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期：怎样成为优秀的语言教师（节录）

刘葳

（美国密西根大学汉语教学部主任）

（2008年5月31日于北京语言大学教育测量研究所）

本公众号隔天一期，现利用空当时间，重贴此文，作为昨天贴出的第577期《办学不能以营利为目的》的参考和延伸阅读。此外，还可以参考刘葳老师的文章第27期《语文课真的需要一本教科书吗？》、第163期《基础语文教育如何承担启蒙的使命》、第197期《审辩式思维能力的培养和训练》和第487期《审辩式思维：权利、义务和美德》。

谢小庆按：这是对我的思想产生重要影响的一次谈话，谈话中介绍了一位曾经被公认为“优秀教师”、一位在教学大赛上拔得头筹的教师，在教学探索中自我否定和自我超越的心路历程。我真希望更多的教师能够听到这次谈话。

刘葳老师是美国密西根大学汉语教学部主任，该校是美国大学中注册学习汉语的学生最多的学校。这是刘老师与北京语言大学教育测量研究所研究生们的一次座谈纪要。

位于北京“五道口”的北京语言大学是今天世界上一个众多文化沟通渠道的交叉路口，被俗称为“小联合国”，是母语非汉语者学习汉语的首选之地，是汉语走向世界的核心基地。1995年，在北京语言大学首次举行的青年汉语教师教学大赛上，刘葳老师获得了第一名，被老教师们评选为优秀教师。经过多年的汉语教学实践和思考，刘威老师否定了当初曾经为她赢得大赛的“以教师为中心”的教学方法。她说：“好老师所追求的应是学生的实际学习效果，而不是看似完美的课堂效果”。她说：“优秀教师不是把成功的经验持续使用，而是持续地创造出新的成功经验”。

谈话纪要全文24000字，这里仅仅从中节录了约4000字。有兴趣了解更多内容的网友可以点击左下角的“阅读原文”。

大家正在开发和研制“汉语教师资格考试”，这项工作使大家开始讨论：什么是优秀的汉语教师？优秀教师与和合格教师的区别在哪里？根据我在北语和在美国大学学习和教学的经历，谈谈我对“优秀语言教师”的理解。

一、在北语的教学经历 —— 积极实践“听说法”

  1991年我毕业后留校任教，参加了岗前培训，由当时在北语被称为“八大员”的最有教学经验的几位老教师对我们进行培训。他们手把手地教我们怎么上课。这次培训让我受益匪浅，老教师们把他们创造的教学技巧毫无保留地传授给我们，使我们成功地走上讲台。经过一段实践，我对教学技巧已融会贯通，烂熟于心，并运用得游刃有余。上课对我来说已是一个很享受的事情了。我在历次公开课中都获得了好评。

  1995年北语举办优秀教学奖的评选活动，我被学院提名为候选人。在参加学校评比以前，所有被提名的教师都要在学院开一次公开课。全体学院的老师都要来听公开课。记得我要上的是一节中级口语课。当时想，既然是“优秀教学奖”，那么应该是与以往的教学方法有所不同，有所创新的，所以第一次自作主张，用了一些自认为学习效果会好，但并不能保证课堂效果会好的方法，比如课堂活动很多是让学生自问自答，我对大部分的学习内容不加以控制，跟着并推着学生们自己跑，在他们遇到问题时帮他们解决。学生们嘻嘻哈哈，说东道西，满嘴语病，课堂好像有些失控，而我并没有制止，就这么让它乱下去，因为我知道，学生们此刻说的才是他们真正自己想说的话。

  公开课后，一位同事也是好朋友偷偷地告诉我，她在下边听到了两种完全不同的声音：老教师们都是一边摇头一边说，乱七八糟，教学环节不清楚，课文中的句型根本没操练，没达到教学目的。熟悉和爱护我的一位老教师还很遗憾地说，刘葳以前上课挺好的，这次是怎么了？而有的年轻教师却说，是啊，口语课就应该这样上。

