品在为悼念席勒举行的活动中演出,最终也只停留在框架和草稿阶段……但他完成了为席勒《大钟歌》所写的终曲,其中有这样的诗句:

这期间他的精神勇往直前,
进入永恒的真、善、美,
在他身后,束缚着我们大家的,
是没有个性的平庸。
……
他的面庞越发红润,
焕发出永不磨灭的青春活力,
还有那大无畏的勇气,它总有一天
将战胜世俗的愚钝。

朗读这首终曲的女演员后来回忆说,在排练时歌德突然打断了她,抓着她的手臂,遮住自己的眼睛高声说:“我无法,无法忘掉这个人!”

席勒逝世后的第二年,歌德完成了《浮士德》的第一部。这也是为了纪念席勒,因为席勒生前总是热情地敦促歌德坚持把《浮士德》写下去。

晚年歌德每每谈及席勒,便常常陷入无边的痛苦之中——

拥有席勒这个朋友,对于我是人生一大幸事……因为无论我们两人从天性上说如何不同,我们的方向却是一个,这让我们的关系如此紧密,以至于从根本上说一个没有另一个则无法生活。

后来,装有席勒遗骨的棺椁被重新安放在王室陵寝的墓室中。若干年后,歌德也安葬于此。我们今天都可以看到,在魏玛国家歌剧院的门前广场上,并肩伫立着歌德和席勒的全身铜像。

一切都过去了吗?

一切,都过去了。

现在,两位大诗人的眼睛正凝望着远方……

木刻版画《在魏玛的歌德和席勒》

歌德的故事,波澜壮阔,又复杂纠结。所以,在关于歌德“究竟是个怎样的人”这个问题上,有太多的人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先是俄国作家屠格涅夫:“他主要是一个诗人,而且只是诗人,此外再没有别的了。我认为他的全部伟大之处和全部弱点都在于此。”

然后是法国作家罗曼·罗兰:“他在生活和艺术中都过于是一个艺术家了。我不爱看歌德沉溺于哲学、科学和宫廷事务中——并且,我绝对不喜欢歌德的‘思考’。他那凝视就像十二月的太阳,他给你光,可又叫你冻僵;我在经历了歌德的冰冷后需要莎士比亚的热情使自己温暖。况且,他那‘渊博’的智慧并不包含人类性灵中最高尚的素质。这个伟大的异教徒对现代世界中多少事物都不能掌握啊!”

更激烈的是托尔斯泰:“阅读歌德,我看出歌德这个卑俗的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有才干的人对我所遇到的这一代人产生的全部有害的影响……危害多么严重,著名的伟人,更是虚伪的!”

概括起来看,对歌德的诸多看法和分析,基本是在“伟人”和“庸人”之间转悠,其中最为典型而且影响深远的,应该是同为德国人的恩格斯的评论。恩格斯在《诗歌和散文中的德国社会主义》一文中如是说:

在他心中经常进行着天才诗人和法兰克福市议员的谨慎儿子、可敬的魏玛枢密顾问之间的斗争。前者厌恶周围环境的鄙俗气,而后者却不得不对这种鄙俗气妥协、迁就。因此,歌德有时非常伟大,有时极为渺小;有时是叛逆的、爱嘲笑的、鄙视世界的天才,有时则是谨小慎微、事事知足、胸襟狭隘的庸人。

这个“天才”和“庸人”之说,跟随了歌德身后两百多年,直到今天。

《少年维特之烦恼》是歌德的处女作,也是他的成名作。年轻时我一直把它当作一个少男少女你情我爱的故事来看,后来慢慢地明白了,这么看失之肤浅了。否则,它也没什么道理成为德国浪漫主义大潮的扛鼎之作,更说不通它为什么是那个时刻的德国,乃至整个欧洲正在发生巨变时刻的“时代先声”了。

歌德所著的《少年维特之烦恼》

为“爱”正名,这个顺应了时代的“先声”,正在启示着欧陆的巨变。

德国人自己对此有着更为恰切而深刻的体味。

一百多年后,德国那位因写作《魔山》而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托马斯·曼,正是这样解读了“维特”对欧洲十八世纪的巨大意义:

