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向黎在《茶可道》一书中提到:
爱茶又爱诗,读了茶诗无数,最令我心醉神往的,就是这两句了
——
乳瓯十分满,人世真局促。
这是苏东坡咏茶《寄周安孺茶》中的诗句,“乳瓯”是盛茶的茶器。
这两句诗的意义可以理解为
——
满是茶汤的小小茶杯真是宽广,杯外的人世反而十分局促。
说的是“芥子纳须弥”的辩证思想。
但是,这十个字的涵义似乎远不止这些,另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读来有醍醐灌顶之悟。
只需对人生有着深化体验的人,才能写得出这样的诗句。
这样的诗句,也可以改成“紫砂十分满,人世真局促”。
比起紫砂壶里的乾坤,人世有太多的局限、仓促、无奈。
有时我们难免茕茕于时期的烦嚣,或自立于某种繁华,但有时一把温柔蕴藉的紫砂,却包容了这些。
似乎有一点会心,一个宁静的时辰,让我们坐在世俗之外,面对那安放在壶底的、不染尘埃的心灵世界。
长恨此身非我有,
何时忘却营营?
春风笑过,
三千赤壁都成云烟。
当初鲜衣怒马的片段,山河岁月的华章,还有那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少年啊——好多都是自以为的惊天动地,自以为的流芳百世。
人走了,茶凉了,岁月忽已晚。
幡然醒悟,再繁华的流年,都比不过独自芬芳的快乐与沉溺。
茶香袅袅,壶韵悠悠,身外之物都作别了你。
此际,说忘也就忘了。
玩壶之间,天生的纵容被慢慢收起,成为了一颗珍珠。
一把壶在手,真味无量,多少话可以慢慢道来,多少心意可以缓缓表白。
于是,更喜欢一个人独处赏玩,对极力相邀的酒友牌友说不。
若与友相对玩壶,不用择竹林之荫,泉石之间,只需共此一缕幽香,一瓯淡雅,就会对彼此多一些家常的体恤和非日常的欣赏。
请别误解,这不是颓靡,只是不愿在一触即发,不愿再与生活势不两立。
而是更愿意顺应光阴的河流,在里面做一个最凡俗的角色。
平安,喜乐。
玩壶终身,才发现,最快的东西一定是光阴,才青涩天真,小试新春,转眼秋天,柿红如霞。
一定是时光的魂魄附在了紫砂壶上,你自以为你在把玩它,理论上是它在把玩你。
当你们默默相对的时候,光阴在你身上打马扬鞭而去,决不回头。
你突然就念极了这倏忽而过的日子,拥着一把壶,渐行渐远渐无声。
只是你不知道,当你不在了,或许壶还在。
甚至存在很多很多年,把你这辈子的悲喜浮沉,化作一抹包浆,一丝幽光。
或许,使你对壶恋恋不忘的,归根到底,不是那些经世致用的百般功用;
也不是那玄而又玄的千般风雅;
而是这局促的人生里,找到的片刻自在的感觉。
爱上玩壶,
玩着玩着就是一辈子。
不,又何止是一辈子?
想必前世,也要如那张岱一般,
将那浮名抛却,三春堪破,
对着一壶芳馨,换了浅吟低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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