  这是我第一次在公开课中自作主张，并且彻底演砸了。后来学院由于我一贯表现不错，还是没计较这次“失足”，让我参加了学校的评比。这次学乖了，因为我要代表学院，不能乱来了，所以在学校开公开课时，我中规中矩，又一次完美地再现了“八大员”老师们言传身受的教学原则和方法。

  记得那堂课的教学内容是对一段烂到不能再烂的课文的处理，非常陈旧的内容，僵化的语言，怎么办呢？后来我根据课文中句子之间的内在逻辑，设计了一个语段练习，并由此展开。在课堂的组织和教学内容上，有自己的思考和一些特别的设计，但是教学的原则和练习的方法都没有什么新意。学习效果我不知道，但课堂效果真是好。所有的教和学的内容都在我的掌控之中，可爱的学生们知道这是在帮老师参加评比，所以都积极配合，甘当道具，帮助我很好地完成了这次演出。当我说，好，今天的课就上到这时，正好下课铃声响起来，时间控制得如此完美，我忍不住在心里说了一句“perfect（完美）！”。

  在那次评比中，我获得了教学一等奖。因为这个一等奖，我被评为“优秀教师”。这就是刚才座谈会主持人介绍的“优秀教师”的背景材料。

说实话，赢得了这次教学评比并没有给我带来很大的成就感，我更多的收获是开始思考几个问题：

1）都说语言教学是艺术，那么模仿得好能不能成就一个艺术家？教学艺术贵在创新，而我们是不是把艺术工匠化？用合格工匠的标准去评估艺术家，这对真正的艺术家公平吗？

2）评估教师最重要的指标是学生的学习效果。完美的课堂效果与学生的学习效果是否有必然的联系？

3）评估教师的另一个指标应学生在学习过程中的感受——在学习过程中是不是愉快，是不是充满自信，是否有成就感。

我想到，学生的学习效果，学生的感受，并不是这次评比的评价指标，我得到的荣誉不是“优秀教师”，只是“合格教师”。

二、在美国大学学习和教学的经历 —— 初次尝试“以学生为中心”

我开始走上了通往“优秀语言教师”之路是在美国大学中学习“教学法”课程。

“教学法”这门课是这样上的：教授给我们布置了一些书课下去读， 每人准备两次教学演示，同班同学自愿扮演学生，演示后，学生们和教授在一起评论。作业就是写一篇对课堂演示和讨论的心得体会。没有考试。

当时我想，既然是两次演示，那就要用两种极端的方法，一种是比较传统的，另一种是比较“另类”的，看看老师和同学们的反应。在第一次演示中，我先完美地再现了在北语参加评比的公开课，就是比较典型的“听说法”的模式：从拼音、声调、汉字到语法，“精讲多练”，充分地展示了自己是个训练有素的指挥员。学生在我的指挥下，“独唱”、“重唱”、“合唱”交替上演，此起彼伏，很是热闹。演示后，教授没有什么反应，学生们都说我的课井井有条。看来，课堂效果而不是学习效果给同学们留下了更深刻的印象。

期待中的第二次演示开始了。我上来就用英语说：“My first English sentence is ‘I love my motherland’. What would you like your first Chinese sentence to be? ”意思是，我学的第一个英文句子是“我爱我的祖国”，你们想说的第一个中文句子是什么呢？学生觉得好玩，想了想，有的人问，用中文怎么说“中国菜很好吃”，怎么说“我喜欢中国文化”，怎么说“我爱你”等等，有的句子还很长，我把这些句子写下来，注音时告诉他们这是帮你们发音的，标调时告诉他们这可以帮你们说得富有韵律和节奏，写汉字时简单介绍了一下汉字的特点和书写规则。我写了八个句子，学生问这问那，我一一解答。后来让我吃惊的是，学生自己说出了“我要去中国”，“中国父母打孩子”这样的句子，虽然词语是我帮他们翻译成中文，但他们自己已经发现了中文的一些句子结构。