这本小书令人神经紧张和情绪沮丧的伤感——这正是道德学家们的恐惧和厌恶的——激起一场超越一切界限,并真正使世界为死的快乐而发狂的成功风暴:它引起一阵迷狂,一股炽热情绪,一片席卷有人居住的大地的高亢激情的汪洋,它犹如落进火药桶的一颗火星,这时在突然的膨胀中巨大的被遏制的力量迸发了出来。可以想象人们普遍对这本小书翘首以待的情景。
帝国各邦的公众仿佛全都在暗自不自觉地期待着的,恰恰就是德意志帝国直辖市一个尚默默无闻的年轻人的这部作品,它以革命解脱性的方式迎合了一个世界的被压抑的渴望,它是射中靶心的一击,是解救的宣言。

这样看下来,故事情节比《红楼梦》简单得多的《少年维特之烦恼》的主旨,其实与《红楼梦》是一回事,它所讲述的同样是一个关于“被压抑的渴望”的故事,这个故事的风行,对当时被压抑的德意志,乃至整个欧洲,“犹如落进火药桶的一颗火星,使世界为死的快乐而发狂”,是“解救的宣言”!

那么,歌德几乎用了一生之力写成的,比《少年维特之烦恼》复杂得多的《浮士德》,又是想要说些什么呢?

讲歌德故事,不能不说《浮士德》。但这可是一部像康德哲学一样复杂至极的“故事”书。尽管对康德相当懂的席勒几次劝歌德不要读康德,但近乎百科全书的歌德还是读了不少同时期康德等哲学家们的著作,而且除了与康德没有什么具体的交往,歌德与费希特、谢林、黑格尔这些哲学家还是绝非一般的好朋友。《浮士德》的难读也不奇怪,因为这一时期的德国诗人们受那些佶屈聱牙的德国古典哲学的影响太大了,他们自己几乎也算得上半个哲学家。

歌德所著的《浮士德》

好在,有人文专家以自然科学研究的套路,帮助我们解剖出了《浮士德》的“五个层次”,或者说,浮士德生命经历的五个悲剧。

知识悲剧——年逾半百的浮士德,虽苦求知识但亦痛感所学无用,所谓书斋脱离实际,因而“中宵依案,烦恼齐天”,于是,想到了自杀;魔鬼靡菲斯特乘虚而入,承诺可以满足其一切要求,带其漫游世界,条件是当浮士德感到满足时就得死去,灵魂归魔鬼所有。浮士德答应了。立约。同行。

爱情悲剧——浮士德喝了“返老还魂汤”,变成了翩翩少年,与美女甘泪卿相爱,魔鬼靡菲斯特帮其占有了甘泪卿;为了与浮士德幽会,甘泪卿给母亲服了安眠药,量大,母亡;其兄与浮士德决斗,亡;甘泪卿亲手杀了与浮士德的私生子,入狱,亡。

政治悲剧——魔鬼靡菲斯特设法向皇帝引荐浮士德,上悦而允,浮士德开始替皇上处理朝政;按着理想,改革;财政陷入困境,浮士德以发行纸币之策勇渡难关;皇上欲幸古希腊美女海伦,浮士德又历尽千辛万苦办到了。然后,浮士德痛极:宫廷,黑,腐!

美的悲剧——可是,浮士德也爱上了海伦!于是,靡菲斯特设套,浮士德与海伦结合生子欧福良;子甚随父,浪漫,骛远,学飞翔,摔死;痛失爱子,海伦亦立刻消失。浮士德美的追求幻灭。

事业悲剧——浮士德为皇上平息了内乱,帝赏封地一块;地处海滨,风浪侵袭,浮士德率其子民填海造田,筑堤建坝,于是,沧海变桑田,百姓安居乐业,市镇繁荣兴旺。可是,忧愁的幽灵却总是挥之不去!不过此时已年届百岁且盲了双眼的浮士德,还是感到很满足了,他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了人生的意义。他终于喊出了魔鬼靡菲斯特期待已久的那句话:“你真美呀,请等一下!”亡。正在此时,上帝派天使将浮士德的尸体和灵魂都带到了天国。在光明圣母处,浮士德与甘泪卿重逢……

一个不畏艰险、苦苦追求的“时代斗士”便跃然纸上。

深深了解歌德的席勒,看了正在创作中的《浮士德》的部分草稿后,写信给歌德:“浮士德是一象征,体现出人身上那不祥的双重性,即处于争斗之中的神性和物性。对这一冲突的表现,向文学家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对哲学家也是如此:无论您打算怎么做,这个题材的性质将迫使您运用哲学的思考,而想象力只好为表现理性观念服务……”

现在,我便把这些做个参考,还是接着讲故事。

一生至少先后有五个情人的歌德,对每一个都爱得情真意切,当然也都爱得热烈煎熬。在这些曲折复杂的情爱中,深深地蕴含着歌德对女性人格平等和歌颂女性的炽热情感。

歌德有一句传世名言,这就是《浮士德》全书的最后一句话——

“永恒的女性,引领我们飞升!”

歌德的这一点与曹雪芹极为相似。在曹雪芹的《红楼梦》中,我们随处可以见到,他比歌德更情真意切,更兴高采烈,更哀怨婉转,也更细致入微地描摹着一众水一般吹弹可破的女儿们。

雪芹先生深深地赏爱着女儿们的天真烂漫。在曹雪芹的心中,“水做的”女儿们纯洁无瑕、聪明灵秀,超过“泥做的”污秽男子远甚。但是,在他的那个时代,女子的地位与命运却是普遍的相当低下悲惨。在曹雪芹看来,这绝对是对人性的摧残。喜爱曹雪芹的人们都深深震撼于他在第五回中的那两个词语——“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这既是他对女性最沉痛的慨叹,对生命的悲壮宣言,更是他思索、呼唤人性的真情实感。曹雪芹赏爱女性,既是一种珍惜怜爱,也是一种人性的悲悯情怀。

电视剧《红楼梦》剧照

这种情怀,在此前中国文化思想史上似乎还从未有过。

在《浮士德》里,女性是圣洁,是浮士德的理想。但隐约中,女性似乎也是浮士德的工具,是浮士德实现理想的途径。

敏感的读者或许会追问:这,是否也是歌德的?

这个问题相当狠,它可能也是考察歌德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的一个极有意味的切入点。

在《红楼梦》里,可以肯定,女性是圣洁,是宝玉的挚爱,是宝玉的理想——同时,也是雪芹的挚爱和理想,是雪芹的目的!为了这样的挚爱和理想而生死相许,也就顺理成章了。

至此,我想问问生命最后时刻的曹雪芹和歌德——

“情”为何物,直教你们笔下的人物“生死相许”?

你们笔下的人物能够为“情”而“生死相许”,那么,你们本人将会如何?

在我的想象中——

晚年雪芹默默无语,双眼低垂,渐渐地,泪水流下来了……

晚年歌德面色潮红,双眼远望,喃喃着,一切还未结束……

好了,现在,我来按照他们各自的生命逻辑,试着替他们回答一下这个问题。

当此“情”作为两性之爱时,黛玉做到了,宝玉做得到;维特做到了,浮士德做不到。因为,浮士德临死时,“逃”了,逃到了天国。

当此“情”作为生命理想之普遍人性时,雪芹,做得到;年轻的歌德,做得到;晚年的歌德,不想做。

……

雪芹“做得到”,是因为长夜漫漫中的雪芹已经彻底绝望;歌德“不想做”,是因为身处社会巨变中的歌德希望尚存。

脂砚斋说得好,她在《石头记》第四十八回一条双行夹注批云:

一部大书,起是梦,宝玉情是梦,贾瑞淫又是梦,秦之家计长策又是梦——今作诗也是梦……故《红楼“梦”》也。余今批评,亦在“梦”中——特为“梦”中之人特做此一大“梦”也!

此“梦”乃“梦想”,虽然它亦有亦无、亦真亦幻,但绝对令人向往。

可是,向往又能怎样?

于是,还是前面说过的那位裕瑞,在他那部《枣窗闲笔》中就有了这样的解脱:“其书(《红楼梦》)中所假托诸人,皆隐喻其家某某,凡性情、遭际,一一默写之……所谓元、迎、探、惜(四春)者,隐喻‘原应叹息’四字……”

“原应叹息”!