在这次演示中，没什么教学环节，我事先也没计划要教什么，只是跟着学生的问题走，与第一次演示时比，我的角色完全改变了，看起来很被动，但是，同学们学习和了解一种语言的本能被调动了起来，学习非常有效率。这节课结束时，学生们忍不住“啊”地松了一口气 ——中文并没有他们以前想像的那么难以理解、那么隔膜、那么陌生。 拼音、汉字、语法，不难理解，他们已经入门了。有人说：经过这堂课，我要去注册一年级中文课。

我更关注教授的反应。他第二天给我发了一封比较长的信，谈他的观感。 他完全理解我的意图，他说，第一次演示，你想体现的是“你指哪，学生打哪”，你是一个很有权力甚至可怕的指挥者，课堂上发生的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中，学生不停地跟着你跑。第二次你想体现的是“学生指哪，你打哪”，你对教学内容完全不加以控制，只是激发了学生自己向前跑的动力，然后你跟着他们跑，推着他们跑。

他本人对第一次演示嗤之以鼻，而对第二次演示大加赞赏。他在信中写道：“在第二次演示开始时，他已经准备好嘲笑你怎么带学生练习四声了（就像第一次演示一样），但是，当你问同学们想用中文说什么时，我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在第二次演示中，虽然你不是美国公民，又是个女人，但如果美国总统选举在我们的教室举行的话，你已经被选上了。祝贺你。”

为什么第二次演示我要用“以学生为中心”的方式？为什么我要从一个“听说法”的积极和成功的实践者走上了另一条实践的道路？这是因为几年的中文教学经历使我内心对当时在语言课堂上大行其道的“听说法”和“交际法”的教学效率和效果产生了怀疑，我怀疑我们有时低效率的语言教学是因为犯了“方向性”的错误，也就是说，我们的教学途径和人类获得一种语言能力的自然途径可能是背道而驰的。

（略）

五、什么是“以学生为中心”——教学原则和方法

……多数教师总是预先告诉学习者试验的结果，即目的语的表层文法是怎样的，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然后通过训练让学习者把这个结果记下来，这是目前教师在课堂上做的最多的事。

  在“以学生为中心”的课堂中不是这样，教师不是主角，不是中心，不是目的—— 学习者发现、发展和享受自己的语言本能才是目的。为实现这一目的，对老师实际上是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因为对每堂课来说，老师并不是“有备而来”，打的都是“无准备之仗”，课堂学习的内容主要是学生定的，是学生的问题带着老师走，在看似随意的课堂学习中，老师确实要“真刀真枪”地有效地帮助学生应对各种各样的困境。这对老师的知识结构、理论水平、职业素养都提出了更全面和更高的要求。

  “以学生为中心”的教师认为学习者的语言能力已经在那儿了，它是被激发出来和发展起来的，而不是训练出来的。“能力训练”这个词现在用得很多，有人给那些只有专业技能而没有道德情怀的专家一个绰号，叫“训练有素的狗”。这也说明了用“训练”这个词忽视了人和其他动物的区别，“训练”只可用于动物，对人来说，恐怕用“能力发展”更好，这是更合乎“人道”的词语，因此，在“学生为中心”的教学实践中，教师的角色绝不是一个训练员、指导员，而是一个高水平的观察员和助理员。

（略）

七、结语

  到今年我已经教了十多年中文。我希望自己确实有十多年的教学经验，而不是一种经验用了十多年。 虽然有这样的老师，一种经验可以用十年二十年，但我认为这样的老师也许是可以上岗的合格教师，但不是优秀的教师。

   通过思考和试验，我从在课堂上占主导地位的“听说法”和“交际法”的积极实践者，走向了另一条实践的道路，即“以学习者为本”的道路。我不知这条路能否走通，但我认为只有从模仿和复制前人的思想和方法的道路上走出来，才能真正走在通往一个优秀语言教师的路上。我和在座的同学们一样，正走在这条路上。这比当年被评为“优秀教师”给我更大的成就感。

  当年北语“八大员”老师抛弃了传统的“语法翻译法”，成功地实践和创造出了一套更有效的语言教学方法，他们是艺术家，是创造者，是优秀的语言教师。几十年过去了，现在是我们，更是你们，去发展，去创造，去呈现教学法研究的魅力和新景象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