这是蓬勃生命之“叹”,这是天然人性之“息”——“昏睡”已然就是“死了”,向往本身就是生机所在。这才是他们给我们关于时代、历史与人的最深刻的启示。

我以为,如果一定要像武林比个输赢的话,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和《浮士德》加在一起,或许可以与曹雪芹的《红楼梦》比上一比。

你完全可以把这理解为一个读者的朴素感受,甚至是狂妄就好了,不必较真。

那么,索性就狂妄一下,把雪芹之宝玉,与歌德之维特和浮士德比一比:晚年之宝玉,可能是晚年之浮士德吗?

这一比,连我自己都觉得有点不靠谱。

宝玉,痴,至情,终于潦倒;

维特,清,至性,终于毁灭;

浮士德,倔,至强,终于升华。

东方的宝玉绝对成不了西方的浮士德。作为“典型人物”,他们所处的“典型环境”,太不同了。

但有一点是比较靠谱的:

宝玉是梦,黛玉是梦,维特是梦,浮士德是梦。

雪芹是梦,歌德也是梦。

虽然无奈、失望,甚至有些绝望,但梦想不能失去。

雪芹与歌德梦想的结果是一样的——每个生命都应该受到尊重,每个生命都应该青春飞扬!同时他们也无奈地告诉人们,在那个长夜漫漫的“天理”和“上帝”至高无上的时代,这“梦想”令人绝望,如此追求的生命也只能香消玉殒、灰飞烟灭。尽管如此,还是要初衷不改,还是要奋力拼搏,还是要生死相许。

在曹雪芹、歌德的生命中都充满了“逃离”。

歌德的逃离,是他在追寻这样的精神所在:那里风轻云淡,那里“群峰沉寂”,那里“微风敛迹”,那里“栖鸟缄默”,那里有“心灵安息”。

雪芹的逃离,是他在追寻这样的精神所在:那里有水一般清澈的女儿,那里有爱,那里有梦,那里有生命的自由奔放。

他们的逃离,他们的追寻,他们的梦想,其实都是因为,那里有他们渴望自由的心灵的安放之处!所以,“逃离”只是表象。曹雪芹、歌德对现实世界的“逃离”,就是他们对“人应该怎样活着”这个梦想的追寻。

正是在这些或天马行空或脚踏实地的梦想中,诗人们的生命自由飞扬,而后人的理想与信仰也才有了安放之处……

十一

“原应叹息”!
雪芹说,走了。
歌德说,走了。
1764年2月1日。乾隆二十八年旧历大年除夕。
这天傍晚,雪芹从小儿的坟地强挨着回到家后,已是奄奄一息。
风冽。雪寒。灶冷。鞭炮热烈。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世道人心。长夜漫漫。
旁人家的欢天喜地,却是雪芹的无边绝望。
一大部红学,汗牛充栋,却没有任何考证结果有根有据地告诉我们,雪芹生命的最后时刻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
此时,他最后的、苦难的爱人——脂砚斋,在身边吗?
四十岁的雪芹先生,就这样,走了。
在我的想象中,那一晚,北京西山的大雪,应该是映着除夕接神鞭炮的耀眼光芒,无声而悲伤地舞着。
一片,大地,白,茫茫……

电视剧《红楼梦》剧照

雪芹走时,歌德还是个十五岁的少年。
六十八年后。1832年3月22日。温暖。歌德书房。
歌德半躺在他的靠背躺椅上,膝上搭着一床鸭绒被,眼睛上戴着绿色的工作眼罩。
歌德问:“现在,几号了?”
妻子回答:“三月二十二号了。”
歌德断断续续地:“春天,开始了……可以,休息了……”
接下来,已经说不出话的歌德,举起手,用手指在空中写着,一行一行地写着……手越来越低,最后垂落到了鸭绒被上,依然在那里写着,甚至似乎还有标点符号……然后,手指微微变青。最后,手指不动了。
有记载说,当人们从歌德眼睛上取下眼罩时,他的手指已经断了。
以写字为生的大诗人兼宫廷大官歌德,最后,依然写着字,走了。
“稍待,你也安息”。
在我的想象中,这一天歌德书房窗外的春风,和煦地悲伤着。
一大部人类心灵史,都是好几页的悲伤。
你沉默了一会儿,问:这,算是逃离,还是绝望呢?
我想了好久,答:应该是绝望并梦想着吧。

2018年8月23日 初稿

2018年11月13日 二稿

2019年9月15日 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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